三十六、夫子動心否?
三十六、夫子動心否?
三月初四,陸葳蕤約張彤雲去瓦官寺看陳操之、顧愷之繪製壁畫,張彤雲欣然而往。
昨日清溪河畔蕉葉舟送玉珮,失而復得,張彤雲與顧愷之的感情便親密了許多,從孩童時的迷濛友誼一下子跨越到男女愛戀之情,分別時四目交視,心中都是莫名的歡喜,期盼著明日再會——
當夜顧愷之興奮難眠,就來找陳操之長談,訴說內心微妙的、按捺不定的喜悅之情,大發感慨道:「原來這才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千日讀關睢,今日才明白這種輾轉反側、寤寐思服的感受。」
陳操之笑道:「很好很好,長康悟了,趕緊去抄錄《關睢》一萬遍吧。」
顧愷之不去抄詩,就在陳操之卧室里高聲吟誦「關關睢鳩在河之洲」,一遍又一遍,越吟越起勁,看來今夜是不打算睡覺了。
冉盛已經去睡了,只有陳操之獨自贊「妙哉」了,小嬋的小榻就在陳操之卧室的外間,也不能安歇,她烹茶侍候,然後坐在陳操之身側,笑眯眯聽顧愷之吟誦關睢,不時看一眼操之小郎君,心裡很歡喜。
顧愷之圍繞小案踱步,搖頭晃腦吟詩,滿心想的是張彤雲,心馳神往,魂不在此——
三更過後,小嬋有點熬不住,伸懶腰、打哈欠,陳操之讓她去歇息,她又不肯,說要侍候著。
顧愷之忽然止步不吟了,說道:「子重,我回去歇息了,明日張小娘子還要去瓦官寺看我作畫呢。」拔腳便走。
陳操之送顧愷之出小院,關上院門回來,卻見小嬋伏在小案上睡著了,睡得很香,陳操之不忍叫醒她,便去外間取了小榻上的被褥來,鋪在葦席上,輕輕將小嬋的身子放倒——
小嬋身量不高,約六尺三寸,合後世一米五五左右,身子圓潤豐盈,好似一枚熟透多汁的果實,解散的髮髻披垂下來,那沉睡的樣子頗有撩人風致——
陳操之扯布衾為小嬋蓋上,長長舒出一口氣,然後解衣上榻安睡,起先好一會沒睡著,不知怎麼突然想起金聖嘆的一篇應試奇文——「空山窮谷之中,黃金萬兩;露白葭蒼而外,有美一人,試問夫子動心否乎?」金聖嘆連書三十九個「動」字,意思是說要四十歲后才能不動心,而現在則要大動而特動。
陳操之心想:「夫子年方几何?前世二十七,今生一十九,動心否乎?」在黑夜裡笑了笑,漸漸的睡去。
小嬋一覺醒來,晨曦入戶,大約是卯初時分,發現自己睡在書案邊葦席上,稍一回想,便記起自己昨夜伏在書案上睡著了,這墊褥、布衾自然都是操之小郎君為她鋪好、蓋上的,這樣一想,就覺臉頰通紅,既歡喜又感動,起身撩開帷帳看尚在熟睡的小郎君,小郎君向里側卧,有輕微的鼾聲,肩背露出一大塊未遮蓋,小嬋為小郎君掖好被子,然後躡手躡腳將葦席上的被褥搬回外間小榻,盤腿坐在榻上痴想了許久——
……
陳操之所繪的阿修羅像白描部分已經完成,阿修羅一身兩頭,一個頭極醜陋,是粗野男子的相貌,另一個頭則是姣美姝麗的女子,瑤鼻櫻唇,勾勒極為精緻——
張彤雲第一次見到這般非人圖像,頗受震撼,這還只是白描,上色著彩之後將會更具佛教繪畫獨有的悲憫和恐懼的莊嚴。
張墨、張玄之也一道來看陳操之、顧愷之作畫,顧愷之雖曾聲明「我畫未成,不喜圍觀」,但張彤雲要看,他自然答允,他的維摩詰菩薩像已經完成了一大半,主像畫成后,還有身形較小的其他羅漢、侍者像,任務頗繁——
長老竺法汰得知與衛協齊名的張墨張安道先生來寺,趕緊來相見,請張安道指點這東西兩壁的佛像,張墨道:「佛像非我所長,操之、愷之後生可畏,我不如也。」
顧愷之對竺法汰道:「長老,這壁畫宏大,佛誕在即,我與子重都恐不能完成啊,若每日來畫,則過於勞累,又恐畫得不如意——」
竺法汰聞言眉頭緊皺,若四月初八前不能完成大雄寶殿東西壁畫,這對瓦官寺影響很大,佛寺也講攀比,瓦官寺就是要和龍宮寺比、要和建康的天師道道館比,其時江東佛教遠不如天師道興盛,所以吸引信眾是首務,而一年一度的佛誕是向民眾宣示佛法的最好時機,浴佛、行像、放生,可吸引大批信眾——
顧愷之又道:「長老不須憂慮,辦法也不是沒有,請兩個助畫者就好了。」
