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六百里聞笛
臘月初二,早起時有冰凍,桃林小溪靠岸邊的濕地凍得硬梆梆的,人的呼吸都是白氣吐納,小溪流水的聲音給人格外冰冷的感覺,且喜天氣晴好,朝陽照過來,暖暖的。
卯時末,陳操之、劉尚值、丁春秋三人去徐氏草堂拜別徐博士,便即命駕還鄉,想著離家數月,當真是歸心似箭。
衛協、顧愷之、徐邈送至西門外,路過真慶道院時,陳操之還特意去向黎道人告別。
西門外路亭畔,顧愷之道:「子重,明年你來就住桃林小築,我已吩咐過老芒頭父子,不許收一文錢,你、尚值、春秋都住那邊,莫要來得太晚,不然的話桃花謝了只看到一地落紅就無趣了,這裡的桃花開得特別早,二月初就開始綻放了——子重,記得畫桃花,以後給我看。」
衛協笑道:「操之,那筒子乾漆丸果真是久服見效,這一月來我心痛之疾已大為緩解,所以才有精力回壽陽啊。」
陳操之道:「衛師持之以恆地服用,心痛之疾定會痊癒,只是今日與衛師一別,不知何日再能相見?」
衛協道:「世道維艱,相見不易,操之好自為之。」
衛協這麼一說,陳操之、顧愷之都幾乎要落下淚來。
衛協笑道:「操之、愷之,莫要傷感,為師期待你二人早日名揚天下,莫要輸給張安道的弟子,如此,為師無憾矣。」
顧愷之道:「我不會輸的,子重就難說了,他現在還不如陸葳蕤。」
陳操之躬身道:「衛師,弟子會努力的。」
顧愷之又道:「陸葳蕤怎麼沒來與子重送行?」
顧愷之這話問得不大對勁,眾人聽了,臉上表情都有點怪。
陳操之從容道:「昨日已去陸府辭行,葳蕤娘子祝我和徐博士一路平安呢。」
路途遙遠,趕緊要緊,各道珍重,灑淚而別。
陳操之一行穿城而過,往東邊大路而來,回首望,繁華的吳郡大城漸漸的遠了。
昨夜未睡,真有點精神不振,劉尚值與丁春秋坐到牛車上補睡去了,陳操之也在牛車上盤著腿閉目養神,只覺思緒奔騰,眼底似有繁花如錦鋪展而來,那梳墮馬髻的清純女郎的身影在花樹間若隱若現——
「小郎君,小郎君,有人在喊我們。」車邊的冉盛叫道。
牛車停下,陳操之跳下車朝來路望去,見有三個人疾步而來,其中一個是徐氏學堂的僕役,另兩個面生,以前從未見過,看衣著打扮,一個象大戶人家的管事,另一個則是跑腿的僕役。
三人追近,徐氏學堂的僕役喘著氣道:「陳郎君,總算趕上你了——」
陳操之問:「發生了什麼事?徐博士讓來喚我的?」
徐氏學堂僕役搖頭道:「不是不是,是這兩位要找陳郎君。」轉頭對那管事模樣的人說道:「這位便是陳郎君。」
那管事模樣的中年人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恭恭敬敬施禮道:「我家公子是桓伊桓參軍的好友,聽聞陳郎君妙解音律、善吹豎笛,便特意從建康乘船三日三夜趕來吳郡,就是想聽陳郎君的妙音。」
陳操之問:「你家公子現在何處?」
那管事道:「在涇河七里橋。」
涇河七里橋在郡城西北方向,離徐氏學堂倒是不遠,但從此處去至少有七、八里。
丁春秋從車掩里探出頭來,不耐煩道:「什麼人啊,早不來晚不來,我們急著回家呢!」
陳操之毫無慍色,對那管事道:「煩請前頭帶路,我這就隨你們去。」讓冉盛捧著柯亭笛跟著他,又吩咐來德駕車隨劉尚值和丁春秋繼續東行,他與冉盛會在小鎮青浦趕上來的。
