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四章 無法醒來(下)
明前駭然得盯著簪花郡王,是有些醒目且驚豔。可她想不起來見過他,隻好膽怯地搖頭:“我不記得見過你。”
紫袍簪花綺麗絕美的郡王神仙無奈地說:“唉,你果然想不起來嗎?那麽我提醒你,你是……不,我以為你是我的未婚妻。”
“你的未婚妻?”小明前嚇了一大跳。又仔細地看了他一回。他像黑夜裏閃耀放光的黑燿石,奇偉絢麗。人們遇到有些人會白頭如新,遇有些人會傾車如蓋,她覺得她如果見過這種出類拔萃的人物是絕不會忘記的。可惜,她不認識他。
她沉吟中似乎想起了什麽,臉上浮出一絲微笑。
“你在笑什麽?你可是想起什麽?”紫衫郡王神色驟變。
明前脫口說:“不是,我沒有想起什麽,我也不認識你。我在想如果大人找人,怎麽會問別人認不認識你,你應該先問自己認不認識她啊。”
那位錦繡紫衫的郡王微楞,隨即失笑了。他笑起來五官綺麗,如酷雪化雨,變得異樣的溫柔:“你說得對。我得先問自己認不認識她,怎麽能先問她認不認得我呢?”
“我自已當然認識她。不,我也不知道自己認不認識她,我有些看不透她……她是我的未婚妻,是這世間最獨特最好的女人,她走失了。”他的眼睛掠過明前,盯到遙遠的遠方,輕聲自語:“她對我很好,總是想盡辦法幫助我救我,而我卻對她不夠好。以前還曾經下毒手害過她,她卻沒有放在心上,依然很溫柔地待我。為我全家所受的委屈感到內疚,拚命得想補償我們。在她最困難時,也沒有忘記還我們的恩情。”
“我不知道她是什麽樣的人。有時候她很愚蠢很渺小,有時候又很聰明很偉大,她是一個充滿了矛盾的人。卻充滿了奇異的魅力。她的性子也不算好,太清高又太熱情,太仁義又太執著,與俗世格格不入。在人人惜命人人都為自己的現在,她卻願為旁人付出。所以她遇到了最壞的結局。”
“我一直想使她過得舒心些。這世上唯一能使她過得舒心,性命無憂的方法就是娶她,做我的妻子。這樣才能使她的一生遠離紛爭,自由暢快得活下去。”簪花郡王神色黯然地說:“可惜這世上總是陰晴陽缺,好事多磨。我們本來就要成親了……她又失蹤了。我找遍了萬水千山,找過了兩年時光才發現你。你長得跟她很相像,你就是她嗎?”
明前駭然了,對他說的話感到震驚又迷惑。他說她長得很像他的妻子,可她不是啊。她訥訥地道:“我不知道……我覺得你一定能找到她的。”
“哦?”簪花郡王眼前一亮,熱切地看著她,臉露喜意:“你又想起了什麽?”
“不。我沒有想起什麽。”明前略微有些感動地說:“我是說‘知恩圖報’才是男子漢大丈夫的作為。你這麽愛她到處尋找她,如果她知道了一定會感動的。我也希望你能排除萬難與妻子團圓。”這位美貌郡王一下子贏得了她的好感。他對未婚妻不離不棄,滿天下得去找她。這樣有情有義衷情不悔的男人很少見了。
郡王脫口笑了:“明前,你就是她啊。你就是我要找的未婚妻。”
明前大吃一驚,急忙搖頭否認:“不,不是我!你的未婚妻不是我,我不認識你。”她為他千裏尋人感動,但她知道自己不是他要找的人。她是個平凡又普通的山村少女,與風流倜儻的郡王毫無關係。她的臉上神情從驚詫、迷惑、又變成了歉意。似乎她不是他的未婚妻就對不起他似的:“抱歉,你認錯了人。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你再去找找別人……”
紫袍郡王霍然變臉了,露出了極端憤怒和失落的模樣。他暴怒得一把攥住了明前的手腕,厲聲喝道:“不!你就是!我說了你是她你就是她,不準你假裝不是。”
“你鬧夠了沒有?趕快給我想起來。不準假裝你不是她!我厭煩透了這種找遍天下總也尋不到的感覺。你就是我的未婚妻!”他整個人變得凶神惡煞,話語張狂,臉麵猙獰扭曲著,碧藍色長劍指向了少女的胸口。周圍的黑霧混沌翻卷著,像一個大發雷霆的神祗。他怒不可遏地道:“你就是我的未婚妻!你肯定在說假話,或者沒有好好得回憶。或者你根本就是個妖怪,搶走了我妻子的軀體!你再想不起我就一劍殺了你!她就能還魂變回我的明前了。”
明前嚇得魂飛魄散,驚惶地叫道:“我不是妖怪啊。我也沒有搶走你未婚妻的身體。我真的想不起你是誰了。你認錯了人,天底下有很多長相很像的人。”
她對他又害怕又同情。他的癡情深深得打動了她,可是她真不是他的未婚妻。她不想欺騙他。明前壯起膽子堅決地大叫:“不,這就是我的身體,我不是你的未婚妻。我的腿上還有小時候上山撿柴時摔破的傷疤,我可以給你看!”
