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五章 回首闌珊處
廠衛獄後麵小巷的獄卒和官員們相互告辭離去了。這位程明前姑娘已經成為了大明的自由平民,不需要錦衣衛押解了。此事已結束,她隻需要三月內回到豫北老家河南府小隴縣。向當地官府報到並接受縣、村裏的監督居住。就已經足夠了。
事起事落,至此而終。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春。到最後就是這個結局嗎?人們看著少女從容恬靜的模樣,不由自主地為她感到由衷的歡喜,又感到一絲茫然。雖然她失去了丞相之女和大明皇後的寶座,變成了劫匪女和平民。但自身不是罪犯,重獲了自由,還有了一大筆銀錢傍身,再伶俐謹慎些,也會過得比常人更自在如意些吧。總算是萬般不幸中的一點幸運。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也有自己的活法。這姑娘一生坎坷多折,忽起忽落,像跳崖般的驚險。事到如今也算是翻過了萬水千山找到了一條最適合她的活法吧。她將來會慢慢忘記了曾經經曆過的王權富貴或丞相小姐大明皇後的高峰,也會忘記了成為劫匪女被父母義叔的罪行連累險些喪命的低穀,成為一個平凡的普通人吧。也終將會有普通女人的幸福……
人群感概地目送著她散開了。明前感激地看眾人一眼,不再矯情地多感激,挽著自已的包裹走出了小巷子。
小巷盡處,是個很大的十字路口。分別通往了進出城的官道。一陣風吹來,空氣被太陽曬得暖洋洋的,風兒帶著春日的花香驅散了一切的黑暗陰霾。把集市和人們曬得很溫暖。人們沉浸在明媚溫暖的陽光裏。金色陽光直射下來,明前閉上眼睛,感覺到了眼簾後是一片紅彤彤的顏色。有點刺眼,她卻覺得身心很溫暖舒暢。似乎這一個月、三年、十年多的痛苦糾結都在這片溫暖的陽光下融化消失了。
——人生之路,還要繼續往前走。
她等著眼睛適應了明亮的陽光後,再緩緩得睜開眼睛,準備前行。
影影綽綽的前方路口,黃澄澄的日光中,忽然現出了一片更燦爛的光芒。金光閃耀,忽起忽落,像閃爍不停的金色火焰向著這個方向越來越近。她有點刺眼得閉閉眼,又複睜開。不是假的,這團火焰越變越大,遮住了十字路口,熱鬧街市也變得安靜了。她下意識得睜大眼睛看去。在街道盡頭的寬闊路口,有一匹金色駿馬正舒展著矯健的軀體,金棕色的馬鬃順風飛揚,向她疾馳過來。馬背上有個白色人影。
隔著遠遠的路口,明前死死盯著那個方向,心陡然狂跳起來,全身像燃起了一把火焰。
刺眼陽光從人們頭頂滑到了另一側,餘下眾人也看清楚了它。馬是一匹神峻非凡的金色寶馬,人是一位清秀出塵的年輕人,兩條影子沐浴著金色陽光,蕩開了飛花落葉和塵土,像是劈開了這個溫暖春天衝進了眼簾。
小巷人們驚訝地說不出話。
人和馬越來越近。那個人溫文爾雅得像是踏馬賞春的世家公子。外貌清秀俊逸,身材纖瘦,文弱得像個書生。但是他的身形堅定麵孔深沉,兩眼像幽明的深潭靜水,冷毅剛強。他忽然出現在陽光明媚的長街,像一縷刺破溫水的堅冰,使人們精神大振。人們不敢確定地眨眨眼睛再睜開眼。金馬書生已經如離弦之箭衝到了人們近前。人們更驚駭地發現,他似乎與這個春日暖陽的長街格格不入。秀美如冰上雪蓮,清冷如一抹雪中寒霜,姿容如白雪良玉碾就,氣質如高山磐石。整個人清冷高潔銳氣逼人。人們看到他的清秀文弱也許會輕視,但是看到他的姿態,就像全身浸入了冰雪,使所有人望而生畏凜然俱肅。
這個人堅韌不拔、百折不撓得令人恐懼。
人們驚住了。
是崔憫。他縱身跳下駿馬,大跨步地走到明前麵前。
微暖的陽光覆蓋住了小巷,把人們身體也蒙上一層淡淡的光輝。明前睜大眼睛,百感交集地看著他。崔憫走到了她麵前,眼眸平靜無波地看著她,一瞬間似乎說過了萬語千言,他向她伸出了手……
* * *
小巷深處的參天大榕樹樹下,一座華貴大轎中,俊美的臉上布滿憂愁的貴人注視著這幅景象。變得更痛苦了。他看向了大轎旁的侍從,“他怎麽會回來?不是把他遠遠調開了嗎?”
