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來香2

  晚上,葉靜美無法入眠。


  實則這幾年來,她總是無法入眠,即便入眠,睡眠也很淺,輕微的響動都能驚醒,可像今天這樣輾轉反側,的確不曾有過。


  難道他真的……快死了嗎?

  連著幾天幾夜,她的精神狀態都不好,失眠讓她頭痛欲裂。


  消息閉塞,她也無法得知雲城那邊的具體情況,她表面看著平靜,內心的波瀾從來沒有止息過。


  第十日。


  她難得睡了兩個時辰,做了夢,夢裡是她初遇白月川的時候,梧桐樹下,那少年邪魅狷狂,卻奇異的吸引了她的目光。


  你愛我嗎?


  那少年問。


  一遍遍的問,問的她步步後退,掉落無盡深淵。


  她從夢中驚醒,額冒冷汗。


  幾年了,她的夢裡,永遠只有毀滅,只有傷害,再也不曾有過這樣美好的時候。


  你愛我嗎?


  那少年的聲音,在耳中想起,慢慢重合了那日見面時候,白月川的臉。


  她越發頭痛欲裂,強忍著,才沒有尖叫出聲。


  「不然,請個大夫來看看吧?」柳芽小聲建議,「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呀。」


  自從風大夫離開,主子就是這個樣子了,她瞧著也擔心。


  「你出去!」葉靜美啞著聲音命令。


  柳芽不敢多說,只得退出去。


  退了兩步,又回頭,「不然,我們去找風大夫吧?」


  她不知道風大夫為什麼走,但自從風大夫走了,主子就是這個樣子,心裡便猜測,主子這樣是和風大夫離開有關係。


  葉靜美不知道是頭痛無法分神回答,還是壓根沒聽到,低垂著頭沒言語。


  柳芽就忍不住又說了一句,「去吧,這幾天天氣好,也適合出去,主子一直悶在屋裡可不行,說不定走一半風大夫就回來了呢……」


  她又絮絮叨叨的說了許多。


  葉靜美忽然道:「備車去吧。」


  絮叨戛然而止。


  靜默了一會,柳芽連忙道:「好好,我知道啦。」


  ……


  又是出行。


  這次,天清氣爽。


  柳芽想著主子著急見到風大夫,一路便吩咐車夫盡量快些。


  葉靜美也沒責備。


  走了三日功夫,果真在一座小鎮上遇上了風大夫,可讓柳芽鬆了一口氣。


  客棧房間里,葉靜美看著封少澤,欲言又止。


  「真的?」


  在她一閃也不敢閃的目光之中,她看到封少澤點了點頭,瞬間,葉靜美覺得有什麼東西在她心裡坍塌了,許久,她才問:「多久。」


  「狀況好的話,就個把月,如果繼續惡化……就是一個月的事情了。」


  「怎麼會……」


  「當初說得受傷,應該是中毒,毒性未解,這幾年來一直蔓延惡化,才成了現在的樣子。」


  葉靜美蒼白著臉,說不出話來。


  封少澤坐在她的對面,靜靜陪著,「去吧,他在等你,也許錯過了這一次,就再也沒有機會。」


  「我不去!」


  「既然不去,到這裡做什麼?」封少澤慢慢道:「無心的?還是因為挂念我?你是嗎?不要騙自己了,這麼幾年,你總是說不要他影響你的生活,要離得遠遠的……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早已放下,他就和周圍的人一樣,都是陌生人,怎麼會影響得了你?他一直能影響你,只是因為他一直在你心裡——」


  「別說了!」葉靜美低叱一聲,嘶啞的嗓音顯得有些急切,「你不要胡說了,根本不是你說的那樣,我只是厭煩他時不時在我眼前打轉,要死了么?正好……正好……」


  她咬牙說著。


  封少澤嘆息了一聲。


  「我在你身邊十幾年,許多事情,早已看的明白,說到底,除了不能娶你,給你一個名分,他從未真正傷害過你,你父母的事情……他當時年歲也小,你不該遷怒到他的身上去,你落海之後,他就丟了那皇位消失了,你說不是為了你,那會是為了什麼……如果你是顧慮葉老爺子為你我定下的婚約,其實你完全不必在意這個。」


  「別說了。」葉靜美閉上了眼睛,無法承受。


  封少澤也適時閉嘴。


  出了客棧廂房,他吩咐柳芽準備一切,隨時出發。


  這一夜,葉靜美又做夢了。


  還是初遇的地方,那個少年不斷的逼近,一遍遍的問。


  你愛我嗎?


