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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二章 比死亡更危險

  伍懷德死了。


  掌印大太監在虎敕關一戰中,代替元熹帝引走了追兵。他成了眾矢之的,被敵軍追逐著射擊追捕。身中百箭。如果不是韃靼軍要留他一條活命就被一箭穿心死了。伍懷德身負重傷,大內侍衛和太監們拚死得救下他,終於撐到了綠鬆城鄉勇逆襲,險勝了戰爭。才保住了一條命。這兩月間他隨著北方軍回西京,遍請了軍中和本地名醫救治,還是沒有挽回日漸沉厄的傷勢,傷重而死。


  至此,隨同大明先帝朱元熹北巡的四位股肱重臣,除了老道圓滑的張首輔見機行事得投靠朱堪直保住了一條命。其餘三人都死於“元熹北巡”中。


  大雪皚皚,風勢更強,西京城城東的望金山山腰,一位白衣美少年正在揮動鐵鍬挖土掘坑,掩埋著一具薄薄的棺材。風雪裏,衣裳單薄的美少年,動作沉穩,麵色沉鬱,一絲不苟地鏟著黑土。一聲聲單調的“呼啦”的沙土傾倒在棺材板上的聲音,顯得格外的寂寥驚心。整片山峰都沉浸在一種悲滄鬱結的氣氛中。


  他在風雪中聚精會神得揚土埋棺,似乎想把這個墳塋修整得整齊美觀些。旁邊有位穿錦鍛深藍色官服,披著裘皮大氅的麵如冠玉的年青官員,肅立地看著他。數百名侍衛和錦衣衛站在更遠處守護著。


  鳳景儀有些歉意的說:“我們可以為伍太監舉行一場風光大葬的。小梁王不能立刻恢複了崔氏爵位,但會親自來吊唁哀悼。”朱原顯已是太子,北疆群臣還是習慣得稱他為小梁王。


  “不必了。義父堅持要薄葬。不大葬,不吊唁,不陪葬財富。”白衣勝雪的美少年平靜的微笑著。麵孔寧靜致遠,五官像風雪裏盛開的雪蓮花,晶瑩、淡泊、銳利、璀璨。整個人像灰蒙蒙天地間的一顆耀眼奪目的寶石。他神色安寧地說:“義父走得很安詳。此生雖有不甘,亦無遺憾。”


  死前身旁有愛子陪伴;以死償還了元熹帝對他的提攜知遇之恩;愛子選邊站隊的梁藩王身登大寶,未來的崔氏複興有望;還死在了這片與少年好友候門公子相遇相知的北疆土地上……心願了結,恩怨還清。他死得寧靜,安詳,無牽無掛,無所畏懼。


  來時是一個清貧高潔的民間儒士,去時也除掉了權勢富貴或威名惡名,恢複成一個兩袖清風身無長物的書生。在西京“望金山”墳場裏長眠著遙望京城。


  崔憫眼神清澈,動作平穩地鏟了最後幾鍬土,把墳包修得平整些。


  “你可真是古怪啊。”鳳景儀的臉又帶出了一貫的戲謔嘲弄模樣,感慨地說。


  崔憫沒答話。將烈酒撤在了風雪墓前,默默與這位權盛到帝師又低賤到奸宦,即崇高又低微的義父訣別。


  鳳景儀轉過臉專注地看他的臉,幽幽地說:“小梁王傷心吐血,把北疆朝廷和楊皇後都嚇壞了。他到處去找範瑛,差點耽誤了回西京和韃靼軍情。而你這位當事人卻平靜得接受軍令,帶著錦衣衛追蹤韃靼軍了。沒有一點反應。令人懷疑你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麽?你曾經為了她和梁王爭了幾回,連架都打了幾場。如今她失蹤或者死了,你就立刻轉了模樣,跟沒事人似的。你很反常啊。”


  “你以前不是說過很喜歡她嗎!好像很深情款款的樣子,連我都差點信以為真了。原來這一切都是假的。你看透了沒用的朱元熹,為了投靠梁王引起梁王的注意,增加自己在北疆的份量和得到冠軍侯的爵位。你才處處跟小梁王做對,追求那姑娘的。那姑娘一死你就再也不提她了。完全沒意識到她是被你的大話唬住,她是聽了你能護住她的承諾,才堅定地進敵營上戰場的!”


  這話太惡毒誅心了。錦衣衛人群裏的薑折桂、柳奕石和綠鬆城的王芸子都神色變了。


  薑千戶脫口冷笑了:“鳳大人,鳥盡弓藏,小梁王現在想秋後算帳嗎?”


  鳳景儀含笑搖頭:“不,不是他。小梁王已是太子陛下,將來為皇為上。他要遵守很多道義和責任。不能光憑個人喜好就誅殺大臣。他不是朱元熹式的昏君。他如果害了救過他的功臣,會讓天下的能人誌士心寒的。這不是他的意思,是我的意思。”


  他麵目扭曲,眼透怒火,凶神惡煞地喝道:“是我!我與你此仇不共戴天!崔憫,你本可以不招惹她的。你如果不愛她,又為什麽要去害她?如果沒有把握救她,又何必承諾?如果你不能使她的一生幸福安康,又何必去追求她?!讓她做個平庸、懦弱、依靠小梁王或別的男人活下去的平凡女子不好嗎?最起碼她還有條命可以活下去。即使她不是範瑛,是個劫匪女兒,嫁不成梁王,也可以嫁給我做個普通女人。而不是你上位逞英雄,顯示自已魅力的籌碼。你為了追求你的公平真相,活生生的害死她了!”


