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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何不食肉糜?(上)

  三十三、何不食肉糜?(上)

  三月三,上巳節,相傳是軒轅黃帝的誕辰,漢代定為節日,《後漢書.禮儀志》雲「是月上巳,官民皆潔於東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病,為大潔。」數百年來逐漸發展為臨水飲宴、踏青賞花、男女相會,甚至乞子求福等等習俗也都在這一日。


  昨日傍晚,張府執役來向顧愷之稟報,張氏女郎張彤雲一行數十人已至梅龍小鎮,今日一早將入建康。


  顧愷之大喜,請陳操之明日陪他去迎接張彤雲,陳操之卻急命黃小統喚那張府執役迴轉,問:「張小娘子入京之事向陸府通報未?」


  張府執役道:「家主並未吩咐役事去陸府通報。」


  顧愷之已明白陳操之心意,笑道:「小陸尚書夫人是彤雲小娘子的姑母,豈能不早早通報,也讓她出城迎接,順便踏青遊玩——你現在就去。」命家僕賞張府執役五百錢,張府執役甚喜,興沖沖的去了。


  夜色迷濛,顧愷之負著手在陳操之住的小院中踱步,笑嘻嘻道:「子重,你倒是千方百計會找機會,我接張彤雲,你見陸葳蕤,皆大歡喜。」


  陳操之笑道:「不如此如何得見一面,我可不比你啊,我是牽牛織女,銀漢迢迢暗渡。」


  沒想到顧愷之卻說:「子重與陸小娘子這樣偷偷相會很有意思啊,我甚是羨慕,所謂清廟之歌,一倡而三嘆也,而我與張彤雲,四平八穩,少些趣味。」


  陳操之忍笑道:「長康此言,堪比何不食肉糜。」


  顧愷之沒聽明白,眉眼遠離問:「食甚肉糜?」


  陳操之道:「晉惠帝時,天下荒亂,百姓餓死,帝曰『何不食肉糜?』」


  顧愷之大笑道:「子重欺人太甚,惠帝之痴,我何能及!」


  陳操之道:「長康想要與張小娘子一波三折也不是不可以,明日我見到張安道先生,請他給你出些難題,諸如七步成詩、三日畫成維摩詰像、七日將蔣陵湖移至張府後院,否則就不讓張小娘子嫁你——」


  顧愷之狂笑不止,說道:「七步成詩,虧你想得出!三日畫成維摩詰像,就是不吃不喝也不行;移蔣陵湖至張府後院,你當我是神仙哪!這不是難題,這純粹是壞我婚姻,可惡!」


  一邊的陳尚、冉盛、小嬋皆笑。


  忽聽院外有人大聲道:「好快活,聽得滿院笑聲,羨煞我這寂寞遊子。」


  顧愷之大叫道:「尚值快來評理,子重取笑我。」


  劉尚值帶著小妾阿嬌笑吟吟走進院來,問知究竟,也是大笑,說道:「子重是不平,恨不得天下人婚姻與他一般曲折多磨,這樣他才痛快。」


  陳操之笑罵:「小人之心!小人之心!」


  顧愷之道:「嗯,待我《江東三俊圖》畫成、顧、陸二姓和好如初后,那時我必向小陸尚書進言,子重要娶陸小娘子,也不要你移山填湖、也不要你呼風喚雨,但七步成催妝詩是少不了的,還有,抄寫『關關睢鳩』篇一萬遍!一萬遍!」


  眾人又是大笑。


  阿嬌與小嬋在樓廊上攜手細語,小嬋對阿嬌的說的那些話是既想聽又不想聽,當時聽時覺得大膽荒唐,事後想想卻也不無道理,只是那些事她做不出來而已——


  阿嬌借著房內的燈光仔細看小嬋臉色,笑道:「看來小嬋還是獨守空床啊。」


  阿嬌每次來這裡都少不了要和小嬋說些風話,小嬋也習慣了,姑妄聽之,反問道:「阿嬌眼睛毒啊,我守不守空床你也看得出來?」


  阿嬌眼睛睃著暮色下小院中風姿卓絕的陳操之,輕笑道:「小嬋若給你家小郎君侍寢了,神采自然不同,只怕整天笑得合不攏嘴——」


  「至於嘛!」小嬋笑著在阿嬌腰上擰了一把。


  阿嬌身子亂扭,捂著嘴笑,好一會方道:「小嬋臉皮薄,看來得等你家小郎君與陸小娘子成婚後再說了,陸小娘子性子極溫雅,絕不會虧待小嬋的,陳郎君脾氣也好,其實呢,小嬋比我有福氣,而我,好日子不長了!」


  阿嬌難得有黯然神傷的時候,小嬋忙問她怎麼回事?阿嬌道:「我家郎君已升為左民尚書部的職吏,是九品官,所以要在建康安家立業,我家少夫人明年將會入京,到那時,我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小嬋安慰道:「日子還不是那樣過,阿嬌你也莫要心氣太高,你若想和你家少夫人爭寵那當然是自討苦吃了。」


