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小人常戚戚
五十、小人常戚戚
自三月初八清明節之後,丁氏族長丁異接連拜訪了全氏、朱氏、顧氏、范氏,杜氏、戴氏六姓家主,陳說利害,要求七姓聯手控告褚文謙擴建縣舍、貪贓枉法之事,其中朱氏、范氏意欲袖手旁觀,丁異道:「土斷檢籍一向是只針對寒門不針對士族,現今褚氏為泄私憤,要嚴查我丁氏莊園私附的隱戶,若各位不肯聯手抗之,以為這是我丁氏一族之事,那我丁氏只好如數交出全部隱戶,暫時向褚氏屈服,但諸位以後日子只怕也不好過吧,這本來就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之事——」
杜子恭已得丁異私下告知六姓寒門列籍士族之事,其中就有他女婿孫泰的琅琊孫氏還有錢唐陳氏,褚氏消息閉塞卻還想借私藏流民、偷漏租稅來打壓陳氏,褚氏的失敗可以想見,便道:「褚氏去年暗中支持魯氏冒注士籍,實在是有辱士族體面,現在又借公事來泄私憤,這等人如何造福鄉梓?若丁舍人被迫交出私附的隱戶,錢唐士族臉面都不好看,我杜氏只怕也得把一些收容的流民遣散出去,免得授褚氏以柄。」
杜子恭既如此說,朱氏、范氏便都同意聯手控告褚文謙,錢唐七姓士族聯名上書揚州刺史王述,要求查處錢唐代理縣令褚文謙肆意擴建縣舍以及包庇魯氏冒注士籍之事——
褚文謙卻不知道褚氏即將大難臨頭,三月十三日一早即命吳縣尉領三十名步弓手前往陳家塢拘捕陳氏族長陳咸及來福、冉盛、荊奴一干人,吳縣尉一行趕到陳家塢時,已近午時,只見塢堡外黑壓壓都是人,約有五、六百人之多,把吳縣尉嚇了一跳,陳氏想要聚眾抗法?陳氏族人加上佃戶也不過百餘人吧,為何會有這麼多人聚集在此?
吳縣尉哪敢如褚文謙吩咐的那樣氣勢洶洶就捕人,命手下遠遠的停下,他帶著兩個胥吏去見陳氏族長陳咸,塢堡外的那些佃農不肯讓路,人多膽壯,任憑吳縣尉擺起官威來也無人理睬。
正僵持吵嚷間,從塢堡大門裡走出陳尚、劉族長,還有本縣的幾個庶族族長,陳尚便問吳縣尉來此有何公幹?
吳縣尉道:「奉褚府君之命,請陳族長到縣衙問一些事情。」
陳尚道:「家父年老,就由我代家父去聽訊吧。」說罷,與其他幾位族長分乘牛車,施施然離開陳家塢前往縣城,幾輛牛車後面,跟著的是數百佃農。
吳縣尉傻眼了,趕緊帶著手下往回趕,一邊派人先一步回縣上報信,一邊嚴厲地問陳尚等人意欲何為?
陳尚奇道:「吳縣尉,在下不是隨你去縣衙問話嗎?莫非吳縣尉要把在下綁著去?」
吳縣尉氣急敗壞道:「褚府君只傳你一人問話,你聚起這麼多人想要幹什麼?」
陳尚道:「這些佃戶自要去縣城,與在下何干。」
吳縣尉心知攔不住,恨恨道:「陳尚,此次聚眾鬧事,你陳氏是罪魁禍首,走!」騎著馬,帶著一眾步弓手搶先趕到楓林渡口,渡江之後命渡船暫不要回南岸,他急急回縣衙與褚文謙商議對策。
褚文謙聞聽大怒:「讓他們過江便是,本縣土斷檢籍、秉公而斷,錢唐陳氏要聚眾鬧事就讓他們鬧好了,鬧得越大陳氏罪越重!」急命人回楓林渡口放陳尚他們過江,一面命錢唐縣的五十名步弓手集結待命,又將褚氏莊園里的部曲五十人調集來此,防止那些佃戶被陳氏煽動衝擊縣衙。
褚文謙在這裡發號施令,褚儉派來的信使快馬趕到了,呈上褚儉的密信,褚文謙看了信,半晌說不出話來——
褚儉五日前得知六姓寒門入士籍已成定局,詔令已下,譜牒司、祠部、吏部的官員不日將到達錢唐,從三月起,錢唐陳氏就列籍士族了,得到消息的當夜,褚儉徹夜未眠,第二天一早蒼老了十歲,明白事不可為,陳氏入了士籍,那麼原先他擬好的構陷陳氏的手段都沒有用了,什麼上品田下品田、非法佔有蔭戶、私附流民,種種罪證都因為錢唐陳氏入了士籍迎刃而解,褚氏是無法在這方面打壓陳氏了,只有繼續忍耐——
褚儉提筆給侄子褚文謙寫信,命褚文謙立即中止對錢唐陳氏的追查檢籍,若那三戶自耕農已到縣衙控告陳氏,就立即嚴詞斥退,想辦法與陳氏修好,尤其是對陳操之,必要時曲意迎合甚至忍辱負重也是必要的,錢唐檢籍一如往年,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莫要再與丁氏衝突——
褚儉也算是能屈能伸、當機立斷了,但他卻不知道,錢唐局勢已然無法收拾,而且以丁氏為首的錢唐七姓聯名狀告他褚氏者已經日夜兼程前往揚州……
褚文彬這日也在縣衙,見堂兄褚文謙覽信后痴愣,忙問出了何事?
