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天人永訣
及至孝珩得到消息匆匆趕回府中,入眼可見的一幕,便是那靜靜坐在地上的清顏。而她懷中,緊緊摟抱著一人,那七竅流血卻依舊姿容絕世的男子,正是已然失去了所有生息的長恭。至於那送來毒酒的徐之範,卻是一早就回宮複命去了,隻留下一個隨身的小內侍,怯怯地陪在一旁,以應付可能會出現的意外情況。
“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幾乎無法接受眼前所看到的一切,縱然素來風輕雲淡如孝珩,也是在這一刻發出了野獸一般的低吼。他不過才出去了一個下午而已,為何上午還好端端的弟弟眨眼之間就變成了這副模樣?!
“廣寧王請息怒!”雙腿一軟,那小內侍直接是“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渾身抖得好似篩糠,顯見得是被孝珩少有的猙獰給嚇著了:“這……這是皇上的意思……”
“皇上又怎麽樣?!”又驚又痛,孝珩心中的五味雜陳在此時都化作了燎原的怒火,不受理智控製地就是噴薄而出。一把揪住小內侍的衣領,他那原本總是溫和帶笑的一雙眸子冷冽地恍若可以將麵前之人的血液都凍結成冰:“皇上就可以草菅人命、濫殺無辜了?!我高府上下到底是哪兒得罪了他,非要這般趕盡殺絕才肯罷休嗎?!”
先是孝瑜,然後是孝琬,現在,竟然連長恭都難免如此下場,雖說這皇帝已是換了一個人,但對他而言,卻是全無差別的。眼看著身邊的親人接二連三地慘死,這種滋味,換做是誰,恐怕都是得變得瘋狂吧。
“王……王爺……”顫抖得愈發厲害,小內侍隻哆嗦著嘴唇喊出一聲,接下來就是無論如何都說不下去了。他明白跟前的廣寧王其實是悲憤過了頭,但那出口的話怎麽說也都是大逆不道的,人家王爺不怕,他還想留著這條小命多活幾年呢。不過看目前的情況,他的勸阻似乎也隻可能是火上澆油,指不定,他今天還真是得交待在這裏。
“二哥,別說了。”就在這個當口,一道清清淡淡的嗓音卻是忽然從一邊插了進來,令得那對峙的兩人瞬間便是循聲望了過去。
“這是他自己的選擇,我們,改變不了的。”纖白如玉的手指在懷中男子的臉龐之上輕撫而過,清顏緩緩拭去那頗為駭人的血漬,竟是連半點抬頭的意思都沒有:“自古帝王皆薄幸,你我身處其中,所見所聞也不算少了,再去質問,又能得到何種結果呢?”
“清顏……”望著她通紅的眼眶和臉頰之上太過明顯的淚痕,孝珩不由地怔在了原地。好半晌之後,他終於是鬆開了手,任由那小內侍癱軟在地,而他自己,則是步履艱難地走到清顏身邊,單膝點地,一邊拉起長恭的手一邊就是苦笑出了聲:“嗬嗬,說得好,帝王薄幸……可偏偏,我高氏宗族所出的幾位皇上都格外的冷血無情呢。”
他能夠感覺到從手心裏傳來的溫度,那樣冰冷而刺骨,就好像是數九寒天裏兜頭潑下的一盆冰水,在瞬息之間就讓得他的心蕩到了穀底。記得八歲之時,他牽著比自己小了六歲的長恭在庭院裏學步,那時候那雙汗濕小手的熱度仿佛還依稀殘留在掌中,然而不過彈指一揮,等他再度執起這雙手,他們兩個中間,卻已經是隔了生與死的距離了。
“你是舉世皆知的戰神啊,你怎麽可以,這麽輕易就去了呢?”抬手輕理了理他略微淩亂的鬢發,孝珩依舊笑著,隻是那笑容裏透著濃濃的苦澀,隻一眼,就看得人連心都疼地蜷縮成了一團:“你是戰無不勝的蘭陵王啊,你怎麽忍心,拋下那麽多愛你的人?”為了那一個不明事理、不分黑白的無道昏君,付出這麽多,真的值得麽?
“請王爺和王妃節哀!”好不容易從孝珩手中脫逃的小內侍見狀,忙不迭地重新跪好之後就開始連連磕頭。因為除此之外,他壓根兒就想不到還有其他的方式可以處理眼前的場景。畢竟,他的任務就是留在廣寧王府之中以通消息,得不到命令,他便是死也不可以離開的。
“節哀?”為長恭把最後一點血漬擦幹,清顏慢慢抬頭,那眼神陰冷得就好似九幽黃泉之水,便是在這五月的溫暖天氣,也讓人不禁生生地打了個寒顫:“本王妃的夫君死了,你告訴本王妃要怎麽樣才能節哀?”
“王……王妃……妃……”出口的一句話抖得不成樣子,小內侍在麵前這兩人強大氣場的壓迫之下嚇得屁滾尿流,那模樣,就好像是連說話的能力都快要喪失殆盡,說不出的可笑與滑稽。
然而在此情此景之下,卻是沒有任何一個人擁有著觀看這幕鬧劇的安然心態。滿含著煞氣的眸光自他身上徐徐移開,清顏的語調陰寒而不帶有一絲感情,猶如穿透了層層的阻礙,自地獄的最深處幽幽傳響:“滾出去。記得告訴你的主子,他所擔心的一切都不會發生了。從今以後,世上再無蘭陵王高長恭其人,也更加,不會再有這麽一個傻子,將別人的萬裏江山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要重要。”
她倒是很想知道,那個曾經整日裏黏著喊長恭哥哥的小男孩,如今的一顆心,究竟可以冷硬到何種樣的地步之上。以這樣的手段悄無聲息地解決掉他從前那麽尊崇和親近的兄長,他難道,真的不會有絲毫的心疼麽?
而看著那小內侍像是被鬼追趕一般地逃離廣寧王府,孝珩麵容之上一直努力掩飾的哀戚終於是徹底地爆發而出,微闔了雙眼,心底的刺痛幾乎是讓他的淚水瞬間就不受控製地湧現了出來。哪怕是在自己生父被刺身亡之時都沒有掉過半滴眼淚的孝珩,生平第一次,有了這樣劇烈的情緒波動。似乎是一股太過強大的悲痛在心中積壓了太久,而長恭的死,卻是剛好給那樣的情感打開了閥門,滔天的哀慟一經宣泄便是再也無法收拾,喑聲低啞地埋頭於那已然消失了溫度的掌心,孝珩宛若受傷的野獸一般嘶吼低鳴,不能自已。
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
他縱然活得再像塵世謫仙,也終究隻是肉體凡胎。浮世經年,他看似練就了刀槍不入的銅筋鐵骨,可內裏包裹著的,到底還是無比柔軟的人心。他其實並不如他自己想象的那麽堅強,摯愛親人的死,足可以令得他丟盔棄甲、潰不成軍。
而麵對著如斯狀態的孝珩,清顏眼底的空洞和寥落更甚,除了回以恍若失魂一般的死寂之外,她安靜的,就好像是連那顆心都被逝去的那個人帶走了。
或許從今往後,這世上少的,不僅僅是蘭陵王,還有那曾經身為蘭陵王妃的鄭元柔,更有,齊國再也無法追及的往昔的榮光與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