來德道:「我在這裡等著小郎君。」
陳操之道:「我與冉盛步行更快過牛車,來德,不許耽誤。」轉身朝那管事做了一個請先行的手勢。
那管事甚是歡喜,給了那徐氏學堂的僕役五十文錢,便在前頭引路,那徐氏學堂的僕役向陳操之見了個禮,自回學堂去。
那管事邊走邊道:「小人今日一早便趕到了吳郡,訪知陳郎君在徐氏學堂求學,待小人趕到徐氏學堂時,卻道陳郎君已經動身回鄉了,真把小人急出一身汗來,且喜聽那僕役說陳郎君行之不遠,小人便趕來了——」
冉盛道:「那也要我家小郎君肯跟你們去啊。」
管事趕緊陪笑道:「是是是,多謝陳郎君,多謝陳郎君。」
陳操之淡淡道:「桓參軍的朋友,再遠我都會去。」
四個人繞過半個吳郡城,來到涇河畔,溯流再行三、四里,見一座浮橋橫跨涇河兩岸,一艘三丈多長的烏篷船泊在浮橋南端。
管事指著那艘烏篷船道:「陳郎君,就是那艘船,待小人先去稟報。」
陳操之道:「不必了,我吹一支曲子便走。」
管事搶前幾步朝數丈外的烏篷船喊道:「公子,公子,錢唐陳操之陳郎君請到了。」
船頭微微沉漾,從船艙中走出一個長身玉立的少年公子,年齡約與陳操之相仿,兩眉斜飛,目若朗星,頗有英氣,可是又有極濃的脂粉氣,臉上搽的粉實在是厚,欺霜勝雪的白,英氣與脂粉氣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同時出現在這少年公子的臉上,真是有些怪異。
少年公子朝陳操之打量了兩眼,拱手道:「願聞雅奏。」
陳操之立在岸邊一株公孫樹下,朝那少年公子微笑致意,接過冉盛手裡的木盒,取出柯亭笛——
冉盛手裡還提著一隻簡易胡凳,這是陳操之畫圖讓來德製作的,可以摺疊,非常方便,冉盛愛若至寶,對操之小郎君無比欽佩,走到哪裡都提著這張胡凳,喜歡當著很多人的面扯開來,兩邊一合,成一小胡凳模樣,擱在地上坐著,得意非凡。
陳操之一展袍裾,坐在胡凳上,雙手執簫,勻了勻氣息,洞簫吹口觸到唇上,微冷,目視涇河水,一縷簫音宛轉而出。
陳操之吹奏的是經他編改的嵇康琴曲《長清》和《短清》,樂音中既有琴曲那種高撥出塵、不同流俗的清峻,又具簫曲宛轉深情的詠嘆,在這冬陽暖照下、在這陌路相逢的浮橋岸,美妙的簫聲忽而如柳枝迎風、春guang駘蕩,忽而如夏季繁花、芬芳襲來,又如秋月皎皎、冬日暖陽……四季美景,轉瞬即逝,如眼前這涇河水,奔流向前,無法挽留。
經冬猶綠的公孫樹葉子無聲落下一片,小扇子一般的葉子落在簫管上,又順著碧綠瑩潔的簫管向下滑去——
陳操之一伸手,拈住那片葉子,簫聲頓止。
陳操之站起身,將「簫膽」插入簫管中,放回木盒,朝那一直佇立船頭的少年公子拱拱手,轉身飄然而去。
冉盛麻利地收好胡凳,大步跟上。
船頭的少年公子朝艙內說道:「阿姐,那陳操之走了。」
船艙里走出一個身材高挑的女郎,踏上船頭,與少年公子並肩而立,望著陳操之的背影,輕聲道:「難怪桓伊如此贊他,不惜以柯亭笛相贈,聽此一曲,讓人難忘啊。」
少年公子不大以為然,問:「為聽這一曲,阿姐三日三夜六百里行舟趕來,值得否?」
女郎道:「很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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