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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七夕之美

  山居長夏,靜謐無事,早晨和黃昏禽鳥鳴叫,最持久的,是此起彼伏的蟬鳴,日光愈熾熱叫得愈起勁,而龐然大物一般端坐在九曜山下的陳家塢圓形樓堡,則默默吞吐著遠處明聖湖的清涼水氣。


  因為有琅琅書聲,陳家塢樓堡也彷彿有了靈性。


  蟬鳴聲洋洋沸沸又忽然約好似的一齊噤聲,西樓陳氏叔侄就在這樣的蟬鳴日影中讀書習字,人高馬大的少年冉盛也勉強在學識字,負責給冉盛啟蒙的是潤兒,可笑的是潤兒還不知從哪裡找來一條竹尺,指著書本上的字教冉盛念,冉盛念錯了,潤兒作勢要打他手心,很有嚴師的風範。


  被一個六歲的小女孩管教,十二歲的冉盛很覺羞恥,但他也懂尊師重道,從不敢有半句怨言,只是除了在書房裡避不開,其他時候再看到潤兒,冉盛就是一個字——躲。


  六月很快過去,七月初二,來福從縣上探得消息回來,檢籍令已下,縣署的官差衙胥從七月初三起分批前往本縣各民戶聚居地開始檢籍,縣尉統領的五十名步弓手也加強各道路的盤查,無戶籍的流民被拘到館驛,統一解送到郡上,再由郡上按其原籍送到各僑州安置,據說整個檢籍要持續到八月為止。


  雖說有葛仙翁向汪縣令說情,但來福一家還是有點惴惴不安,生怕哪一日衝進來一夥官差衙胥,把他一家都揪到縣上去,那就糟糕了,畢竟他這蔭戶是非法的,葛仙翁當初怎麼不讓汪縣令給他來福一家安個戶籍呢?


  冉盛和荊叔準備逃跑,跑到會稽郡去,會稽郡各縣並未檢籍,面相兇惡的獨臂老者荊奴對陳母李氏道:「主母,荊奴和小盛先去鄰郡避避,等九月間再回陳家塢,我二人在江東流浪五載,從未遇到陳氏這樣良善的主家,我二人一定會回來的,小盛還要繼續向操之小郎君和潤兒小娘子學習讀書識字。」


  冉盛雖然怕識字,但卻不想離開陳家塢,他看上去高大健壯、力大無窮的樣子,但畢竟還是個十二歲孩子,眼淚都要流下來了。


  陳操之道:「何必去鄰郡躲避!我前幾日就向葛師稟過,讓荊叔和冉盛去初陽台道院暫避,冉盛幫著葛師採藥煉丹,手腳勤快點就是了,誰敢上初陽台去抓你們?」


  荊奴和冉盛大喜,當即收拾行囊,向陳母李氏磕了頭,隨陳操之去初陽台道院,葛洪見了,便安排二人住下,自與陳操之討論《抱朴子》一書中的金丹微旨,臨別時,陳操之又借了葛洪的醫學著作八卷《肘後備急方》回去抄錄,葛洪原有洋洋百卷的《玉函方》和《金簣藥方》,卷帙太浩繁,葛洪不建議陳操之抄錄學習,說太耗費精力,陳操之又不打算懸壺濟世,有精簡的八卷《肘後備急方》足矣。


  此後數日,陳家塢平安無事,也不見檢籍的官吏上門,來福一家也安下心來,所謂品評田產等級之事也沒再聽人提起,直到七月初六,才有兩個官差來到陳家塢,由族長陳咸出面接待,捧出錢唐陳氏家籍,一一核對人口。


  這兩名官差全無驕態,沒有任何故意刁難之舉,看到陳氏戶籍上附註的蔭戶來福一家,也沒有驚異的表現,顯然是得到汪縣令的叮囑的。


  之前西樓陳氏以為風雨欲來的七月檢籍就這樣風平浪靜地過去了,輕易得讓人不敢相信,懷疑是做夢,但事實就是如此。


  ……


  陳流自被逐出宗族,就一直呆在縣城,起先一段時間都不敢露面,近來才緩過勁來,成了魯主簿門下牛馬走。


  七月初七夜裡戌時,陳流遵魯主簿之命到魯府上拜訪,送上不菲的禮品,可魯主簿卻久久沒出來見他,這讓陳流提心弔膽,思來想去不知哪裡開罪了魯主簿,正心驚膽戰,見魯主簿陪著一位敷粉薰香的中年男子從內廳出來,魯主簿神態還頗為恭敬。