褚文謙這時才從震驚中收回魂來,急命人再趕去楓林渡口,莫讓那些佃戶渡江——
吳縣尉見褚文謙朝令夕改、反覆無常,不禁暗暗搖頭,問:「府君何以改變主意了?」
褚文謙把信遞給褚文彬,對吳縣尉道:「錢唐陳氏列籍士族了。」就這麼一句話,好象費盡了所有力氣,褚文謙身心頹喪。
「錢唐陳氏入士籍了!」吳縣尉又驚又妒。
此時陳尚、劉族長等人已經渡過錢唐江來到北岸,並不急著赴縣城,等那數百佃戶分批渡江,兩艘渡船一次可渡六十人,南岸五、六百人沒兩個時辰過不來。
褚文謙第二次派來的胥吏見陳尚等人已經到了北岸,心知阻攔不住,掉頭就回去報信了。
褚文謙慌了神,不知如何應對這種局面,還是吳縣尉老辣,進言道:「府君,事情已經鬧大,既然無法再處置陳氏,還得立即息事寧人才好,否則鬧起來壓又壓不住,就麻煩了。」
褚文謙連聲道:「對對,只是該如何息事寧人啊?」
吳縣尉道:「府君應親自出面說明此事,把那三個誣告的農戶脊杖二十給陳氏一個交待。」
褚文謙默然半晌,點頭道:「只有這樣了。」看看怔坐一邊的堂弟褚文彬,真是沮喪到了極點。
黃昏時分,五、六百名寒門佃戶浩浩蕩蕩出現在錢唐縣城南門外,褚文謙與一干縣吏在城門邊設帳,把陳尚與劉族長等佃戶首腦請到帳中敘話,道明是小人誣告,現已查清,又把那三個佃戶押過來當場責打,打得鬼哭狼嚎。
陳尚不動聲色,心知褚文謙是得知了六姓入士籍的消息,所以才會嘴臉突變。
以劉族長為首的寒門庶族族長要求褚文謙把他們各自私附的隱戶注籍為佃戶,並承諾不得將這些隱戶遷居他處、不得肆意抬高各民戶的戶等——
所謂戶等就是官府按民戶田產財貨的多寡分為不同等級來徵收賦稅,也和田地的膏腴貧瘠一般分為三等九品,胥吏衙差往往任意抬高民戶等級,以此來要挾民戶,送錢帛賄賂的就評為中下等,若有那不肯行賄的,就評為一品上上戶,這個一品和官人一品可不同,品越高越悲慘、愈受敲剝。
褚文謙不想把這些寒門隱戶都轉為入籍的佃戶,因為入籍佃戶所納賦稅要上交州郡,縣上無法截留,而隱戶呢,州郡無籍,不用納稅,縣上衙吏卻是知根知底,可以從中謀取私利,這都是心照不宣的慣例,水至清則無魚嘛。
但劉族長等人堅持要交出隱戶,褚文謙推託不了,只好答應,並讓褚氏莊園送來幾車干棗蒸餅來請這五、六百名佃農飽餐一頓,然後好言撫慰,讓他們回錢唐江南岸去。
想起叔父信中忍辱負重之言,褚文謙次日親去陳家塢向陳氏族長陳咸致歉,說自己誤聽小人之言,差點鑄成大錯云云。
褚文謙又去玉皇山訪陳操之,說陳操之是本縣孝廉、大賢,他褚文謙忝為一縣之長,就要訪察本縣賢德名流,詢問為政之得失,更好地造福鄉梓——
玉皇山草棚,陳操之靜聽褚文謙說話,嘴角含笑,彬彬有禮,待聽到褚文謙說要去他母親墓前致奠,這才堅拒,他不想這個薰香粉面、口是心非的傢伙打擾他母親安息的靈魂,這個四十六歲的猥瑣男子還曾經想娶他嫂子,看著就讓人厭惡。
褚文謙被拒絕,怏怏而回,心道:「陳操之,你不過一個新進士族,有何可自傲的,且等我與叔父商議后再說,難道就任由你陳氏囂張乎?」
經過此次寒門佃戶請願事件,褚文謙這個縣令已經是毫無威信可言了,還沒等他緩過神來,褚氏更大的危機到來了——
四月初八,以新任揚州內史王劭為首的揚州官吏、差役一行百餘人來到錢唐,同來的還有暫代吳郡太守的褚儉,褚儉面如土色,這一路上他多次想向王劭陳情表白,但王劭睬也不睬。
王劭是王導第五子,小名大奴,美姿容,風操兼備,深為桓溫所器重,本來作為刺史的副手,這種擴建縣舍的小事不需他出面來查處,他此來主要是想見識一下陳操之,這個把庾希氣得發病的陳操之、這個據說書畫、音樂、圍棋、清談俱佳的陳操之,更有傳聞陸納之女陸葳蕤傾心於這個陳操之,實在太讓王劭好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