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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4章 至愛之人的死亡

  她仍然不看我,蒼白的小臉衝著門口,薄薄的、沒有血色的唇彎了起來,她說:“你打跑了他們。”


  我說:“我永遠都會幫你打跑他們。”


  “永遠是不嚴謹的。”她說, “經過驗證的長壽者最高活了一百二十二歲,沒有人可以活到永遠。”


  我問:“那該怎麽辦說呢?”


  她想了一會兒,又露出了那種可愛的笑容:“你會幫我打跑他們,直到我死去去。”


  我說:“這說法就很嚴謹了。我會幫你打跑他們,直到你死去。而且我會比你晚死一分鍾。”


  她說:“不可以。”


  我說:“什麽不可以?”


  “不可以討論你死掉的事。”她說,“我媽媽說,因為愛一個人, 就不會希望討論他的死亡。”


  我啞口無言。


  可是我討論了她的。


  我希望她不要因此而產生誤解。


  幸好,沉默間,勝男已經開始自己說話。


  “醫學上認為,死亡是不可逆的,但我媽媽說那隻是肉體上的。”她說,“她認為人有靈魂,靈魂會生活在我們的周圍,它們被某種力量束縛,遵循靈魂世界的規則,有時保佑我們,有時懲罰我們。”


  她問:“你怎麽看?”


  我怎麽看?

  我媽媽葬禮辦完的第二天,我夢到了她。


  在那個夢裏,我握著槍,而她握著我的手。


  遠處是一片模糊。


  那個靶心在我的視野裏並不清晰。


  清晰的是我媽媽的聲音,她說:“玥玥,要想百發百中,需要用心看你的目標,而不是眼。目力是有限的,而心力沒有。”


  那一槍過後,我睜開眼睛, 看到了躺在我身邊的阿節。


  小小的孩子,肉肉的臉頰,他靠在我的身旁。


  這是勝男給我的孩子,但卻隻有三分像她,另外七分像我。合在一起,則不像我倆任何一個,而是像我媽媽。


  在勝男失控的日子裏,每晚我都摟著他,就像當年我媽媽摟著我。


  我為什麽會知道這種事呢?


  因為我親眼看著她摟著阿仁,摟著貝貝,她熟練地摟著他們,然後開心地告訴我,她也曾這樣摟著我。


  這對我媽媽來說很重要,因為她是個極其早慧的人,所以她永遠都忘不掉,小小的她從兒童床上醒來,女傭那經常機械冷漠,也經常不耐煩的臉。


  她們會對她說一些話, 還有粗魯的行為。


  正是這些, 讓她明白了強大的必要性。


  我媽媽從不曾把這些事告訴爺爺奶奶, 但她會告訴我,她說:“玥玥,對很多人來說,沒有孩子的人生會更好,但對我來說恰好相反。因為有了你,我才終於看清了我自己。”


  後來我問勝男,她為什麽要給我生一個孩子。


  她說:“因為你媽媽希望你有很多孩子。她說孩子可以使你看到更大的世界。”


  我問她:“你在幫我媽媽達成願望?”


  “不是的。”她說,“我不能給你一個媽媽,但我可以給你一個孩子。”


