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陰影
“我不認為你有殺大哥的必要。”如實回答著,長恭毫不掩飾自己對高湛的怒意:“可是,你卻縱容了和士開的行為,九叔,你是不是該給我個交待?”
輕歎了口氣,高湛站起身來,負手望向窗外的一輪明月,語調低沉:“孝瑜的死,確非我本意,發生這樣的事,我也很抱歉,不過,和士開此人,我卻是不能將他交給你。”
他已經暗中徹查過此事,知道在他懲戒過孝瑜之後,和士開又與胡氏聯手,在盧芷月喂給孝瑜的那一碗醒酒湯之中下了毒,因此出宮途中孝瑜才會不堪忍受而導致投水身亡。可這一切,都是由蛛絲馬跡推斷而出,第一手的人證物證,早已被銷毀了個幹淨,他無法憑此就給那兩人定罪。更何況,他與和士開之間,有著常人難及的默契與交流,在這點上,即便是自幼交心的長恭都比不上,他又怎麽能把和士開置於死地。
“一個隻會取悅君主的小人罷了,居然也敵不過大哥和你自小一起長大的情分。”聽到他如此堅決的話語,長恭卻是直接揚起了一抹諷刺而涼薄的笑意:“九叔,我看錯你了。”
“長恭……”聽出他話語間濃濃的失望,高湛不由回頭看他,這個他一直以來都嗬護備至的侄兒,這個在他最脆弱孤寂之時曾給予過他溫暖關心的侄兒,這個他在高家親族裏唯一在乎的侄兒,他似乎,就快要失去他了。
“天色已晚,微臣就不打擾皇上休息了,微臣告退!”沒有等他再說什麽,長恭毅然起身,拱手一禮便徑直離開。那挺得筆直的脊背,就像是一張蓄勢待發的弓,雖孤傲不可一世,卻帶著讓人不得不重視的毀滅力量。
他以那樣一種利落的方式走開,一如當年尚還是小男孩的他毫不猶豫地撲進兀自悲傷的高湛懷中,抬起小手,笨拙而果斷地擦去冰冷少年眼角的淚花:“九叔不哭,長恭以後陪著你……”
不知不覺,當年那笑容燦爛而溫暖人心的小家夥也已經長這麽大了啊。望著那漸行漸遠的身影,高湛的一雙手也是下意識地緊緊攥起。連他,都是迫不及待地要遠離自己的生命了麽?難道他所犯下的,當真就是不可饒恕的罪孽?
“也罷,如果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便是業障的開始,那我甘願墜入地獄,永世沉淪……”喃喃出聲,皎潔的月光將那一道落寞的身影拉地很長:“已經沒有什麽,可以阻擋了……”
自從那夜短暫的談話之後,長恭和高湛兩人便是陷入了持久的冷戰之中。沒有任何的眼神交流,沒有絲毫表情的變化,像是從那天以後,這原本感情甚篤的兩個人便成了陌路。開始時尚且隻有孝珩等人有所察覺,時間久了,幾乎是朝野上下都清楚地感受到了那種微妙的氣氛變化,北齊的朝堂之上越發波瀾詭譎,和士開一黨則更是猖獗萬分。
而與此同時,周國和突厥的聯姻事宜已定,齊國公宇文憲代表周帝宇文邕親迎突厥公主阿史那靈至周,在都城長安大婚,是為周國皇後。自此,周國與突厥成為了名義上的聯盟,不間斷地對齊國發動大小戰事,好在有斛律光和段韶兩員大將的極力鎮壓,齊國邊境雖則動蕩,但境內卻依舊是一片祥和太平。
然而身處風口浪尖,盡管在鄴城這等繁華之地,清顏依舊是敏銳地嗅到了一點不同尋常的味道。隻是還不待她研究出個所以然來,死亡的陰影已是再度籠罩在了眾人頭上。
這一日,清顏照常在府裏陪著崔氏帶正禮,至於長恭和孝珩孝琬,則是趁著難得的休沐日,協同恒伽等一眾貴族子弟前往郊外圍場行獵,倒是少有的閑散時光。
“正禮長得可真快,越來越有三哥的模樣了。”看著當初那玉雪可愛的小嬰孩一天天地變大,清顏的嘴角就止不住地湧上濃厚的笑意。縱然此刻那小娃娃隻是賴在崔氏懷裏一個勁兒地啃著自己的拇指,她也覺得有趣異常,一雙琥珀色的眸子與那烏溜溜如小鹿般純澈無瑕的黑葡萄眼緊緊相對著,這畫麵著實喜感。
“嗬嗬,看不出來弟妹對小孩子也是喜歡得緊呢。”輕笑地看著清顏罕見的孩子氣舉動,崔氏的眼眸裏不禁閃過一抹促狹的暗光:“不如,你和長恭二人加把勁,早日自己生一個?”
