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為了告別的聚會
三十二、為了告別的聚會
陳操之與六伯父陳滿去縣上為陳流處理後事,顧愷之、徐邈、劉尚值、丁春秋也一併跟去,汪德一命吳縣尉派十名步弓手保護,以免陳操之等人再受魯氏族人衝擊,魯主簿已死、魯駿被拘押,原本囂張跋扈的錢唐魯氏沒有了主心骨,褚文謙也亂了方寸,無力支持魯氏,陳流之妻潘氏稍一審問,就對與魯主簿通姦之事供認不諱,而且承認陳流那個三歲的兒子是魯氏的骨血——
陳滿氣得大罵潘氏淫婦,先前還一直想著把陳流的兒子領回去,現在一看到那個白胖可愛的三歲男童就極為厭惡,按晉律的戶律,潘氏當死,這三歲男童魯氏不肯收留,判歸潘氏母家撫養,由魯氏撥田三十畝給潘家作為養兒田。
對於兒子陳流,陳滿還是有感情的,撫屍痛哭,卻在陳流懷裡發現一封帶血的遺書,陳流對自己聽信魯氏和褚氏教唆、慫恿,圖謀族弟的田產、陷害族弟定品的劣行痛悔至極,愧對陳氏祖宗、愧對父母,只求十六弟和族長允許他歸葬陳氏墓地,以免成孤魂野鬼——
陳滿覽信,老淚縱橫,把信給陳操之看,陳操之心下也是惻然,說道:「六伯父,我不會反對陳流歸葬陳氏墓地,先停柩靈隱寺吧,待四伯父回來,由四伯父決定。」
丁異以魯氏冒注士籍、嚴重危及錢唐士族的聲譽和利益為名,連手全氏、朱氏、顧氏、范氏,杜氏、戴氏,一道監督汪德一審理此案,禇文謙孤掌難鳴,速遣人報知吳郡的叔父褚儉,等褚儉從吳郡趕來,已經是半個月後的事了,魯氏改注籍狀、詐入士族、侵吞田產、逃避租稅的罪狀已經查得一清二楚,褚儉也無法一手遮天來翻案,因為這涉及錢唐大多數士族的利益,褚儉只有撇清褂褚氏與魯氏的關係,魯氏淪落無法避免了,奴婢僮僕散去,侵佔的六十頃良田全部繳還充作官田,魯氏也是錢唐大族,人丁頗旺,本來有人丁課田二十頃,現在削減一半,魯氏十六歲以上男丁以後每年要服三個月的雜役,不許由他人代為服役,家裡資財大半抄沒入官府充作漏繳的租稅賦調,竟有兩百萬錢之多,汪縣令臨卸任之際,辦成了這麼個大案,也算揚眉吐氣一回,褚儉恨得咬牙切齒也沒用,他汪德一不歸揚州吳郡管轄了,他現在是荊州南陽郡宛縣縣令。
那褚文謙雖然接任了錢唐縣令,但失去了魯氏的協助,可以說是斷了一臂,錢唐另外七大士族都有些瞧不起褚氏,私下都道褚儉、褚文謙叔侄的官位都是坐不穩的,拭目以待好了。
陳操之並不插手魯氏之案,他來到縣上處理了陳流的後事,當晚便回陳家塢,依舊侍奉母親、向顧愷之請教人物畫技法、與徐邈談玄論儒——
九月初是約定的宗之和潤兒去丁氏別墅看望母親丁幼微的時間,陳操之從縣上回來便讓來德和冉盛送侄兒、侄女去,陪同前去的還有青枝,陳操之這次沒去,他要留下來陪年老的母親。
來震送信去會稽東山是九月初六,不耽擱的話,來回四天就足夠了,但直到九月十五也未見來震回來,來震的妻子黃氏都慌了,陳操之說再等兩日,若還未回來就派人去尋找。
九月十七午時,來福與荊奴都已經準備出發去會稽尋找了,來震回來了,來福見兒子無恙,不禁埋怨道:「來震,你也是做爹的人了,還不會辦事,小郎君派你去上虞送個信,你卻耗上半個月。」
來震道:「爹,兒子何止去了上虞,還去了一趟剡縣。」
來福瞪眼道:「叫你去上虞,你去剡縣作甚!」
這時陳操之下樓來了,來震趕緊道:「小郎君,祝氏郎君馬上就到,還有剡溪戴安道先生,我就是隨祝氏僕人去了剡縣才晚了幾天回來。」
陳操之問:「來了哪位祝氏郎君?」
來震道:「便是上次陪支愍度大師來這裡的那位祝氏郎君。」
陳操之點點頭,心想:「謝道韞果真是出不來了,應該是與王凝之定親了,自由的日子一去不回了,那次曹娥亭相見就是我與她最後一面了吧。」
陳操之便讓來震帶路,他和顧愷之、徐邈一起去迎接。
戴逵戴安道年約四旬,一襲杏黃袍、不巾不冠,竹簪綰髮,臉形狹長,鼻樑很高,臉部極具雕塑立體感,除了駕車的僕人外,只有一個抱琴的童子,簡簡單單、洒脫出塵,見到陳操之,拱手含笑道:「早聞錢唐陳子重左右手書法是一絕,更精於音律,思慕久之,今日戴某不請自到。」
陳操之深深施禮道:「本欲去剡縣拜訪戴先生,只是家母年老,不敢遠行——」
一邊的顧愷之忘了與戴逵見禮了,瞪大眼睛看著謝玄,問徐邈:「他就是祝英亭?」
謝玄認得顧愷之,去年在建康相識的,朗聲大笑,拱手道:「冒充祝氏子弟大半載,今日被長康兄揭穿了,子重兄、仙民兄莫要怪罪啊,在下陳郡謝玄謝幼度。」
徐邈大為驚訝,原來祝英亭便是謝安的侄兒謝玄,謝玄少負才名、彥秀絕倫,與王獻之並稱王謝雙秀,那麼祝英台又是誰,論才學,祝英亭稍遜乃兄祝英台啊?
