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一章 萬事皆空
一個男人也沒有了。
清晨第一縷陽光從牢房窗外射進來,照在了女子身上。牢房空蕩蕩的,太子和軍卒們像潮水般的撤走了,隻留下了一座陰森黑暗的深牢。人群的嘈雜聲遠去,連平常的晨鍾聲和獄卒腳步聲也消失了,整個廠衛獄像是被大千世界遠遠拋棄似的,沒有一點生機。
明前覺得渾身虛脫,脊背和胸膛都在隱隱作痛,一陣陣尖利的疼痛不斷得刺著她的身體。離開了方才激烈對話的場合,她一下子全身放鬆了,積蓄的熱汗淋下來,腿腳支撐不住軀體,搖晃著欲倒了。四下無人,她慢慢得沿著木椅側麵滑坐在地麵,頭沉重得靠在椅麵上,一動不動了。
窗外蒙蒙亮的光線照耀在了她身上,仿佛照耀著一座雪築的雕像。
一個男人也沒有了,一個體麵的身份也沒有了,變成了最低賤的劫匪之女和叛國大將的侄女,麵臨一個可以預見的審判結局,落入了人生最悲慘的境界……這就是人世間最可怕的結局吧。她的人生過得亂七八糟的,也得到了最窘迫的後果了。這就是命中注定吧。
她緊緊得閉著眼睛,靠著椅子頭無力得垂在椅麵上,像死人似的癱坐在地。還忍受著身體裏的刺痛。這不是得病了,這種痛是由內心的焦慮痛苦引起來的。在北行路上遇到的雲城老神醫說過,人在極端憤怒憂愁痛苦中,身體會自然產生一種針紮般的痛苦來警告身體。隻要他能及時得舒解情緒,減緩激動心情,就能減輕身體的疼痛。
她緊蹙眉頭,閉住眼睛,忍受著身體裏陣陣刺痛,默默地等待著劇痛過去。——堅持下去,是她現在僅能做的事了。
黎明前的夜最黑暗,牢房裏也湧進了無邊的晨霧。霧氣遮蔽了人們的視線。她不經意得睜開眼,看見一陣陣灰黑影子從她的腳前飄過去。她訝然得睜大眼睛,舊牢房裏湧滿了黑蒙蒙的霧氣。黑霧變幻成了很多搖曳不定的形狀。像是人的形態。最前麵的黑影子是個身材健美、濃眉大眼的爽利婦人。有點像李氏。後麵跟著一位身材高大模樣沉穩的中年樸實男子,似乎是程大貴的模樣。再之後是個渾身戒甲威風凜凜的大漢,是她最熟悉的蕭五鳳蕭梧。最後麵走過來一個高個俊朗的侍衛,帶著恭謹的笑,是範管事範淩雁……一群人說笑著越過地上的少女走到了前方。
明前驚呆了,顫著嗓音叫他們的名字:“養娘,義叔……”
黑影子沒有回頭,繼續往前走去。他們的盡頭是遠方一片黑黝黝的天地。高山和大地都融入了夜色裏,身旁是黑壓壓的人潮,裹挾著他們像一條奔騰的黑色河流湧向了天邊。是死去的親人們,他們越走越遠。
明前匆忙地爬起來追上去,但是她怎麽追也追不上他們。急得她大聲喊著:“等等我,養娘,義叔。我是明前啊。”
沒有人理會她等她。他們從她身旁穿過去,說笑著走向了更遠更虛無的黑暗處。
明前身旁還湧滿了黑霧影子。黑影子的頭是骷髏狀,露出了烏黑恐怖的黑窟窿眼睛,大張著漆黑的嘴,想吞噬了她。她痛苦得哭喊著:“等等!你們為什麽不等我?我做的事惹你們生氣了?我所做的事都是該做的……”
她重重得摔倒了,走在最後的鳳蕭梧猛然轉身,看向了她。明前大喜。他伸出雙手做出了扶起她的姿態,向她搖著頭,示意她不要跟上來了。明前的熱淚禁不住湧出眼眶,緊緊抓住了夢幻般的黑霧雙手,泣不成聲地哭道:“義叔,不要走!我不想讓你死的,我的心裏很想救你啊。抱歉,我救不成你,我的心裏好難過……”
黑影子停頓了下轉身飄遠了。明前的心已然破碎了。周圍翻湧的黑影子蜂擁著圍過來,張牙舞爪得想撲向她。她在黑影裏掙紮著,痛哭著,懺悔著自己曾做過的。一團狂燥的風刮過來,刮得黑影子囂叫著,化為零散的霧氣消失了。
明前猛得睜開了眼,才發現她俯在椅子上打了個盹。不知道是暈迷還是睡著了。天還未大亮,周圍還是灰暗的牢房。而她身體裏的一陣陣無名刺痛卻減輕了。原來是場夢,她也堅持熬過了這一刻。