  你愛我嗎?


  你愛我嗎?


  從夢中驚醒,她覺得自己快瘋了。


  夜晚陰冷,她的膝蓋和腳踝如往常一樣酸疼起來。


  這麼的疼,她這幾年也是習慣了的。


  疼痛能讓人清醒,越是疼,她越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麼,該做的是什麼,她告訴自己,她不去雲城,她要離他遠遠的,遠遠地……


  他要死了。


  封少澤的話似乎在耳畔迴響。


  葉靜美忍耐的閉上了眼睛。


  你愛我嗎?


  那日白月川的樣子閃過腦海。


  去吧,去找他。


  去找他。


  去找他。


  葉靜美猛然睜開眼睛,痛苦而糾結。


  是不是真的像封少澤說的那樣,這麼多年,自己一直逃避自己的心,從來沒有正視過?


  她不管不顧的把所有事情全部歸罪到白月川的身上,可仔細去想,白月川又做過多少傷害她的事情,一直都是別人……或許有人傷害她是因為白月川,可……那不是自己的選擇嗎?


  如果再狠心一點……


  如果再狠一點,讓他死了心,自己嫁了人,又有誰會關心她的死活……


  「柳芽!柳芽!」葉靜美喊了兩聲。


  「是,主子!」柳芽就在隔壁打著盹,趕緊跑了進來,「要走了嗎?」


  葉靜美一瘸一拐拖著身子往前,看了她一眼。


  柳芽立即抱來包袱,「風大夫早吩咐要等著了,這就走。」


  葉靜美沒有說話,用自己所能及的最快的速度下了樓。


  於是,他們連夜起程。


  一路上,葉靜美沒有說過話,一直靜默。


  柳芽不敢多說,封少澤也保持沉默。


  到了雲城,是兩日之後。


  他們沒停留太久,直奔洛水軒。


  是時,白月川正躺在搖椅上,在院子里曬太陽。


  天氣還算好,他身上也只是蓋著薄薄的毯子,閉著眼像是在假寐。


  管事領著葉靜美幾人走的近了些。


  白月川忽然睜開眼,「誰?」


  「是……」


  管事才開口,白月川忽然道:「我知道是誰了,你去吧。」


  管事悄聲退下。


  葉靜美卻僵立當場。


  他沒有抬頭,甚至沒有轉頭來看。


  是懶得看,還是……


  白月川站起身來,黑衣窸窣而下,長身玉立,他的眼神依舊漆黑深邃,卻看著少了幾許光亮。


  他轉向了葉靜美的方向,「阿美。」


  「阿美?」他再喚,「你還在嗎?」


  他看不見!


  葉靜美捂住了嘴巴,眼中不自覺泛起濕意。


  她轉身就走。


  衝動之後,她還沒想好要怎麼面對,更不知道怎麼面對這樣的他,她還要去問問封少澤,到底怎麼回事!


  下一刻,眼前黑影一閃,她撞到了白月川身上。


  「你……」不是病入膏肓?

  「雖看不到,但聽得到。」他笑,語帶自嘲:「是來送我最後一程?那你要失望了,可能來的有些早。」


  葉靜美恨恨的瞪著他,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手卻被他握住了,那手……枯瘦如柴,早不似當初雅緻模樣,指甲也泛著青灰色。


  「真的看不到了,沒騙你。」他扯了扯唇,「看過了,你便走吧。」


  「我不走!」她低喊。


  他挑眉。


  葉靜美切齒道:「怎麼也要看你被病痛折磨的生不如死,我才會離開。」


  他卻笑了,「所以只要我不死,你就不走了。」不等她回答,白月川將她抱住,「希望我生不如死的時間長一點。」


  葉靜美已淚流滿面。


  都是真的。


  一個被毒素折磨了五年的男人。


  她過著生無可戀的生活,他亦從沒好受過。


  「我們去卞南吧,去暖和一點的地方。」


  「我以為你喜歡西川。」他笑著揶揄。


  葉靜美沒有應聲。


  她不喜歡西川,這裡太冷,一直留在西川,或許不過是潛意識裡知道這裡有他罷了。


  她回抱著他,「我現在喜歡卞南了。」


  「你喜歡哪裡就去哪裡,不過我也覺得卞南不錯,那裡應該能養得活夜來香。」


  夜來香是藍漓送給她的一盆綠植,她花了些心力,卻沒能養得活。


  她沒想到,他一直記得。


  相識多年,他一向冷漠無情,像今天這樣幾乎算得上溫情脈脈,葉靜美準備了許久的話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這樣的男人,溫柔起來,真的是所向無敵吧。