  他暴怒得撥出佩劍想砍向他,侍衛們忙上前攔住他。他向他憤怒地大喊大喝著,幾欲瘋狂。


  崔憫抬起頭看他,眼眸烏黑,微閃著光亮,直直地看著他,仿佛看到了他的內心。他沒有動怒,抵擋,臉上也沒有表情,就那麽冷靜無儔地看著鳳景儀。目光裏隱含著憐憫。他站直了身體,眼睛掃過了隆起的墳塋尖,平靜地說:“你想多了,也說多了。景儀,你心裏非常清楚我不是這種人。你是故意想激怒我,看看我心裏是什麽情緒樣子嗎?抱歉了,我沒有什麽不尋常的樣子。你看到什麽,我內心有什麽,有沒有愛,愛多或愛少,是真情還是假意,痛苦與不痛苦,都是我崔憫心頭所想,與他人無關。也與你無關。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沒有時間停留在這個時刻。”


  鳳景儀驚愕得瞪著他,停止了動作。被他平靜無波的態度弄得心緒複雜。這個人的眼光和口氣都冰冷到了極點,令他很吃驚。他以前見過各種各樣的崔憫。有淡然的他,瀟灑的他,精明幹練的他,隱忍內斂的他,有胸懷大誌,有委曲求全,甚至有狠毒決然的他,但是卻沒有見過這麽冰冷無儔的他。冷得如冰山,硬得如鐵石,他越來越難揣測他了。


  崔憫調轉過眼光,默不作聲地看著漫山飛舞的雪花和突兀的墳塋,靜寂地道:“我內心有的,我悲傷的,我歡喜的,我悔恨的……與你無關,也與她無關。你想要殺我就來試試吧。我不會束手待斃的,因為我要做完一件事後再死。”


  他沒有在他麵前顯露內心,他沒有任何收獲。但是一瞬間,鳳景儀忽然覺得他達到了目的,他的內心不是鐵板一塊。


  鳳景儀瞪著崔憫喘息了半晌,放開了劍,站穩了身軀。他咬著牙緩緩搖頭說:“不,我不會殺你。也不會報複你,我會看著你繼續平靜無波地生活下去。直到有一日午夜夢回,才會幡然醒悟了自己做過什麽樣的惡事蠢事!自己有多麽痛悔和愧疚!我會看著你無憂無喜得撐到什麽地步,看著你的心涼薄到了什麽地步。我會很高興地和一個人共同品嚐這種人間至苦至甘的滋味的!”他還是確定了他會為她的死痛苦終生的。


  崔憫沒有在意他的轉變,隻是麵如冰雪得注視著飄搖的世界。麵色潔白如紙,聲音尖厲如剛:“涼薄又怎樣?無憂無喜又怎樣?你太著相了。景儀。我的想法做法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沒有時間緬懷過去,事情還沒有結束,我要上邊境前線抓住那個李崇光,審問出真相,替她了結這段公案。”


  鳳景儀厭惡得也差點吐血了。他壓抑著胸膛裏的憤怒與嘔意,怒喝著:“她已經死了!崔憫,你醒醒。明前已經死了!”


  “如果她死了反而放心了。”崔憫目光放空,眺望遠空。目光在飄飄灑灑的大雪籠罩的大地上無目地得搜索著,卻什麽也未看到。他惆悵以極地閉上了眼睛,吐露了一絲心跡:“那樣我們就知道她隻會在臨死一刻疼痛了。從那後,她就再也不會痛、不會冷、不會哭、不會悲苦、不會為身份痛苦迷茫、不會再為別人牽腸掛肚了……”


  鳳景儀的臉瞬息間陰鬱極了,陰得像鉛黑色荒地。他的眼裏露出了深深的恐懼。


  崔憫轉身看向了他的臉。他透過他的臉看到了自己的麵容和飄搖恐懼的心。他平靜地說出了天下最無畏的話:“我擔心的不是她死,而是消失了。”


  “——自我消失,自我放逐,自我崩潰。我假想過如果她在戰場上僥幸未死,發現追不上蕭五,問不出真相,謎團永遠解不開。萬事又成了千瘡百孔的大漩渦籠罩下來時,她就真的自我崩潰了。她會轉身絕決地逃走了,遠遠地逃離開了這塊世界,逃到了一個各種紛爭都打不破的世界。不再有身份之謎,沒有婚姻之惑,沒有報恩的壓力,沒有令她糾結難決的男人,沒有痛恨卻無法懲罰的女人。她就永遠的自己消失了。”


  崔憫抬起臉,望著天空紛紛揚揚的灑下的雪花,有點輕微眩暈了:“這種想法。我知,你知,朱原顯也恐怕想到了。”所以每個人都恐懼極了。


  “最危險的不是她死,也不是被韃靼人俘虜為奴。那樣很危險,卻還有看到屍體能放心忘記的時候,還有將來能解救再相會的時刻。最危險的是她對這個世界感到絕望,喪失了全部希望,選擇了自己放逐,永遠放棄了這個身份。不回來了。”


  他輕聲細語地說:“她不愛梁王,也不愛你,也不愛我……或者反過來說,她很關愛梁王,也很關愛你,也很關愛我……不忍心讓所有人失望。所以她消失了。”


  他黯然地轉回身,望著風雪中的望金山上連綿不絕的墳丘,仿佛望到了天地盡頭。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一霎時他心意馳馳,心魂掙出了身體躍到了天盡頭,整個人都要被風雪撕裂成了碎片吹走了。眼睛裏浮起一層水汽,看不清了眼前的風景。


  “她累了。自己想消失,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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