——往事已矣,故入也已入夢。這些就是她內心深處最看重的人。他們又一次地入了她的夢。又一次幫了她。在她的意識深處,夢裏的黑暗盡頭是死路,他們不準她追上來踏上這條死路。他們幫助她緩和情緒減緩了刺痛,熬了過來。這夢也仿佛預兆著,所有人都將遠去,無論她如何追趕哀求,他們都將離開她遠去了。正如凡塵中一個人的父母親人都會老去死去,她的身邊最終隻剩下了她自己。
這條人生路,必須是一個人從頭到尾得走完的。
明前俯在椅麵上,再次淚沾眼睫。
……最近哭得太多了。為自己,為別人,為了逝去的親人們,為了還活著的糾結的人們,為了那些如狂風而來又轉瞬離去的男人們……她這幾天似乎把一生的眼淚都哭了出來。她自己也覺得驚訝,她以前不是這麽軟弱得愛流淚的女人,而是一個剛骨仁心的堅韌女子。現在她的內心卻這麽柔軟脆弱,像塊溫暖的濕地,輕輕一戳就是個深洞,抬步一踩就使她深陷下去了。她的人也隨著這種複雜柔軟的心緒而變化著。弄得她隨時大喜大悲,大憂大慟,快崩潰了。
現在更是如此。所有人似乎都曲散人終了,所有事都萬事了結了。隻把她獨自遺留在這個小小的方寸之地。使她在這兒獨孤痛苦得哭泣著,在內心深處對所有親人和往事懺悔著……
* * *
她俯在椅麵上,癡癡得想著這一幕幕荒誕戲。真如做夢一般。從幼年記事起到雙十年華的十多年,就像是大海的波濤般起伏動蕩。多波多折的時候多,安穩的時候少;被蒙蔽住雙眼不明真相的時候多,痛苦又清醒得活著的時候少。她的人生幾乎都在一連串的謊言騙局中渡過的。
短短十多年,她仿佛曆盡了人間的滄桑。她做夢也未想過最後變成了這種結果。她鼓起勇氣,努力拚搏,在困境中苦苦掙紮,為自己為他人奮勇前進,最後卻落到了最差的眾叛親離的結局。
她可以在人前堅強,拒絕了所有人的關懷幫助,獨處時卻騙不過自己。在這個最黑暗的淩晨裏她痛苦得承認自己是“眾叛親離”了,已經失去了最重要的人了!
小梁王。這個使她滿含希望的男人,最後卻變成滿心絕望的男人。她與他的因緣際會比天地都要深,他曾經是她最重要的男人。
她從豫北山村回到了京城丞相府,短暫的安逸後為了救父親就毅然得前往北疆屢行婚約。當時她的人生目標,就是與小藩王朱原顯成親進而救父親。那時候的她滿心天真,滿懷正義,滿腔的憧憬與誠意,渴望遇到一位同樣坦誠仁義的男人,就能扭轉危險的局麵。此後她與他相遇相知……鳳凰林的相遇;泰平鎮上的暗殺;大泰嶺上泥石流的解救;在雲城與他反目取消婚約,卻遇到了楊妃坦露往事;之後他不準公主設計她,決定娶她;中了範勉的毒信也不改初衷;再往後違抗父令也要娶她;直到她代嫁失蹤兩年分離……他前前後後得要娶她三次,情真意切,深情如海。她以為她終於遇到了此生的真命天子。
現實卻給了她當頭一棒。她遇到天底下最大的滑稽戲。三次婚事被阻,怎麽也成不了親。她結識的是一個與她有多少淵源就有多少仇怨的男人。
原來所有的波折都是當年年幼的小梁王的一顆複仇之心引起的。是他當年派人去誘拐殺害她。他卻深深得把這段原因埋藏在心底,閉口不言。在真相大白的最後關頭,才不得不將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告訴她。想挽回這一切。愛、恨、情、仇、陰謀,詭計,仇殺,報複,所有的東西都狠狠得交織糾葛在了一塊。他幼年要動手殺她,如今又冒死來救她;他拚命得愛她要娶她,又狠狠得壓住了最真實的真相不訴說出來。他的愛充滿了瘋狂、矛盾、糾結痛苦,他們的前程也充滿了荊棘密布的變數。最後真相大白時,他們都遇到了此生最慘痛的結果……小梁王……
明前的熱淚一滴滴地滴下,淚撤衣襟和塵埃。人生,總是把最重要的真相放在最後關頭才殘忍得傾瀉在人們眼前。一座巨浪打來就打破了所有美夢大泡沫。把一切最醜惡的現實都嶙峋突兀得暴露在人前。凶殘、冷酷、怪誕、荒唐,世界變成了最黑暗醜陋的一麵。使人們不得不越走越遠,最後落到了咫尺天涯的地步。