紫袍簪花的郡王麵孔猙獰,渾身顫抖,死死瞪著明前,手拿不穩劍,劍尖在她胸膛上亂顫著。他像遭遇了一場急病,痛苦得連聲調都變了。他換了種表情哀求著:“……不,不是這樣。你再好好想想……”
明前的性情從小就爽利執拗,被劍指著也不屑說謊。她反而握緊雙拳,更大聲地說道:“我根本就不認識你!也不是你的未婚妻。你認錯人了。如果你非要說我是妖怪占了你妻子的身體,隻會白白殺錯了好人。如果你硬是要我當你的未婚妻,那麽有一天,你的真妻子想起了你再回來找你,又怎麽辦呢?她一定會認為你愛上別人娶了別人,傷透了心。你那麽愛她就不能讓她傷心啊。”
不……
一句話像是打破了黑暗戰場的魔咒。天空的黑雲定住了,戰場也凝固不動了,那個人也僵持住了。他們身邊的黑霧混沌變得稀薄,地麵震顫著,這個幻境像快崩潰了。
簪花的郡王撤回寶劍,放開了小明前,麵容倉皇,目光混亂地望著四周戰場。喃喃說:“說得對,說得好。你不是她,如果真明前回來了,看到我這幅樣子,她一定會傷心難過的。我不想讓她難過……”他渾身的暴戾和怒氣也消失了,臉上一片悲涼,身子緩緩退後,退到了黑霧混沌裏。人影漸漸地模糊消失了,隻留下了痛苦的低語:“……你還是她,這種執著純良的心性沒變。你不是她,相遇三年的所有往事都消失了。天啊,我究竟遇到了什麽……”
小明前楞楞著看著人影消失,呆住了。
* * *
屋內,火炕燒得很旺,在熱騰騰的炕上,一個少女不安地皺眉,囈語著,翻身掙紮著,睡眠中也睡得很不安穩……屋子裏悶熱的像夏日雷雨後,她渾身大汗麵容不安說著夢話得睡著。像做了場惡夢。
屋外,一群人悄無聲息地走出房間,穿過院子,走到了村外道路旁。人群裏護衛著一個碩長的男人。人們紛紛上馬,碩長男人接過了馬韁繩,想翻身上馬。但是他手按著馬鞍覺得腿腳乏力,一時間竟無力翻身上馬了。深冬的寒夜,他穿著深紫色錦袍懸著長劍靠著金馬,久久地按著馬鞍無法動彈。
旁邊俊秀的官員輕聲說:“殿下,你還是趕快回軍營吧。皇上如果知道你背著他連夜出國境來探望範小姐,恐怕不好。”
穿紫袍戴簪花冠的小梁王朱原顯沒有答話。他在紛紛揚揚的大雪中有些恍惚迷失了,半晌才問了聲:“景儀,如果她永遠想不起往事,也想不起我是誰。那麽又如何呢?”