沒等徐邈發問,謝玄就已經說道:「祝英台卻的確是姓祝,是我表兄,他此次不能來。」說這話時,謝玄看了陳操之一眼,陳操之溫雅微笑,點了點頭,表示會幫著隱瞞謝道韞的身份。
顧愷之這時已與戴逵相見,得知戴逵帶來了兩幅畫作,竟等不及進陳家塢,就在堡外展卷欣賞。
戴逵帶來的兩幅畫,一幅是八尺長卷《竹林七賢圖》、另一幅是《南都賦圖》——
《竹林七賢圖》畫的是嵇康、阮籍、山濤、王戎、向秀、劉伶、阮咸,還有一個上古高士榮啟期,這八位高士皆席地而坐,服飾不同,姿態各異,神情迥別,各盡其妙,畫中王戎,一手靠著木幾,一手玩弄玉如意,仰首屈膝,旁若無人,整幅畫情韻綿密,風趣巧撥——
《南都賦圖》是戴逵根據東漢張衡的《南都賦》而畫的,南都指的是南陽郡宛城,是東漢五大都城之一,山川秀美、建築壯麗,戴逵當然未見過東漢時宏大的宛城,只是根據張衡賦里所描繪的景象,憑自己的想象將「園廬舊宅,隆崇崔嵬;御房穆以華麗,連閣煥其相徽」的巍巍南都再現於筆端。
顧愷之默不作聲,就在堡外足足欣賞了小半個時辰,戴逵雖趕遠路來此,亦無倦容,與謝玄、陳操之、徐邈靜立一邊等候。
顧愷之終於嘆道:「觀戴先生兩幅畫作,我獲益甚多,戴先生之畫在吾師衛協之上,張墨張安道也不及戴先生。」
戴逵淡淡說了句:「豈敢。」雖無驕態,但自有一種不屑客套的清傲之氣,又道:「人言晉陵顧愷之是畫痴,今日一見名不虛傳,戴某的兩條腿都站酸了。」
眾人皆笑,一齊進塢堡,在底樓客廳坐定。
用罷午餐,顧愷之邀戴逵指點他的《秦淮春雨圖》和《新亭對泣圖》,陳操之見謝玄此次來與上次頗不一樣,常有憂色,便問何故?
謝玄不答,卻道:「子重兄,隨我到堡外散步一回如何?」
陳操之知道謝玄有話要單獨與他講,便同他下了樓,出了塢堡大門。
秋末冬初天氣,已經頗有些寒意,午後斜陽暖暖地照著,柳林疏疏,遠處的明聖湖秋波浩渺,塢堡后的九曜山青黃交接,比之春夏的一碧青山別具秋山之美。
謝玄一邊觀景,一邊往西緩緩而行,開口第一句就是:「子重,我四叔父兵敗淮南,消息是半月前傳到的,四叔父已回到建康聽候朝廷處置。」
陳操之嘆息一聲,無語。
謝玄道:「四個月前你就對家姊說過我四叔父此次北征恐難獲勝果,當時我不以為然,只有我三叔父頗為憂慮,親去淮南為四叔父參謀,沒想到還是潰敗了,不知子重當時是如何料到的?」
陳操之道:「也不是料到,只是擔憂而已,燕國慕容氏善用兵,令叔謝豫州才華橫溢,是廟堂之器,於為將之道恐怕有些生疏——」
謝玄道:「子重所言真讓我吃驚,王右軍也曾這麼評論過我四叔父,我四叔父北征路上,猶自吟詩嘯傲,直似遊山玩水,又稱呼手下將士為勁卒,大失軍心,以至於大潰敗。」
陳操之問:「安石公是否準備出山了?」
謝玄盯了陳操之一眼,笑了笑,說道:「子重對我陳郡謝氏了如指掌啊。」
陳操之道:「安石公不出,如天下蒼生何!現在該是安石公一展抱負的時候了。」
謝玄道:「我三叔父已在建康,為四叔父兵敗之事四處奔走,我此次來這裡,其實是要赴建康,家姊以及另外四位從兄弟過幾日也要取道錢唐同赴建康,以後就在建康烏衣巷居住,暫不回會稽了,所以我來是向子重道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