竺法汰趕緊道:「壁畫之事全由顧檀越和陳檀越作主便是,顧檀越認為哪位助畫合適,老僧便登門去請。」
顧愷之朝陸葳蕤和張彤雲二人示意,說道:「長老,就是這兩位女善信。」
陸葳蕤、張彤雲方才向竺法汰行了禮,竺法汰知道陸葳蕤是陸納之女、張彤雲是張墨之女,又是顧愷之的未婚妻,張彤雲來幫助顧愷之作畫無妨,但陸葳蕤就有點微妙了,據說陸始是嚴厲反對陸葳蕤下嫁陳操之的——
竺法汰稍一遲疑,眼望陸夫人張文紈,合什道:「陸夫人意下如何?」
張文紈微笑道:「也無不可,就怕畫得不好。」
竺法汰也有這樣的擔心,雖然聽說陸葳蕤、張彤雲都是張墨的傳人,但一幅畫不同的人合作來畫,難免會出現不協調。
陳操之道:「竺法師放心,畫像主要部分都是我和長康來畫,陸小娘子和張小娘子可以幫助畫一些衣褶線條、法器、祥雲,畫這些不難,但頗費時間,有兩位小娘子相助,佛誕前就一定能畫成。」
竺法汰連連稱善,合什而退。
張墨望著從妹張文紈笑道:「這可算是千古佳話了。」
張文紈笑了笑,心裡頗不安寧,葳蕤與陳操之在一起作畫之事若被二伯父陸始知曉,只怕很不妙,她現在底氣不足,若有了身孕,那會膽壯許多,也不知那食療方效果如何?不過這幾日陸郎似乎興緻頗高——
陸夫人面色微紅,趕緊岔開念頭,問陳操之:「操之,識得上虞祝榭否?」
陳操之一愣:「祝榭是誰?」
陸夫人補充道:「祝榭祝英台,聽說與你在吳郡同學?」
陳操之心跳加快,答道:「是。」
顧愷之道:「祝英台與子重是莫逆之交,此人極有才,卻有隱逸之志,張姨為何說起他?」
陸夫人道:「我聽葳蕤父親說,昨日天闕山雅集,祝英台一鳴驚人,深得王右軍、袁長史諸位高賢的賞識。」
陳操之墨眉微蹙,心想:「英台兄怎麼突然如此鋒芒畢露了!」
顧愷之由衷歡喜,說道:「祝英台之才不在子重之下,他要揚名是很容易的事,看來他是受子重影響,也有用世之志了。」
陸夫人笑道:「據聞這位祝英台是陳郡謝氏的遠親,來建康是向謝氏女郎求婚的。」
「求婚!」陳操之大奇:「哪位謝氏女郎?」
陸夫人道:「自然是詠絮謝道韞了。」
顧愷之不明究竟,大讚道:「絕配,絕配!謝氏女郎高傲,祝英台亦高傲。」
陳操之沉思半晌,他明白謝道韞的心思了,謝道韞是想用祝英台的身份在這個男尊女卑的時代奮鬥了,她為什麼要這麼做?謝安、謝萬會答應嗎?
次日午後,陳操之去烏衣巷拜訪王羲之,告以因故未能赴天闕山雅集,向王羲之致歉,王羲之笑道:「操之未與會,實在可惜,不過此次雅集,大有收穫,上虞祝英台,奇才也,操之可曾知道此人?」
陳操之道:「英台兄與我曾在吳郡同學,博學多識,我甚敬佩。」
王羲之喜道:「原來操之與英台是同學,他是近日來京的,可曾與你相見?」
陳操之道:「尚未及拜訪,不知他寓居何處?」
王羲之道:「謝氏是其遠親,祝英台便住在謝府,我便陪操之去見那祝英台。」
王羲之與陳操之來到謝府,與謝萬分賓主坐定,王羲之即道:「萬石兄,請讓英台世侄出來一見,我剛才得知,英台與操之乃是同學,都曾受教於京口大儒徐藻門下。」
謝道韞與謝玄在吳郡徐氏草堂求學時,謝萬正在徐州厲兵秣馬準備北伐,後來雖曾聽說道韞曾男裝與謝玄一道出外求學,但因為事已過去,也未在意,並沒有責備道韞,沒想到今日道韞的同學陳操之來登門求見了,這實在讓謝萬尷尬,但王逸少在此,又推託不得,只好命身邊侍立的謝韶去請祝英台出來相見。
謝萬知道那個表侄祝英台一時半刻出不來,要敷粉易裝啊,便問陳操之與祝英台在吳郡同學時的情況,陳操之只談與謝玄的友誼,對祝英台則輕描淡寫,說祝英台深居簡出,難得到草堂聽課,只辯難過幾次,深服其才——
王羲之道:「聽聞會稽王有意聘祝英台為舍人,袁彥道推薦的。」
謝萬連連搖頭道:「不妥不妥,此子體弱多病,雖然頗有才學,但不適合為官,只適合隱居修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