富態的中年侍從慌亂地說:“這,這,肯定是他不遵守宮裏旨意,甩開了公主冒然來的。我派人把他抓起來。”
“罷了,現在派人阻擋他也晚了。”小梁王朱原顯坐在陰暗轎子裏看著這一幕,深深歎息著。內心又絞痛不休又悵然若失。一切都晚了。這個人已經掙開了阻礙來到她麵前。那麽他也會掙開了所有的阻礙吧。再沒有一絲阻擋他們的契機了。他盯著眼前的景象,似乎看著萬事澎湃得從眼前渡過了。
* * *
崔憫伸手遞向了明前。
旁邊人們都震住了,他們寂靜地看向他們。
明前也無比震驚地仰臉看著崔憫。臉色蒼白,眼睛睜大,像是透不過氣似的。這種情景就像是一場夢,在這個陽光燦爛的白晝裏突現在她的麵前,使她慌了手腳不知所措了。她楞楞地看著他,心砰砰亂跳,心情起伏不定,精神也變得恍惚。
麵前的白衣美少年,眼神堅定不移地看著她,手臂仿若頑鐵得伸到她麵前。他不再像以前見麵時的滔滔萬言得極力勸解,隻是淵渟嶽峙得站在這兒,平靜地看著她,伸出手臂伸開手遞向她。仿佛她不伸出手接受它,他會執著得站在這兒等她一會兒、一個時辰、一天、一年、一輩子、或者是千秋萬載似的!
明前駭然地盯著他,被這種堅不可摧的氣勢震住了。有些茫然了。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用這樣決絕的姿態來見她,在所有人麵前伸出手,儼然一幅不給大家留退路的執著之姿。他知道他在做什麽嗎?他知道他的未來是什麽嗎?但他還是堅決地來了。不給他自己和她一絲反抗逃脫的機會。
何必呢?她眼裏蒙上了一層水汽。何必把自己和她一同逼到最不能回頭的絕境呢?她太了解他了,正如他了解她。他們這一趟萬水千山地行走,一路相伴從豫北到京城,再到北疆,到兩國邊境,再回中原京城……無論她的人生是高是低,是榮是辱,是極尊是極衰,他都始終堅強得出現在她身旁。一路陪伴隨行著。這其中發生過的那麽多點點滴滴的事,那麽多的喜怒哀樂悲思憂,都深深得銘刻進了他和她的腦海心田裏。
初心不改、堅不可摧、逼著她與他一同前進。愛得太難,恨得太痛,生死都阻隔不了,失憶都忘不了,緊緊糾葛糾纏著,愛恨喜怒緊密交織著……
——直到最後,還是這麽執著無誨嗎?
她看著他恍若隔世。
靜靜的,時間流逝過去,熾熱的陽光直曬著人們頭頂。明前覺得頭沉眼昏,身體有些搖晃不穩當,內心也有些傾斜不穩了。她覺得自己的堅強外殼和鐵石般的內心,都在這種強大的堅持下,慢慢得瓦解,開裂,裂開了一條大縫隙,先是一條大縫後是千萬條小裂縫,凝滿全身的“鋼鐵般的盔甲”都在慢慢得裂開、粉碎、化成粉末,最後隻剩下了最裏麵一個最原本的小小少女。
那位矜持自律極端忍辱負重的丞相小姐不見了,那個倔強自尊得拒絕全世界幫助的劫匪女兒也遠去了,隻剩下了一個最原始、最本色的少女明前。
她在他堅持不渝的目光裏,覺得盈滿全身的一股勁兒,努力做出的剛強模樣,和支撐自己內心的勇氣都泄去了,隻剩下了一個狐獨脆弱又倔強的少女站在那兒。沐浴著他的目光,看著他的雙手,被他堅甲厲兵般的執著擊垮了。她忍住了滿眶熱淚,足足地看了他半響,按住激烈的內心,支撐著虛弱的身體,慢慢地抬起手,艱難得放在了他的手掌裏。
人們都驚訝極了。崔憫也微驚,眼睛睜大,精致的五官帶著極度的驚訝和激動,下意識得緊緊反握著她的手。五指握得緊緊的,似乎下一刻這隻手就要消失了。手掌裏帶著她的手的柔軟體溫,使他才意識到這是真的。
一旁的鳳景儀,帶著又痛苦又無奈的神情看著這景象,心絞痛成了一團:“崔兄,你不能這樣,你……”你這樣可是破壞了規矩!一位朝廷的二品錦衣衛指揮使和超品冠軍侯是不能帶一個罪犯之女走的。皇帝和朝廷都不會允許。
崔憫緊緊握住了明前的手,對他和一眾圍觀人們堅毅地說道:“放心吧。現在的我不是錦衣衛指揮使,也不是冠軍侯。我隻是個普通的大明青年來送心愛的姑娘回豫北老家。至於我的未來,我隻向我愛的人負責,不必向全大明人解釋。你就不用操心了。”
他再也未看眾人一眼,伸開雙臂抱起了他的姑娘,輕鬆地把少女放在了馬背上。之後翻身上馬,坐在了少女身後。牽動韁繩駕馭著寶馬越過了眾人,越過了錦衣衛詔獄和小巷,順著北方官道奔馳而去了。
人們看著他們的背景,一瞬間都恍然若失了。
* * *
小巷深處,陰暗的轎子中,黑暗裏有一個人雙眼儲滿了熱淚,俊美麵容在無聲無息地痛苦扭曲著。隔著青石紗眺望著人影遠去,他覺得眼前的一切變得越來越模糊,他分不清心底是悲是喜是慶幸是哀愁,是為他與她懊悔,還是為他和她慶幸……隻知道不知不覺中臉上冰涼一片,衣襟盡濕……淚撤塵埃……
幸好在黑暗裏無人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