  「我們帶封先生——」


  他溫言笑語:「你們是未婚夫婦,我是什麼位置?小二嗎?」


  葉靜美氣憤不已,「你明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你這樣……我……我……」


  她捨不得他死。


  她問過封少澤,白月川的毒應該是出自玉海棠,風飛玉的手筆,這世上如果說還有人能解,那只有封少澤一人,沒有封少澤,他豈不是等死?


  「我不喜歡他。」他皺了皺眉,那表情,倒有幾分以前做皇帝時候的意思,「沒事的,這病痛折磨了我這麼幾年,都沒折磨死我,想來也還能堅持幾年。」


  「可是——」


  「陪你足夠。」


  葉靜美覺得自己喘息有些困難,心頭隱隱作痛。


  這個人,真的就是她的劫難。


  這顆心,有多久沒有痛過了?經年累月之後,居然還是為他。


  他抬手,抹去她眼角淚珠,「你這是哭我死的太晚。」


  「瞎說!你……哎,好吧。」


  ……


  一年之後


  舒城算得上卞南最暖和的地方,小塘縣又是舒城最適宜居住的小縣城。


  白月川和葉靜美在這裡已經十個來月了。


  遣散了僕人,任何事情都是自己親力親為,原來的大小姐和九五之尊,倒是過起了柴米油鹽的正常人生活。


  期間葉靜美一直堅持封少澤開的方子,吃藥,活動,白月川平素也幫她按摩,舒緩經絡,膝蓋和腳踝的關節已經好了許多,走的路少些,也不會一瘸一拐。


  至於白月川……


  葉靜美看著不遠處荷塘邊上垂釣的男人,眼眸之中全是平靜。


  這一年來,他的視力一直沒有恢復,耳力卻日益精進。


  自己只是停下動作看他,這麼遠,他都能感覺得到,「又偷懶,我側臉很好看?」


  葉靜美哼道:「好看,好看的都開花了。」說罷,起身將帶來的粥端過去,「喝吧。」


  「等會。」


  「別釣了,已經很多了。」她看看魚簍,「這些夠吃好多天了。」


  「那就晾成魚乾,慢慢吃。」


  葉靜美也不催促,「那好吧。」說著,轉身回了院子。


  好不容易今天他興緻這麼好,她得抓緊時間給封少澤寫封信,將白月川的身體狀況告訴他。


  這一年來,她一直暗中這樣做著,白月川也從沒發現。


  信都是讓鄰居瞧瞧帶了出去,送到鎮上的醫館,再送到封少澤住處去。


  封少澤為了他們二人,也算是用盡了心力,葉靜美心中早已愧疚不已,虧欠他太多,但她真的不能讓眼前的男人就這麼死了,不能。


  她將信寫好,正要裝,忽然,身後傳來白月川的聲音,「在寫東西嗎?」


  葉靜美嚇了一跳,信紙掉落。


  「你……你怎麼知道的?」


  「聞到了墨香。」白月川俯身,準確無誤的撿起,遞給葉靜美。


  葉靜美暗忖還好他看不到,伸手去接。


  剛碰到信紙,白月川忽然收了回去,「寫的什麼,告訴我。」


  「沒……沒什麼……」


  「阿美,你知不知道,我眼睛看不見之後,反倒更敏銳了。」他拿起那張紙,「是什麼呢?這一年,你有五六次這樣……」


  葉靜美有些慌,忽然想起什麼,「川,我……我最近不太舒服,所以——」


  「怎麼了?」他有些著急,「是腿疼還是……」


  「不是,是我的月信……遲了一個多月了……」


  「啊!」


  白月川愣了一下,隨機明白了什麼,「阿美,是真的?」他丟開那張紙,激動的握住葉靜美的手。


  「真的,我本來以為……」懷不上了。


  因為當初那一箭,正中小腹,封少澤也曾說過,她可能這一輩子不會有孩子。


  「你喜歡孩子嗎?」她問。


  「你說呢?」白月川無神的目光看她,「請封少澤過來一趟吧。」


  「你……你怎麼……」


  「你是你覺得你那麼聰明,還是覺得我多蠢?」


  葉靜美無言以對。


  「去送信吧。」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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