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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三十載舊怨

  五十二、三十載舊怨


  眼前這個十七歲少年以其多才、純孝在建康已是家喻戶曉的人物,今日一見,雖然穿的是粗糙麻衣,頭髮亦如童子般披垂在肩頭,但挺拔的身材、漆黑的長發、溫潤明凈的笑容讓人一見心喜,而且靈隱寺距玉皇山約二十里,陳操之步行來回,未見倦容,王劭、賈弼之不禁暗暗稱奇。


  王劭年近四十,白面微須,姿容俊雅;賈弼之年未滿三十,眉目清朗,風度翩翩,都是建康風儀一流的士族高士。


  王劭道:「今日得覽錢唐山水、得識錢唐人物,不亦快哉!錢唐陳操之的風儀、書法、繪畫,我等已見識過,果然名下無虛,不知清談、音律、圍棋又是如何的讓人驚艷?」


  陳操之含笑道:「王內史、賈令史見諒,守孝期間操之不敢圍棋、清談,至於音律,每日早晚我要在母親墓前吹奏豎笛數曲,兩位尊客若不棄,可以聽之。」


  王劭、賈弼之都道:「願聞清奏。」


  陳操之凈面洗手,然後取出柯亭笛,緩步走到母親墓前,立在兩株柏樹之間,在沉沉夜色下吹奏《青蓮曲》和《憶故人》,這兩支曲子是每日必吹的,因為母親喜歡這兩首曲子——


  玉皇山的夏夜清爽宜人,山腳下是大片的竹林,半山腰以上則是蒼松翠柏,四月初,蚊蟲尚未肆虐,只聞山鳥的鳴叫,滿天星斗逐次閃現,幽深、幽靜,讓人沉醉。


  王劭走到山腳下才回過神來,嘆道:「陳操之的豎笛,當真是神乎其技了,桓野王只怕也要瞠乎其後了。」問賈弼之:「賈兄以為這陳操之當得何等人物?」


  賈弼之道:「不是有江左衛玠之美稱嗎,今日一見,誠然是衛叔寶一流的人物。」


  王劭搖頭道:「衛叔寶病弱,如何比得陳操之精神內蘊、風采奕然,我看陳操之當是夏侯玄、劉琨一流的人物。」


  夏侯玄是曹魏宗室,美風儀,精玄學、善清談,與何晏齊名,號稱「四聰」之一;而劉琨則是大漢宗親,一曲胡笳退胡騎數萬的那個劉琨,少年時就有「俊朗」的美譽,與陸機、陸雲、潘岳、左思等人同為二十四友,豪華奢侈,八王之亂后,劉琨由名士為名將,與祖逖一同抗擊匈奴與羯人,晉愍帝封其為司空、都督並冀幽諸軍事,后雖兵敗身死,然英風烈烈,世所景仰——


  劉琨是桓溫最仰慕之人,桓溫自以雄姿風氣是司馬懿、劉琨之儔,有人卻把他比作王敦,王敦是王導從兄,王導對晉皇室忠心耿耿,而王敦則心懷異志,永昌元年王敦起兵作亂,幾有取代晉室之勢,后病死軍敗,所以桓溫聽到有人比他作王敦,當然大不悅,意甚不平,永和十二年桓溫第二次北征,俘得一巧作老婢,訪之,乃劉琨家妓,老妓一見桓溫,便潸然而泣,桓溫問其故?答曰:「公甚似劉司空。」桓溫大悅,整理衣冠,又呼老妓問詳細。老妓云:「面甚似,恨薄;眼甚似,恨小;須甚似,恨赤;形甚似,恨短;聲甚似,恨雌。」桓溫褫冠解帶,昏然而睡,悶悶不樂者數日——


  陳尚和丁春秋聽到王劭如此誇讚陳操之,陳尚是喜出望外,丁春秋喜中帶妒。


  賈弼之雖然也對陳操之印象極佳,但對王劭把陳操之比作夏侯玄、劉琨,還是覺得過譽了,不知王劭為何會對陳操之如此不吝讚美?

  王劭心知賈弼之的疑惑,避開陳尚、丁春秋,微笑道:「賈兄是否認為我把陳操之比作夏侯玄、劉琨是過譽?」


  賈弼之雖是北地士族,但畢竟不是高等士族,與琅琊王氏這樣的高門少有往來,摸不清王劭到底是什麼意思,便含糊道:「王內史有知人之明,賈某佩服。」


  王劭呵呵笑道:「陳操之不過是新進士族,再如何英姿超拔,又如何比得了出身高貴的夏侯玄和劉琨!」


  賈弼之睜大眼睛道:「那王內史的意思是——」


  王劭笑道:「君子成人之美,賈兄知之乎?」


  賈弼之琢磨了半夜,猛然醒悟,王劭這是在為陳操之造勢,王劭為何要替陳操之造勢?是因為陳操之與陸納之女有私情的傳言,王劭興緻勃勃來見陳操之,想必是要驗證一下陳操之是否真有那樣的魅力、能讓陸氏門閥的女郎傾心,今日一見,王劭應該是對陳操之的風儀氣度比較賞識,認為陸氏女郎傾心於陳操之絕非子虛烏有之事,所以決定為陳操之造勢,為的是助成陳操之與陸氏的婚姻——