鳳景儀麵色寧靜聲音悠長:“——生死由命,富貴在天,人的造化也看天。我們隻能聽之任之順之。殿下,您沒有直接告訴她往事,而是假借著做夢來提醒她想起往事。不就是心裏有了決斷了嗎?您的做法與崔憫一樣,我很讚同你們。”
小梁王朱原顯的俊美麵孔驟然變了,變得猙獰而可怖。他抬起臉望向了村口的崔憫。瓢浮的夜雪中,崔憫命人抬走了驛道上的絆馬鐵障,送小梁王回軍營。風雪中兩個人的目光相凝,看到了一處。他們隔著黑夜大雪都沉默了。
誰也無法打開這道魔障般的記憶隘口,誰也不願對她訴說她忘卻的過去。
——她太可憐了!那個姑娘已經深深地遺忘了往事。他們也都不約而同地沒有告訴她真相,而是迂回著提示她。這個重壓她經受不起,他們也經受不起。如今的她就像是一個謊言吹起的氣泡,大,縹緲,薄而空虛,一陣風就能吹散她吹破它。使她陷入了絕大的痛苦裏。所有人都沒有勇氣去刺穿它打破它。隻能旁敲側擊的借著夢境的提醒她。
已經錯過了一次,再不能錯第二次了。
也正是因為他不說,他也沒有說,於是無人打破這個“一觸即破”的大氣泡。
——是不能說,不該說,更是不忍說。她已然如此可憐了。讓這個回憶不起往事的十歲山村小女孩,去重新知道她這八年。再次麵對著真假相女的案子,北疆和京城兩個朝廷的紛爭,甚至是她與他、與他的感情糾葛嗎?太殘忍了!會害死她的。他們誰也沒有這種冷酷殘忍去打破她的安寧幻境。
……再愛她,想留她在身旁。可是她連身份都查不清,命也保不住,又有什麽意義?
……不留她,放任她做個十歲山村小女孩,那麽她就永遠走遠了。
進亦難,退亦難。
朱原顯長吸了口氣,移開了看崔憫的眼光,移到了年青俊秀的官員身上,苦澀地說:“你先照顧她……等到這場大戰結束……再議吧。”
鳳景儀幽幽地說:“我會照顧好她的,表哥……”
他當然會照顧好她。他親自從邊境大銅山裏救出了小女孩。將來還會陪著她回到“豫北大龍灣”村尋親,如果找不到“早已搬遷遠遁”、“全村都不知道下落”的程大貴家,他還會繼續陪伴著她開導她保護她……他會照顧她好好的,全心全意,終生不渝……這也是老天注定嗎?
朱原顯騎在金馬馬背上,眺望著滿目漆黑的大山,空曠戰場和瓢緲夜空。內心憤怒焦裂得快炸開了。他想撕破、打爛這個天地,卻虛弱地撕不破、打不爛任何東西。
未來是什麽樣的?誰也不知道這個亂哄哄的世界有什麽未來!
他又能做什麽呢?誰也不知道他能做什麽又不能做什麽!這個滾滾紅塵人世間最痛苦的不是“天子之怒伏屍百萬”,而是他這位天子什麽也做不了!眼睜睜地看著最關心的事滑落到了旁邊,看著他最愛的人越走越遠……
千萬的民眾,廣闊的疆域,這個大明天下令人垂涎欲滴。他舉目遠望,卻忽然覺得這個天地乾坤顛倒了。他仿佛隻和身後土屋裏熟睡的少女有所牽掛,而與這個天下朝廷和皇權都慢慢放淡了聯係。國家即將在手,皇位即然登上,他卻覺得自己一無所有!能牽絆他的隻有那一縷似遠似近,似忘似記的,愛恨纏綿恩怨交織的情意了。
他以為親眼看到她,能幫她回想起三年往事,能幫他打破這種瘋魔般的愛情。但是沒有,她依然不認識他,他依然像兩年前那麽愛她心疼她……他像個孩子般的絕望與暴怒想一拳砸爛這個天下。
——人依舊,往事不在,愛恨不在,情意不在。
他孑然一身。
小梁王朱原顯翻身上馬,放鬆了韁繩,衝進了暴風雪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