  陳流趕緊迎上去,脅肩諂笑道:「魯主簿,有貴客啊——」


  魯主簿稍一點頭,對那敷粉男子道:「禇君,這位就是在下方才說起過的陳流陳子泉。」


  這敷粉薰香的男子便是禇文謙,淡看了陳流一眼,問了句廢話:「你便是陳流?」


  陳流躬著腰昂著頭,謙卑道:「下愚便是陳流,字子泉。」


  禇文謙不看陳流,看著廳壁那盞雙魚燈,問:「聽說你被逐出陳家堡了?」


  霎時間陳流血沖頂門,不是憤怒,是強烈的羞恥,臉脹得紫紅,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魯主簿道:「子泉,坐下吧,禇君有話問你。」


  禇文謙卻是一副厭惡的表情,說道:「不必了,那些事魯主簿對他說便是,告辭了。」


  魯主簿送了禇文謙回來,在陳流面前箕腿坐下,看似隨意,其實是無禮,說道:「子泉,你可知方才那位貴客是誰?」


  陳流知道應該是錢唐禇氏的人,很可能便是斗書法輸給陳操之的那位,但嘴上卻說不知,請魯主簿明示。


  白白胖胖的魯主簿得意地笑道:「錢唐禇氏的弟子嘛,與我乃是知交——」


  陳流自然要大大的恭維一番,說錢唐魯氏結交的都是名門,魯氏實有世家風範云云。


  魯主簿很是飄飄然,卻又面容一肅,問:「你可知我何事要喚你來?」


  陳流當然不知,小心翼翼詢問。


  魯主簿知道現在的陳流沒有了家族庇護,只有死心塌地投靠他,當即也不隱瞞,將陳操之得罪了禇文謙之事說了,說禇文謙覓機要挫辱陳操之,問陳流有何良策?


  陳流這才醒悟魯主簿為什麼一心要敲剝陳操之,原來因為禇氏的緣故,不禁一陣興奮,卻道:「那陳操之有葛稚川為他說情,似乎不大好再謀他的田產——」


  「現在不提田產那些事,」魯主簿打斷道:「陳操之自恃有才,肯定想在九月登高雅集上賣弄,妄圖博取名聲,引起郡上來訪問的中正官的注意——陳流,你要明白,陳操之若能象其父兄那樣博個一官半職,那你在錢唐就真是死路一條了,趕緊流亡他鄉去吧。」


  陳流冷汗涔涔,聲音乾澀道:「魯主簿你有事儘管吩咐,我陳流已經不是錢唐陳氏子弟了,什麼都不會顧忌的。」


  魯主簿點點頭,問:「那陳操之除了書法、音律之外,還有什麼才能?」


  陳流對陳操之了解甚少,他只知道以前的陳操之是個木訥的少年,除了孝敬寡母之外並沒有別的值得稱道之處,但這次在祖堂上他可是吃了陳操之的大虧,不得不對陳操之刮目相看,想了想,說道:「陳操之頗善強記,十歲即能背誦《論語》和《毛詩》。」


  魯主簿不以為然道:「死記硬背算不得什麼才能,我是問他義理如何,能講解毛詩和論語否?」


  陳流道:「應該是半懂不懂吧,西樓藏書就那麼幾本,而且他父兄早逝,根本沒人教他,靠自己胡亂背書,能通什麼義理!」


  魯主簿對陳流這個回答相當滿意,連連點頭,卻又道:「不過還得想個萬全之策,一定不能讓陳操之在九月雅集上揚名,要是能弄得他斯文掃地,那就最好。」


  ……


  庸人擾擾,小人苟苟,整日只知算計、紛爭,如何感受生活之美?


  此時的陳家堡,陳操之一家四口,還有英姑、小嬋和青枝,在三樓露台上鋪席坐著,小案上擺放著李子、葡萄,還有甜餅,今日七月七,是乞巧節,要吃瓜果甜食,年輕女子要向天孫織女跪拜乞巧。


  繁星滿天、銀河欲流,陳操之向宗之和潤兒講了牛郎織女的故事,小嬋和青枝都聽得新鮮,問操之小郎君是從哪裡聽來的,真有意思?

  陳操之心想這時的牛郎織女故事可能尚未流傳開來,便道:「我是從葛師的藏書看到的。」


  宗之和潤兒仰著小臉,睜大亮晶晶的眸子,在尋找那牽牛和織女星——


  陳操之一邊指給他們看,一邊教他們念誦: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


  纖纖擢素手,扎扎弄機杼。


  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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