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章 心意相通(下)
崔憫筆直得騎在馬上,忽然說:“我的義父,他是個很好的人。”
明前坐在他身後,隻看得到他挺拔的背影,雪白衣領和衣裳上閃亮不定的銀色暗紋。她一時間楞住了,仰著臉滿麵淚痕得望著他的後背。
崔憫眼望著前方,目光深沉,沒等她回答直接說道:“我小時候第一次見到他,是住在鄉下養父母家的時候。養父母照顧著我,衣食不缺,但始終不如對待親生孩子般的耐心愛護,我小時候頗吃了些苦頭。五歲時,義父才找到我帶我走了。在我的印象中,他是個滿麵哀愁,狂放不羈的年青書生。常常在街頭的酒肆喝得酩酊大醉,要我去攙扶他回家。每次我拖著喝醉的他回家時,他都會對我痛苦地說‘義父是個沒本事的人,恐怕沒機會替你家翻案了。我對不起你的父親。’我那時就很奇怪。父親早死了,又沒人逼著他翻案,他為什麽要這麽痛苦地折磨別人折磨自己呢。”
“那時候,我們的處境很不好。我是全國聞名的罪閥之後,清河崔家又被下旨滅門查抄了,雖然父親額外得得到赦免。但是家族滅亡,祖父被殺,又是大明的賣國賊。全大明朝人都仇視他,我們在京城城外過著窮困潦倒的生活。我四歲時,從一國冠軍侯長子嫡孫的地位,落到了罪魁禍首之後的地位,腦海裏還殘存著幼年曾過過的奢靡生活印象,就陷入了最貧困的處境。這件事對我的打擊很大。義父也很窮,我們租住在京城貧民窟的草棚裏,嚐盡了世態炎涼人間冷暖。以前冠軍侯的親朋好友們全部絕交消失了,義父也把父親留下的最後一點家財拿去打典翻案。我們倆過的很困頓。”
“有一次,我們窮得快活不下去了。我記得很清楚,深夜門外來了一群穿錦袍的蒙麵男人。領頭的自稱姓董,拿出了祖父的玉佩名牌,對我們說是我祖父的好友,要接我去內地的豪門過好日子。我大喜,想帶著義父跟他們走。義父卻大怒著趕走了他們。說崔憫是崔盈的長子嫡孫,怎麽能隱名埋姓得托庇到別人家過活?真是崔盈好友就替他家翻案洗冤了,如果這孩子改名換姓得去其他人家生活這輩子就完了。義父很窮,卻還花錢維持著讓我讀書習武,對我說‘你是侯門之子,要自重身份,在京城支撐著也要過下去,總有洗冤複爵的一日。如果你放棄希望到鄉下去,就真的從大明朝廷和貴族階層除名了。別學那些寒門子弟的窮酸樣,你將來注定要做大官大爵的。’”
“我看著他心裏奇怪極了。義父瘋了嗎?他看不透嗎?我們家已經完了!我的父親祖父已經身敗名裂死了,清河崔氏也敗落了。他還對我說這種奇怪的話幹什麽?後來有一次他在街頭喝醉酒,我去接他。他又說同樣的話教訓我。我終於惱了。我已經六歲了,因為家門生變,比同齡孩子更早慧些。我走到他麵前,使勁得打了他個大嘴巴,用一種孩子般的殘忍和冷酷對他大叫:“你是個酒鬼!滿嘴胡說八道,少教訓我!我已經不是小侯爺了,我父親也不是侯門公子,爺爺也不是冠軍侯了。我們崔家已經完蛋了!我現在就是個普通人家的窮小孩,你還說這些廢話做美夢幹什麽?你天天東奔西跑地拉關係告禦狀做什麽啊。全天下都知道我們不可能翻案的。你不是個進士嗎?該老實的找個教書的活兒,掙點錢,養活自己和我才是正事啊。’”
“‘天天喝這些劣質酒,借酒消愁,對著我發酒瘋。算什麽義父啊?你再這樣下去,我就離家出走做個小乞丐。一輩子都不回來,也不用看你發瘋了!’”
