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過往(下)
“是的,賜死。”縱然時隔多年,長恭依然很清楚的記得,當太後身邊的李嬤嬤送來鶴頂紅時,自己母親那張長年鬱鬱寡歡的臉上所綻放出的釋然笑容。“其實那時候的母親已經完全不需要太後操心了,和父親日複一日的爭吵,早就讓她心如死灰,形容枯槁,而在得知父親將要親自出兵南梁之時,她更是一病不起,日日昏迷。一直苦苦支撐著的原因,不過是舍不得我而已。”塵封多年的往事,此刻提及,長恭的聲音還是忍不住打了顫。
曾經那樣鮮活靈動的美麗女子,在錦繡叢中苦守著心底的執念,滿懷著對自己國家和親人的歉意逐漸地凋零,這委實是世間最殘忍的事情。為了年少輕狂時的一場愛戀,不顧一切,猶如飛蛾撲火一般地去追逐心中的那個良人,卻不料因此而毀掉了自己的一生,想來那時候的蕭氏也是後悔莫及的吧?心尚在,奈何情己遠,物也非,人也非,事事非,往日不可追。寸寸相思盡成灰,待到風聲乍起,昔日的種種便都了然無痕了。人死尚且無可奈何,那心死又將如何醫治呢?
“後來怎麽樣了?”沉浸在對一個可悲女子身世的感懷之中,清顏不禁想知道後續的故事。
“後來,父親聞訊趕回,及時打落了母親手裏的鶴頂紅。”回憶著那千鈞一發的場景,長恭的眼神卻是慢慢地黯淡了下去:“不過母親當時已經病入膏肓,兼之又失去了求生的意願,雖然沒有喝下毒藥,卻還是在當天晚上就去世了。”
“之後你父親就對太後生了嫌隙,自此母子關係就淡了下來。”清顏接過話頭,雖是猜測,端的卻是無比肯定的語氣。蕭氏既是高澄一生摯愛,眼看自己生母容不下她,以他那般桀驁的性子又怎可能不介懷?隻怕當時這心結就已經種下了,隻是牽累了長恭而已。
“差不多吧。”歎了口氣,長恭並沒有停下敘述:“因著母親的遺願,父親在家譜中並沒有記下母親分毫,而是暗中遣人將她的靈柩送回了南梁,埋在一處山清水秀之地,也算了了她回家的心願。之後每到忌日,父親便會親自前往拜祭,隻是一切都做的隱秘,家中除了我和太後,並沒有更多的人知曉。就連母親曾經存在的事,也唯有斛律叔叔和九叔等父親極為親近之人才略知一二。”說到這裏,他頓了頓,嘴角苦澀的意味越發地濃重了起來:“隻是後來發生的事情才真正叫人始料未及。”
沒有出聲,清顏隻靜靜地等待著下文。直覺告訴她,接下來長恭所說的一切,方才是真正的關鍵。
“父親於武定五年十二月的寒山之戰中,擄獲了當時南梁徐州刺史蘭欽的兒子蘭京。為了羞辱對方,他將蘭京貶為了膳房裏的奴隸,甚至一度回絕了蘭欽為其子贖身的請求。”不談及自己的母親,長恭的聲音便恢複了之前的平緩,聽起來甚有幾分冷冽:“而武定七年,正當父親和心腹密謀之時,蘭京假借送吃食的借口,趁眾人不備,刺殺了父親。”深吸了口氣,長恭轉頭看向清顏:“據斛律叔叔事後的調查,蘭京和母親曾有過婚約,兩人自小一起長大。”
“真的?!”清顏瞪大了眸子,幾乎找不出任何語言來表達自己內心的驚訝。她敢說,今晚絕對是她情緒波動最大的一晚。
點了點頭,長恭將下巴輕輕擱在她的肩窩上,似乎有些疲累的模樣:“他就是為了替母親報仇而來的,母親被父親帶走之後,他曾尋找了很久。”
“竟然,是這樣麽?”喃喃出聲,清顏實在是有些不敢相信這世上居然還有如此匪夷所思之事。這麽說,太後如今對長恭的態度,竟是因著這幾番糾葛麽?可如果是這樣,她又是因為什麽而對自己格外照顧呢?
“可能隻是出於純粹的喜歡吧。”又是一眼看穿她所有的心思,長恭輕笑著出聲,仿佛剛才那個黯然神傷的少年並不是他一樣:“再說,讓你進宮是九叔的意思,他肯定也特意和太後交代過,想來如你這般,太後也不舍得為難的。”
意外地揚了揚眉,清顏卻是抓住了另一個關鍵點:“你知道長廣王爺要讓我進宮?”
“嗯。”沒有多做解釋,長恭隻悶悶地應了一聲就又低下了頭去:“顏兒,真好,明天我們就要成親了呢。”
被他這麽一打岔,清顏的注意力也頓時就轉移開了,複又糾結起他來之前的那個問題:“是啊,快要離開這裏了呢……”也快要,和他成為一家人了。想到這,她的臉頰就忍不住輕飄上兩朵紅雲。兩世為人,這真的是第一次呢。
“我們以後,就能永遠在一起了。”低低地感歎出聲,長恭似是自言自語,又似是在許下一個承諾。他沒有告訴她的是,那日之後他又去找過高湛,把他的選擇告訴了他,所以高湛才會這麽輕易的,就在清顏麵前鬆了口。
“我會守好北齊的江山,但也絕對不會因此而放棄她分毫。”長恭清楚地看見當自己說出這話之時高湛眼底的錯愕,但也僅僅隻是瞬間,他便又是那個世人眼中的冷麵王爺了。
“暫時不能在一起,真的就這麽難麽?愛情這東西,就真的,值得你那麽堅持?”低低的詢問,帶著高湛鮮少表現出來的困惑,聽在長恭的耳中,顯得格外的分明。
“因為是她,所以很難,也因為是她,所以付出一切都值得。”他也想和母親一般,不顧一切,隻為愛自己所愛,但他絕不會重蹈父親的覆轍,即便拚盡全力,傾盡生命,他也會護住清顏。他所求的,隻是他心中的那份唯一,除她以外,誰都不行。
“既然如此,那便如你所願吧。”高湛終究是在他麵前妥協,因此才有了胡氏生辰宴上的那一幕,這些,長恭也是知情的。
無論如何,籠罩在他們頭頂上的風雨終於過去。明天,未來,屬於他們的新生活,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