  這是我生命中另一個未解的迷。


  因為我不知道我媽媽是什麽時候說的這句話。


  這代表她和勝男私下見過麵。


  如果換做十年前,那我一定很不安。


  因為我清楚我媽媽很愛我,但她也同樣愛她的事業。


  她為了她的事業犧牲自己,也為了那份事業犧牲我。那份事業就像一台絞肉機,每一個被投入進去的人,都無法囫圇的、完整的出來。


  但二十九歲的我已經不擔心了。


  我媽媽已經不在了,而勝男最終留在了我身旁。


  她是我用心看到的人。


  我和勝男之間,隻有我擁有全部的主動權。


  當我把持不住的時候,我倆的關係便會一發不可收拾。


  茂叔受傷的這段日子,我媽媽忙於複仇,將風口浪尖上的阿仁送來了三姑家。


  若若總跟他有衝突,便去大姑家呆著。


  我留在這裏照顧阿仁。


  說是照顧,其實就是看著他,免得他又惹事。


  阿仁很頑皮,但他聽我的話,因為我是這個家裏唯一一個真的會揍他的人。


  平時即便媽媽在家時,隻要不當著我媽媽的麵揍阿仁,她也隻會裝糊塗。


  畢竟長兄如父,我揍他自有我的道理。


  但話說回來,如果我知道他會走得那麽早,我這個當哥哥的,肯定就不會揍他了。


  在他短暫的人生裏好好地寵愛他,讓他享受足夠的幸福……


  不,或許我會揍得更多一點,會說服我媽媽對他更嚴厲一點,像期待我那樣期待他,像要求我那樣要求他。


  也許能讓他活得久一些。


  其實對於阿仁的事,我心裏總有幾分別扭,覺得阿仁走的有幾分蹊蹺,但也找不出什麽破綻。


  叔叔說,這件事他已經徹底調查清楚,也已經了結。


  我這個喜歡洋娃娃的叔叔,已經把那個名叫夏夏的內鬼連同她背後的勢力全都連根拔起。


  但我總覺得,這還不是全部。


  我跟爺爺聊這件事,他說:“你媽媽走後,家裏的事都是你叔叔在兼任,你該慶幸,你這個舅媽胸無大誌,隻會拖你叔叔的後腿。不然,你叔叔有得是精力消化掉你媽媽留下的這一切,等你醒了,什麽都不會剩。那女人終究是阿仁自己招來的,而你還有老婆孩子,以及貝貝要照顧,爺爺忘掉這件事,你也忘掉,好嗎?”


  那之後我不太願意去給阿仁掃墓。


  每次過去時,都找借口讓貝貝代我去。


  我知道阿仁不會原諒我。


  夏夏是他自己招來的,但倘若我沒有搞砸那一切,仍然清醒著,阿仁就不會死。


  我媽媽也不會死。


  而我亦無法徹底為他複仇。


  勝男說得對,討論至愛之人的死亡……真的好殘忍。


  阿仁留在大陸的這兩年,我一邊看著他,一邊跟勝男約會。


  雖然我已經解釋了,但候太太堅持認為勝男的抑鬱症有我一份,雖然不肯,但也不敢過多阻攔我跟勝男見麵。


  不過她規定了嚴格的時間,以及每半小時必然會打來一次電話,詢問我們在做什麽。


  但對我的回答,她總是不相信。


  因為我們的約會內容實在太乏味了。


  比如有的時候我們會在一起彈四個小時鋼琴。


  當然是我彈,她聽著。


  勝男她根本就不會彈鋼琴,不僅如此,她對音樂也有一套自己的見解。


  我第一次給她彈鋼琴,她說:“很好聽,我喜歡。”


  於是我又換了一首曲子,她便說:“不好聽。”


  我問她哪裏不好聽,她說:“它沒有再重複。”


  她喜歡重複的旋律。


  她喜歡重複的一切。


  這讓我想起,我媽媽一個人思考事情的時候,也總是喜歡擦她的槍,總是。


  我總是給勝男彈鋼琴,那些重複又有微妙變化的音樂能讓她放鬆下來。


  她安靜地聽著,微微地眯著眼睛。


  我告訴她這是我喜歡的,她告訴我她也喜歡。


  我們之間不隻有宇宙,我們的宇宙在不斷地擴大。


  我告訴她我喜歡文學,這個愛好當年還遭到了堂哥的嘲笑,他說:“我真沒法相信你是個文藝青年,你告訴哥哥,你打算寫什麽小說?嘿邦嗎?”


  我說:“你這樣讀書少的人不懂。”


  我這麽說堂哥一點都不重,他豈止是讀書少,他幾乎是能不讀就不讀,拒絕一切深邃的東西。


  在他心裏,讀書能讓他想到的唯一的相關內容,就是開發一個讀書軟件,然後通過它賺錢。


  那之後堂哥就總管我叫文藝青年,直到他看到了我爺爺寫的那本經典童話故事《愛做夢的小豬豬》。


  那本童話故事後來出了一個繪本版,是我叔叔畫的。


  本來是想讓大姑畫的,但是大姑覺得自己畫風陰鬱,把它交給了當時隻有十二歲的叔叔。


  喜歡洋娃娃的叔叔把它畫得非常好,得到了小讀者們的一致好評。


  那也成了我叔叔賺到的第一桶金。


  堂哥得知這件事後,迅速找到叔叔,告訴他自己打算出一個會員製的軟件,把我爺爺寫的那些書都做成繪本版,搭配如同父親般的男中音朗讀。


  這筆生意實際上是賺了,不過賺的不多,因為堂哥負責寫APP,叔叔負責出錢推廣。


  如父親般的男中音選定了我爺爺,然後爺爺就表示版權是他的,男中音也是他的,便開始坐地起價。


  經過爺爺的一番剝削,他們便沒有錢繼續宣傳,於是他們找到我,妄圖欺騙我的零花錢。


  小小的我毫無芥蒂地答應了,但要求得到利潤的三成。


  他倆拒絕後,我表示這是他們不能抗拒的要求,因為我會告訴我媽媽。


  對此我叔叔是不怕的,但堂哥很怕——因為是他出麵來找我借錢的。


  結局皆大歡喜,叔叔作為出資人得到了大頭回報,我通過放款也收獲頗豐。


  堂哥殫精竭慮地做軟件,結果卻令他失望。


  好在他跑去找爺爺哭了一鼻子,爺爺又把黑到的錢給了他。


  每當堂哥嘲笑我是文藝青年,我便用這件事嘲笑他,屢試不爽。


  有一次,他問我:“你怎麽不讓哥哥替你辦呢?阿傑懂什麽啊?搞砸了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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