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杖責
最後的期限轉眼即過,這一天,日落西山,高湛負手立於棲月宮中,眉眼沉沉。
“太上皇,這三日之期可是已經到了,您看,是不是……”躬身立於其後,和士開小心地打量著高湛的臉色,試探性地開口。
“還有一會兒呢,你急什麽。”一雙深不見底的黑眸定定地望向宮門口,高湛似乎很耐心地在等待著某些事情的發生。
這個期限是他承諾了的,既然等了這麽久也就不在乎眼下這一時半刻。如果可以,他也並不想把彼此之間的關係弄到無法挽回。
“太上皇所言甚是,是微臣心急了。”喏喏應聲,和士開退到一邊,眼神卻是不自覺地飄向殿外。那模樣,竟似也是在等人前來。
而就在殿中兩人都相對沉思默然無語之時,負責通傳的內侍卻是適時地跑了進來。
“啟稟太上皇,祖珽祖大人求見,據說是有要事回稟。”跪伏於地,內侍聲音響起的瞬間,高湛與和士開的臉色幾乎是同時有了變化,一則皺眉,一則暗喜,然而均隻是浮現了短短幾秒,便已被壓製得毫無痕跡。
“讓他進來吧。”轉身走回主位坐下,高湛冷眼看著心急火燎進殿的祖珽,心裏卻是忽然有了一點不祥的預感:“說吧,出什麽事了?”
“啟稟太上皇,微臣獲悉,坊間流言四起,都是關於河間王爺謀逆的消息。微臣不敢怠慢,一得到相關情況就第一時間進宮來匯報了。”擦了擦額上的汗水,祖珽誠惶誠恐地遞上了一張紙片:“這是微臣搜集到的民謠,請太上皇過目。”
高湛眼瞳緊縮,卻是麵無表情地接過了那張紙片。才看了一眼,他周身的氣息就暴虐了起來:“來人,將河間王高孝琬帶過來!”
和士開大著膽子向高湛的手中瞄了一眼,嘴角的弧度瞬間便是勾勒而起。
河南種穀河北生,白楊樹頭金雞鳴。河南河北,正是河間王的封地,金雞鳴叫,這意思分明就是指高孝琬要取而代之大赦天下。雖然隱晦,但也是含而不露,叫人一看便疑竇叢生。高湛本來就是一個多心的主,區區十四個字,已經足夠讓他浮想聯翩、坐立不安了。
想著,他不由和祖珽交換了一個心知肚明的眼色,彼此神情上的滿意已經不消言明。
赫連輔玄做事向來雷厲風行,高湛的命令才下達不久,遠在天牢中的孝琬已經是被帶上了殿。
一眼瞥見在場的幾人,縱然孝琬心思不如孝珩那般縝密,也已經大概能夠猜出一二了。昂著頭沒有肯下拜,盡管他在獄中幾日形容憔悴,但那通身流轉的氣息依舊是高貴異常,生生透出一股大義凜然的味道來。
“河間王,見了太上皇,你因何不拜?!”眼看高湛麵色不豫,和士開當即踏前一步,衝著孝琬便是一聲厲喝。
抬眸狠剮了他一眼,孝琬卻是冷哼出聲:“你算個什麽東西!又有何資格在本王麵前大呼小叫!”
“你……”被他的氣勢所攝,和士開一時之間竟是怔在了原地。也是他思慮不周,剛剛光顧著討高湛的歡心,竟忘了這高孝琬從來就不是一個肯吃虧的主。
“他沒資格,那河間王爺覺得我可有這個資格?”不緊不慢地開口,高湛的麵色陰沉得恍若山雨欲來,任誰都能夠看出他此時心情奇差。
見是高湛開口,孝琬也不好直接頂撞,隻撇開了視線,沉默著沒有吭聲。他對高湛從來就沒有半點的好感,孝瑜的事情發生之後則更是心生怨恨,眼下礙於身份,他也隻能壓抑住怒氣,否則,他還真怕自己會忍不住對他揮拳。
站起身來,高湛緩緩地走近孝琬,抬手就將先前的那張紙片甩到了他麵前:“你自己看看,是不是,該給我一個解釋?”
聞言,孝琬的眼中一閃而過疑惑,然而在看清那上麵的內容之時,他的神情反而鎮定了下來:“九叔要我解釋什麽?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若信侄兒那便是信了,若是不信,那我也無話可說!”說到這,他似是想起了什麽,眉梢輕挑,連看向高湛的眼神裏都是帶上了一點點的譏誚:“九叔若連這種市井無賴的荒誕之言都要小題大做,那侄兒敢問,蔑視人倫道德又該如何處置?”
此話一出,不僅被連帶著辱罵了的祖珽麵色難看,就是垂首立於一旁的和士開,都驚得猛然抬起了頭。那眼神裏的不敢置信,濃重到無以複加。
他居然知道?!他居然都知道?!
目光深沉到令人無法捉摸,高湛緊緊盯住孝琬,話語輕飄卻是莫名地摻雜進了危險的氣息:“誰是你九叔?你有何資格喚我九叔?”
