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觸景生情
秋意漸遠,冬天的腳步已是越來越近。周國長樂宮中,幾朵紅梅於枝頭含苞,雖尚未盛放,但骨子裏的那份清幽和高傲已經呼之欲出,一點冷然的香氣間或隨著寒風拂過鼻息,令人心醉神怡。
身著一襲淺色繡並蒂花的曳地長裙,隻在領口和袖口綴以白狐皮毛滾邊,清顏整個人看起來清麗脫俗而暖意十足。靜靜地站在窗前看了一會兒院子裏的梅花,她的心神便忍不住恍惚起來。
依稀記得,上次賞梅的時候,似乎還是在鄴城吧?她和長恭、孝珩一起,煮酒,賞梅,觀雪,暢談心中所思所想,那樣的日子,真是何其快哉!彼時,他們珍愛的家人還未盡數離去,他們所擔心的,也不過是如何應對朝中小人,如何以最小的損失,換取戰場上的最大利益。
後來,孝琬死後,她和長恭遠去漠北,一待就是那麽些年。在那樣的苦寒之地,她雖並未有幸見到這歲寒三友之一的身影,但好在身邊有他,這人間也便處處是天堂了。隻是,終究人算不如天算,又有誰能想到,再看到這紅梅之時,她和長恭已經是遠隔了天涯,再美麗的景色,也隻有她形單影隻地欣賞了。
“姑娘,這天氣冷了,還是把窗子關上吧,小心傷了身子。”站在一側許久的霽月姑姑到底是看不過眼,猶豫了半天還是小心翼翼地開口提醒。
自打上次蘇姑娘去了禦書房探望染了風寒的皇上,各種賞賜就仿佛流水一般源源不斷地湧進這長樂宮。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皇上是將他對蘇姑娘的在意給完全擺到台麵上來了,誰若敢對她有絲毫的不利,最後倒黴的,恐怕都隻能是自己。於是乎,前段時間原本還蠢蠢欲動著想要突破長樂宮防守、進來一探究竟的各宮娘娘們瞬間就安靜了,連帶著自己這個貼身服侍的人都鬆快了許多,再用不著提心吊膽。說實話,她還真是很好奇,這蘇姑娘到底是用了什麽法子,為何能將前一天還被氣得拂袖離開的皇上這麽快就拉攏回來。
“不礙事的。”依舊立在窗口沒有動彈,清顏眼神不變,話語間卻是不經意地帶上了幾分懷念的味道:“姑姑,麻煩拿把琴來吧。”此情此景之下,她忽然,就很想撫琴高歌一曲。雖然,可能這個時間不對,這個地點和聆聽的對象也很有問題。
“是,奴婢馬上就去。”雖然驚訝於清顏竟有這般的閑情雅致,但霽月姑姑還是很快地就依令執行了。將琴案和一應用具皆細心地備好,她又在桌案旁焚了一柱清香,這才轉身退至一旁恭敬地站好。
“有勞了。”看著她將一切布置妥當,清顏微微一笑,一拂袖在案邊盤腿坐好,指尖輕挑,試了幾個音之後便有流暢的樂聲徐徐淌出,恍若山間溪水,潺潺奔湧,空靈而唯美纏綿。
“有美一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同樣是一曲《鳳求凰》,但由身為女子的清顏信手彈來,竟是完全不同於當初孝珩彈奏的蕭索和落寞。相反,這首曲子因為多出了幾分相思不得、望眼欲穿的失落與無奈,婉約悲歎之意更濃,纏綿悱惻之情更深,兼之清顏將其稍稍改動之後還附上了哀歌之聲,直欲令聞者流淚,聽者傷心。
一時之間,長樂宮上下竟是鴉雀不聞,幾乎是所有人,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計,轉而望向了那歌聲樂聲飄來的地方。那裏,住著一個他們可能一輩子都沒有見到過的美麗女子,一個深受他們國君寵愛,卻從來沒見她有過半點歡顏的女子。沒有人知道,究竟要怎樣的累世深情,才能有這樣一曲《鳳求凰》的誕生。
而碰巧走到長樂宮門口的阿史那靈也是情不自禁地因著這歌聲而停下了腳步。細細地分辨著那可以說是字字都浸透著思念的華美詞藻,她隨手製止了一旁想要通傳的宮人,隻是半闔了眼眸,認真地感受著其中所蘊含的深意。
有美一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這麽美的詩句,隻有愛一個人足夠深,才會這麽公然地宣之於口吧?她竟然,如此無畏地表達著對他的想念,一如當初,他在突厥草原上,毫不猶豫地開口拒絕向他示愛的女子。這兩個人,原來都是這樣的性情中人,一旦為一個人付出了愛,那就注定義無反顧,絕不回頭。
阿史那靈忽然就有些明白了,為何自己和宇文邕都會那般執著,明知那個人不愛自己,卻偏偏還要一頭撞上去,直到鮮血淋漓,傷痕累累。隻是因為,他們原本就是缺愛之人,直覺地遇上了那有著熾熱愛情的另一方就倔強地不肯鬆手,生怕失去了那唯一的溫暖,自己便會再度墜回那暗無天日的冰冷深淵。
然而,他們卻都忘了,相愛,從來就是兩個人的事情。不管是蘇清顏,亦或是高長恭,他們那灼熱得可以融化世間所有冰寒的愛情,早在相逢的那一刻就給了對方,又哪裏,還會有多餘的留給別人?錯了啊,她和宇文邕,或許都是從一開始就錯了。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這一輩子,恐怕都注定會是個悲劇。
挑唇一笑,睜開眼,阿史那靈那雙湛藍如幽深大海般的美麗眸子似有若無地飄過幾縷苦澀與憂傷,雖則淺淡,但卻實實在在地存在著:“宇文邕,或許我,終究還是比你幸運得多呢。”
至少,她沒有在一開始就投入全身心的熱愛與渴求,至少,她愛著的那個人從來都不會厭惡她,至少,她還有能力讓自己在他心中保有一個特殊的位置。隻是這樣,哪怕隻有這樣,她也算是不負此生了。
“走吧,我們回宮。”緩緩地轉過身去,她踏著初冬的寒意一步步地走遠,就好像,她從來,都沒有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