她的腦海裏幼年是一片空白,滿滿的都是與他相遇後的愛恨情仇悲歡離合。她覺得自己此生此生永遠都忘不了了……想得他越多越痛惜這場老天造化,看到他就看到了他炙熱如火又毀滅一切的愛。不能再看再想他了……
她還是堅決又悲滄地拒絕他了。
至於另一個重要的人。崔憫……
她的心情更艱澀難言了。他與她相遇的過程更是波折。他們最初相識時是敵視對方。之後共同北行,在青楓山在江南荀園在謹州劉府通過種種事件改變了觀感。在青楓山他為她的執著救人去取藥,她對他很感激。泰平鎮上,他爭分奪秒得從墳墓裏救出她,對她有救命大恩。之後鴻瀘寺他與小梁王爭鬥時,她以為他死了痛苦欲絕。再之後他千裏追蹤著蕭五進大漠,想給她尋找一個真相。再往後養娘被殺兩人反目,公主失蹤她代嫁進了敵營。還是他陪著她一起上刀山下火海得進了韃靼軍營。最後失蹤兩年輾轉兩地,兩國大戰後再見麵時,又是他不畏生死得在戰後抓捕蕭五,押送蕭五進京,一舉奪回了破解案子的主動權和最關鍵處。為她尋一個永遠解決大案的解脫法子。一切變得天翻地覆。
這個人,揭開了“真假相女之案”,辨明或辨錯了她的身份,把她送進了京城丞相府。把一個鄉野小女孩猛然得變成了丞相小姐。使她在丞相府過著錦衣玉食、人間至貴的八年生活。接受著最好的淑女教育,接受著父親養母和所有人的寵愛。把一個粗鄙無知的鄉野小女孩變成了合格的藩王之妻,未來皇後。他仿佛點石成金,給了山路偶遇的凡塵小女孩一個最美好最虛幻的夢。最後又是他千裏追索著舊案抓住了蕭五,當著天下人的麵翻案重查,打破了大美夢。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他無處不在得推動著她的人生曆程,她的每一處轉折都與他息息相關。他以前輕視她,而後又深深地敬佩她眷戀她。他為她千裏走單騎,為她追殺戰場求一個最光明正大的解。他親口對她說愛上了她!可是他卻親手把她推下了懸崖,她的結局就是這個人雙手推動的。
愛太多,恨也太多,緣太多,孽也太多。最後兩個人卻落到了她連看他一眼都痛苦絕望得想大哭的地步……崔憫……
這個人也終將會在茫茫人世間離她越去越遠吧。
* * *
一個重要的人都不見了。一點好的結果都沒有了。
一種巨大的悲傷向她撲來。人生真像一場滑稽戲,人人都在粉墨登場。每個人都努力得飾演好自己的角色。不同的是他們挑光了好的角色,都拿著滿把的好牌爭搶得演好人。卻硬生生得逼著她去演壞人!現在的她,滿把的牌已輸得精光,身陷牢獄,得到了最壞的結局。
輸光了牌局,拒絕了所有人,摒棄了所有幫助。所有說愛她的人都在最後大結局時不見了……滿盤皆輸,她不知道她還有什麽沒有輸的!輸光的她隻剩下一個一肩明月,兩袖清風,心有高潔卻身為下賤的軀體了。
牢房的晨霧漸漸消退了,太陽越升越高,放射出了溫暖的陽光。監獄能禁錮人身,卻阻不住春風,溫煦的春風在牢房裏輕輕飄過,整個牢房也變得朦朧溫情了。遙遠的角樓上傳來了晨鍾聲,石牆外也傳來了巡邏兵卒們的腳步聲。明前在這個眾人皆去的孤獨牢房裏,卸下了平日撐出來的堅強外殼,感受著內心和身體上的疼痛。一個人虛弱得坐在椅前,一個人在最漆黑的牢獄陰影處潸然淚下。
舉頭四顧,孑然一身。大夢初醒,萬事皆空。
……哭就哭吧,在沒有人能注視的地方,在所有人轉身離去的時候,一個人在這個地獄角落哭個痛快。她再也沒有餘力遮蓋內心的傷了。
……哭就哭吧,在這個虛弱無比的夜裏。哭過了之後,也許就能把所有往事放下,就能再次昂首挺胸得站立在人前。做一個自由自在又真實的明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