  阿嬌苦澀一笑:「我們做婢女的,天生低人幾等,只靠別人賞賜,哪敢爭呢!又爭得到什麼!」


  這時,顧府管事領了一人進來,是王羲之府上的執役,那執役將一封書貼呈給陳操之,卻是王羲之邀請陳操之參加明日的天闕山雅集,曲水流觴,臨風賦詩,再現當年山陰蘭亭集盛況——


  陳操之請那執役稍等,他進書房寫回帖,顧愷之、劉尚值都跟了進來,三人傳看王羲之親筆書寫的函帖,那流麗飄逸的書法讓人讚嘆不已。


  想著後世奉為無價之寶的《快雪時晴帖》、《初月帖》、《十七帖》,陳操之不勝感慨。


  顧愷之道:「子重,天闕山距清溪門十八里,春遊天闕、秋賞棲霞,這是建康的兩大名勝,風景極佳,只是你要去參加天闕山雅集,就不能陪我去接張小娘子了,奈何!」


  劉尚值道:「王右軍發起的雅集,建康名流應者如雲,盛況定然超過石崇的金谷園集和蘭亭集,這將是揚名的好時機,王右軍眼界甚高,年輕後輩少有能入他法眼的,獨賞識子重,子重莫要錯過。」


  陳操之道:「我已答應長康在先,這天闕山雅集就不去了。」


  顧愷之笑道:「子重信人也、深情人也,且看你如何給王右軍寫回帖。」


  陳操之研墨思索,提筆寫道:

  「操之敬稟:世情未盡,俗事頗繁,天闕山辭不能往,想諸賢曲水流觴,盛會雅集,即事多欣,良辰入懷,不勝心嚮往之,擬詩百言,聊博逸少公一曬。操之頓首。」


  又另取一張左伯紙,以行草書四言詩:

  「邁邁時運,穆穆良朝。襲我春服,薄言東郊。


  山滌余靄,宇曖微霄。有風自南,翼彼新苗。


  洋洋平澤,乃漱乃濯。邈邈遐景,載欣載矚。


  人亦有言,稱心易足。揮茲一觴,陶然自樂。


  延目中流,悠想清沂。童冠齊業,閑詠以歸。


  我愛其靜,寤寐交揮。但恨殊世,邈不可追。


  斯晨斯夕,言息其廬。花藥分列,林竹翳如。


  清琴橫床,濁酒半壺。黃唐莫逮,慨獨在余。」


  ……


  陸夫人張文紈得張府執役來報張彤雲將於明日入京,頗感詫異,心想:「難道要我這個做姑母的去迎她!」問知張府僕役是先去顧府報訊再來這裡的,當即微笑起來,命人打賞那張府僕役,說明日一早會出城迎接彤雲小娘子。


  張文紈帶了兩個侍婢去陸葳蕤閨房,見陸葳蕤在燈下刺繡,笑問:「蕤兒也學做女紅嗎?」


  陸葳蕤藏之不及,起身施禮道:「娘親怎麼悄然就到眼前了,嚇我一跳。」


  張文紈瞧見陸葳蕤繡的是一個香囊,心知這是要送給陳操之的,也不點破,說道:「張府遣人來報,彤雲明日進京,你準備一下,明日一早隨我出城接她。」


  陸葳蕤的香囊已快要綉好,正想著怎麼送給陳操之呢,這香囊當然不能托板栗送去,總要親手交給陳郎君才好,可惜明日是單日,陳操之不去瓦官寺作畫,應道:「好,明日上巳節,正好順便踏春賞花。」又道:「娘親,我們後日再去瓦官寺禮佛吧?」


  張文紈想起那日顧愷之說的話,不禁失笑,問道:「是不是要和彤雲助人作畫去?」


  陸葳蕤俏臉緋紅,吃吃說不出話來。


  張文紈道:「明日上巳節出遊,後日就不能去瓦官寺了。」見陸葳蕤失望的樣子,不忍心戲弄她,說道:「明日顧長康也要去迎接彤雲的,明白嗎?」眼見得陸葳蕤就如一朵微蔫的花陡然盛放,嬌艷欲滴,純美不可方物——


  「謝謝娘親!」陸葳蕤喜出望外。


  張文紈指尖從陸葳蕤秀氣的細眉上撫過,說道:「蕤兒真美,花兒一樣,唯願永不凋萎。」


  ……


  自那日在瓦官寺與陸葳蕤不期而遇,謝道韞就再未去見陳操之,前兩日聽四叔父謝萬說陳操之以一冊棋譜換得江思玄的四十畝地,不禁心中暗笑,她也得到了那冊《弈理十三篇》,看來是佔了陳操之的大便宜了。


  王羲之派人來請謝萬攜子侄參加上巳節天闕山雅集,謝道韞以為陳操之定會去參加,便央求四叔父謝萬也帶她同往,謝萬答應了,謝道韞甚是歡喜。


  三月三,卯時末刻,謝道韞隨四叔父謝萬,還有從弟謝朗和謝韶分乘牛車出了烏衣巷,出清溪門時聽得車畔僕役說道:「前邊是顧府的車隊,也是去參加雅集的吧,竟然這般興師動眾,填途塞路,這吳人真是太奢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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