  想明白了這一點,賈弼之又是笑又是搖頭,王劭這樣幫助陳操之並不是什麼君子成人之美,而是出於對陸氏的舊怨,賈弼之熟知本朝典故,永嘉南渡之初,江左士族對琅琊王司馬睿在建康稱帝抱有戒備之心,不來朝拜,東晉朝廷很是冷清,王劭之父王導憂心如焚,得不到江左士族的支持,這東晉政權勢必難以維持,所以王導特意安排司馬睿於三月初三肩輿出巡,北地名士騎馬護衛,威儀煊赫,讓江東士族見識一下皇帝出巡的隆重與威嚴,果然,以顧榮、紀瞻為首的江左大族就來朝拜了,王導結交招攬江左大姓,收效顯著,只有吳郡陸氏讓王導跌了顏面,那便是陸玩拒婚之事——


  當時王導為進一與江左士族交好,為其從子向陸氏求婚,陸納之父陸玩拒絕,辭以不敢高攀、陸、王聯姻是亂了倫常秩序,其實驕傲的陸玩更認為吳郡陸氏地位高於琅琊王氏,不屑與王導聯姻,還有一個原因是陸玩不習慣北方人的習俗,王導請他赴宴,用珍貴的乳酪待客,陸玩食酪致病,上吐下瀉,差點喪命,恨恨道:「仆雖吳人,幾為傖鬼。」哪裡還肯女兒嫁入王門!


  對於陸氏拒婚之事,琅琊王氏深以為恥,雖然王導雅量非常,不以為忤,但王導子侄都是心裡憋悶,王劭那時雖然年幼,卻也記憶猶新,從此,北方士族極少與江東士族聯姻——


  而現在,傳出陳操之與陸納之女有私情的流言,這個陳操之出身錢唐陳氏,上月還是寒門,本月才擢升為士族,地位卑微,若最終陳操之娶到了陸氏女郎,那琅琊王氏就等於出了一口惡氣,陸氏女郎不嫁高門王氏,卻要嫁次等士族陳氏,豈不是咄咄怪事,這不是陸氏自己給自己蒙羞嗎,所以王邵要為陳操之娶陸氏女郎提供儘可能的幫助,即便娶不到,但只要事情鬧得沸沸揚揚也就足夠——


  賈弼之搖著頭笑,想起在草棚里看到謝道韞寫給陳操之的信,心道:「王劭王內史,你莫要太得意,你以為你能利用陳操之損及吳郡陸氏的名聲,一旦謝道韞與陳操之的情事敗露,琅琊王氏更要顏面大跌了,謝道韞可是拒絕了王凝之求婚的,王凝之不也是琅琊王氏一族嗎?嘿嘿,這個陳操之,竟讓南北兩大門閥女郎傾心於他,真是不可思議,待他除服出孝入建康之日,只怕就是南北士族掀起大波瀾之時。」


  賈弼之受郗超囑託,對錢唐陳氏入士籍可謂盡心儘力,與陳尚交情也不錯,今日見到陳操之,也印象極佳,認為郗嘉賓有眼力,陳操之的確是難得的才俊,但自發現謝道韞的信后,又察知王劭有意助陳操之追求陸氏女郎,這讓賈弼之頗為憂慮,怕會由此造成渡江士族與三吳士族之間的矛盾,那樣,恐非國家之福。


  賈弼之覺得事關重大,決定回建康後向好友郗嘉賓說知此事,郗嘉賓眼界開闊、足智多謀,自會洞察其中利害,陳操之也是郗嘉賓看重之人,日後要入西府效力的,究竟該如何做就由郗嘉賓定奪,反正陳操之要去建康也是明年底、後年初之事,倒不用著急。


  ……


  四月初九,錢唐陳氏族長陳咸與從弟陳滿、及長子陳尚三人來到縣城,親眼看著賈令史與祠部、吏部官員改注簿籍、將錢唐陳氏列入士籍這一讓陳氏族人銘記的時刻,錢唐陳氏從此是士族了,擁有了自己的家籍,象來福那樣的蔭戶就將列入陳氏家籍,無須應官府的徭役。


  這是轟動全縣的大事,固然是有人艷羨、有人嫉妒,但不管怎樣,包括褚氏在內,都明白錢唐陳氏崛起之勢沛然不可阻擋。


  應陳氏的要求,頒賜給陳氏的二十頃良田就在明聖湖畔,與陳氏原先的三千多畝地連成一片,這二十頃計二千畝地是原先魯氏家族的,可嘆那魯氏前年還想圖謀陳氏的田產,未想今日魯氏田產反而歸了陳氏!

  至於賜給錢唐陳氏的二十蔭戶,月底由陳氏報上來、本縣主簿從縣戶籍上將這二十戶註銷便是。


  陳氏歡喜褚氏愁,褚儉從吳郡來到錢唐,等於是停職待審了,他的頭髮已全白,每日坐卧不寧,苦思卻無對策,心知不能再等下去,不然的話錢唐褚氏會沉淪到底,褚儉決定忍辱負重去求陳操之為他向王劭說情,想想王劭到錢唐的當日便去拜訪陳操之,歸來后更是在錢唐各士族家主面前盛讚陳操之,可見陳操之在王劭心裡分量之重,若陳操之肯為他關說,那褚氏或許就能渡過這一難關,陳操之畢竟是少年人,只要他卑詞厚禮,未嘗不能將其打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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