“三嫂就知道取笑我。”無奈地搖了搖頭,清顏對這種調笑倒也是習以為常,當下隻站起身來,走到一邊為自己倒了杯茶,姿態悠閑地喝著。
崔氏見狀笑了笑,正欲再度開口,卻見管家手持一物,急匆匆地走了過來,當即也隻得斂了神色,沉聲開口:“怎麽了?可是出什麽事了?”除去孝瑜那一回,她可是好久沒見過自家沉穩如山的管家會露出如斯神情了。
“回兩位王妃的話,剛剛有一個自稱是樂陵王府的丫鬟拿著這個過來,說讓老奴務必要將它交到蘭陵王妃手中。”管家一邊說著,一邊將一枚玉玦高高舉起,遞於清顏。
那個小丫頭看起來很是焦慮不安的樣子,言語間又涉及了樂陵王府,因此下他也是不敢怠慢,拿著東西便一路趕過來了。
“樂陵王府?”心突地一跳,清顏放下手中的茶杯,直接走到管家麵前接過玉玦一看,臉色便是驟然變了:這是她送予斛律昌儀的大婚賀禮,那對龍形玉玦中女子佩戴的那一枚!
“弟妹,發生什麽事了麽?”有些不解地看向清顏,崔氏並不明白其中的出入:“不過是一枚普通的玉玦而已啊,可是樂陵王妃讓人送來的?”
來不及多做考慮,更不來及解釋什麽,清顏的神情已是帶上了些許狂亂與緊張:“三嫂,我去樂陵王府一趟,你派人通知長恭他們也快些趕去!”說完,她便再不顧諸多人驚詫莫名的目光,一把攥緊了手中的玉玦就衝出了府邸。
該死的,他居然又出手了!他居然這麽快就對高百年出手了!昌儀,你可千萬不要做傻事啊!
騎著白雪一路風馳電掣,饒是清顏早有心理準備,在看到樂陵王府的境況之後還是忍不住倒吸了口冷氣。
整個王府之中仿佛經曆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掃蕩,原本打理的井井有條的花木被踐踏地不成形狀,各式書籍字畫之類的東西也是盡數被清掃而出,七零八落地散在庭院裏。更有甚者,連家丁仆役都是被打傷了去,淤痕滿布的臉簡直觸目驚心,牆角地麵,都還時不時地能看到一灘灘的血跡。
“昌儀!”越看越膽戰心驚,清顏不由放聲喊道:“昌儀!”老天保佑,她希望此時的曆史沒有出錯,隻是高百年被抓走了,斛律昌儀還好好地待在府中。否則她根本就無法想象自己看見斛律昌儀的屍體之時該如何麵對。
“清顏姐姐!”好在,她的呼喚沒過多久便是有了回應。一個發絲略微淩亂的青衣女子自內室跌跌撞撞而出,滿帶哭腔的嗓音顯示出她此時的無助和驚恐,正是清顏滿心記掛著的斛律昌儀。
“昌儀,怎麽了,出什麽事了?”趕上前一把扶住她,清顏的嗓音也是不自覺地染上了絲絲的顫抖:“樂陵王爺呢?”
“他……他被皇上派人抓走了……”斛律昌儀伏在清顏的懷裏,哭得像個孩子,然後在清顏的安撫之下,才抽抽噎噎地說清了事情的由來。
經過並沒有出乎清顏的想象,無非就是今日宮中有禁衛軍前來,說是有人告發高百年密謀造反,皇上大怒之上宣他進宮,而府中的這一片狼藉之相,也是因了百般搜尋之故。
“姐姐,夫君不是這樣的人,他是斷然不會做出這樣大逆不道之事的呀!”牢牢地捉著清顏的手,斛律昌儀的眼眸之中顯出急切與哀求:“昌儀求你,救救他,救救他啊!”
她不是少不更事的孩子了,可是這一番變故,措手不及,像她這種自幼養在深閨的弱質女子又怎會有應對之法?情急之下,她派人分別去了斛律府和高府傳信,可除此以外,她竟是連半點方法都沒有了。而眼前之人,雖然同為女子,在她心中,卻一直是無所不能般的存在。直覺告訴她,或許隻有清顏姐姐,方才能幫她救出所愛之人,所以當下也是顧不得許多,直接便是苦苦地懇求起來。
“好好,我知道了。”連連應聲,看著麵前這個孱弱無助地好似一朵嬌花一樣的女子,清顏的心也是忍不住揪成了一團:“我即刻進宮去見皇上,我答應你,我會想辦法救你夫君,可是你也得答應我,在我回來之前,千萬不要做任何的傻事,可以麽?”算算時間,恒伽他們也該趕回來了,雖說把她一人拋在這兒她有些放心不下,可宮裏高百年的處境怕是更加危險,她實在是等不到他們回來。
“嗯,我答應姐姐!”重重地點了點頭,得到清顏的承諾,斛律昌儀的麵容顯然要比剛才好看許多。清顏見狀,卻也是隻得苦笑一聲,然後轉身便是飛速離去。麵對高湛的獨斷冷血,她其實並沒有多少的信心能夠將高百年成功救出,可是為了這樣的一個女子,她必須一試。哪怕最後的結果依舊讓人無法接受。
樂陵王意圖造反一事似乎鬧得很大,甫一進宮,清顏便是聽到了不少風聲。在跟一個小太監探聽之後,得知樂陵王被帶去了禦書房問話,她也來不及多說什麽,身形一展便是直奔禦書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