天知道他現在有多恨這個稱呼以及這個稱呼所代表的身份!他不動高孝琬,不是因為忌憚他的身份,也不是擔心錯殺無辜會引起群臣憤慨。僅僅隻是因著心中在意的那兩個人,他無法逼自己狠下心腸,然而麵前之人卻是不斷地在挑戰著他的底線!
“哼,我為何叫不得你九叔!”知曉他被自己戳中了痛處,孝琬越發地不顧一切。自從無意中堪破了高湛對清顏的心思以後,他簡直是打心眼兒裏看不起這個叔叔,單看而今這狀況,他也明白自己恐怕是在劫難逃,索性就把一切給拿上台麵攤開來說清楚了:“我乃神武皇帝嫡孫,文襄皇帝嫡子,魏孝靜皇帝外甥!我為何沒有這種資格!”
高湛自來最放心不下的,便是那些擁有著尊貴身份、甚至可以順理成章夠上帝位的子侄。當年的高殷如此,後來的高百年如此,現在的高孝琬更是如此!
一直以來,高孝琬衝動莽撞的個性都讓他不自覺地忽視掉這個潛在的威脅,再加上長恭的影響,就算高孝琬不如高孝瑜那般明確地投身於他的陣營,他也仍舊是對他的諸多不敬百般包容。直到三日之前,崔氏向他告發高孝琬謀逆,他才驚覺自己身邊居然還存在著這等身份顯赫尊貴的高氏親族。雖然他如今已對權勢看的淡了很多,但隻要這坐皇位的還是他的兒子,他就絕對不能袖手旁觀。所以,這高孝琬,絕不能留!
大手一揮,高湛滿臉陰寒地衝著赫連輔玄下令:“河間王高孝琬目無君上且意圖造反,無忠君愛國之心,給我拖下去杖責!”
“是。”想著太上皇和廣寧王等人約定的時間還未到,赫連輔玄正在猶豫要不要出言提醒一番,然而視線觸及高湛那陰狠至極的麵孔,到嘴的話終究還是被他給咽了下去。罷了罷了,反正太上皇的意思是杖責,又不是打死,不必下殺手就行了,這樣對雙方也都算是有了個交代。而且這現場還有著和士開和祖珽兩人在,縱然是他想開口勸說,隻怕那巧舌如簧的兩個家夥也不會讓他得逞,屆時還牽連了自己可就不美了。
思量既定,他也就示意應聲入殿的兩個屬下將孝琬按倒在地,準備行刑,卻壓根兒就沒注意到和士開站在一旁,對著他身後的兩個禁衛軍打了個沒有被任何人看到的隱蔽手勢。
“哈哈,高湛!你是被我說中惱羞成怒了吧!”被強行摁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麵上,感受著自身上一下下傳來的劇烈疼痛,孝琬俊朗的麵容都禁不住變得扭曲,然而卻還是死咬著牙關不鬆口:“我告訴你,你這一輩子都別想!你想要得到的東西,永遠都不可能得到!”
“太上皇……”聽著那一聲聲仿佛詛咒一般的嘶吼,和士開的心都忍不住微微地發顫。沒有誰比他更清楚高湛花在蘇清顏身上的心思,此時高孝琬的一席話,根本就是在活活地剜著他的心啊。那種苦楚,那種幾欲撕心裂肺的癲狂,不是愛到深處,這世間又真正有幾人能夠體會?
這麽一想,他就欲叫人將高孝琬的嘴給堵起來,然而還沒發話,一邊麵色沉鬱到一定程度反而平靜下來的高湛卻是抬手阻住了他。
“讓他說下去。”高湛的眼神一如既往的冰冷幽黑,隻是誰也沒有注意到其中幾近心碎的痛苦和絕望:“我倒想看看,他究竟能硬到幾時!”
一棍接一棍地打下,因著殿裏幾人的監督,兩個行刑的禁衛軍幾乎沒有一丁點的馬虎和放水。很快,孝琬小腿至臀部的衣襟就已經盡數被殷紅的鮮血浸濕,不但罵聲漸低至消失,就連呼吸都是微弱了不少。
赫連輔玄眼見這情形似乎有些不對勁,堂堂河間王爺,雖說不是長年征戰沙場的將領,但好歹也是馬上功夫過硬之人,怎麽可能連幾下杖責都承受不了。但想到自己的手下都是經過嚴格訓練的,出手責打之下,是傷筋動骨還是隻爛皮肉,都有著極為精準的拿捏尺度,並不可能出現什麽意外的紕漏,更何況高湛也沒有要停下的意思,他自是不能貿然出聲製止。
然而想起那日那蘭陵王妃的冷厲眼神,他心底忽的便是一跳,幾乎是鬼使神差的,他悄悄朝殿外留守的一人打了個手勢。那人見狀,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轉身便徑直朝著宮外跑去了。目送著他的身影逐漸遠離,赫連輔玄這才覺得自己輕鬆了一口氣,繼續凝神望著大殿裏這血色淋漓的一幕。
希望,不會出什麽岔子,更希望,千萬要趕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