“他聽了,像如夢初醒似的,呆呆地看著我,然後抱著我嚎啕大哭。像個傻子似的把他這一生的眼淚都哭了出來。很多年以後,他對我說那時候我六歲時的話,像醍醐灌頂,像尖刀般的插進他的心。他每日茫無頭緒好高騖遠地到處走門路做著無用功,還不如一個六歲小孩子看得透徹明白。這些話徹底警醒了他。我們完了!災禍已經發生了,你哭、喊、痛苦、絕望、沉淪甚至是發瘋、拚命的折磨自己折磨別人都回不到當初那一刻了。所有人都得接受現實。”
“過了不久,他就找了份活兒,要搬出去住。他叫我來說‘你說得對,慈世,義父天天去瞎晃是不對的。我也不打算再拉關係去衙門喊冤了,所以我找了個教書先生的活兒,教一個比你大幾歲的男孩。這個營生很好,如果幹成了很可能一本萬利的!你就乖乖的在家裏繼續讀書習武做個好孩子罷了。其餘的由義父做主。’”
“我那時年少,隻看到他不再酗酒振作起來,也拿回了一百兩銀子,就信以為真。覺得他放下空想重新做人了。也替他高興。”崔憫的臉色煞白,嘴唇泛青,麵孔在月光下像瓷器般又冷又硬又脆,聲音像鐵器般尖刻。明前坐在他身後看不到他的表情,隻感覺他在微微發抖。她望著他的側臉,又擔心又害怕,幾乎要哭了,手指緊緊地握住他的胳膊。
“一年後,我再次見到他時,才知道他進宮做了太監。兩年後,他如願以償地進了十二皇子書房,成為陪伴朱元熹的大伴。再之後他費勁周折幾度險些喪命,一步步得爬到司禮監掌印的位子,成為隱匿的帝師,新皇帝的心腹股肱。他完全舍棄了以前的人生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而我直到兩三年後,才漸漸明白義父做了什麽事,做了什麽樣的選擇,對我們的將來有什麽影響,我又欠下了他什麽樣的恩情!”
明前緊緊地靠在他背上,不敢看他的側臉,手指抓住他像風中枯葉般顫抖的身體。她的手指緊握住他的手臂,他顫抖著回過手也握住了她的手。
他長長地呼了口氣:“我後來常想,事情為什麽變成這樣?我想了很久好像想通了。我和義父不一樣。他是父母雙亡,少年時代遇到知己,便把知己當成了家人。我是父母雙亡,卻不缺親情。我的義父就是他給予了我千倍百倍的親情。使我像尋常人般健康的成長。生恩不及養恩重,我對父母祖父的感情遠遠不及對義父的感情。義父他俠肝義膽,忠義兩全,是個真正的頂天地立的好男兒。”
“我四歲知事時,家族滅亡很久了。那種豪門巨閥繼承人的責任感和百年流傳大世族的榮耀感,對我就像是一場空中樓閣和空泛的夢,沒有濺起一點波瀾。朝代更迭,門閥興衰總是以百年千年來循環的,有興盛就有衰敗,大族滅門敗落很正常。我早就明白這個道理,也看得開。但是我卻擋不住義父的執著和恩情。我太敬愛他了,所以隻有往前衝,跟隨他的誌向去報答他對我們崔家做的大恩。為了他我也得努力。我原以為此生此世一定會遵守義父的決定,努力去爭取洗冤複爵,用冠軍候爵位來償還義父的恩情。即使我心知我還不清他的恩義。”
崔憫止住了訴說,靜靜地抬頭,看著漆黑夜空中的如弓般的明月和閃爍群星。神色憂愁,聲音幽明:“但是,變化總是比決定快,一眨眼就變成了現在這種荒誕戲劇樣子。我受義父大恩,卻沒法子還他萬分之一;我敬愛仰慕著他,卻做出了忤逆他傷害他的事;他為了清河崔氏毀了自身去追求昭雪冤屈,我卻不識抬舉地拒絕了他的追求要放棄複興爵位;還有皇上,我是他的親信,卻背叛了他沒去撤藩;我是他一手提攜起來的卻要與他的敵人合作……人生就是充滿了矛盾與無可奈何吧。”
明前聽得呆住了,無言以對。她平時滔滔萬言,此時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了。心裏塞得滿滿的都是為他感到痛苦難過……他也是……
崔憫回過頭,拉著她的手環繞過來,放在自己胸口。用自己的手掌按著她的手。他對她說:“不,別為我感到難過。因為我知道,人與人是不同的。縱然是親父子也不一樣,都有著自已的主張並為之去做。你與我一樣,是擋不住他人的做法,隻能盡量保持住自己對他的敬意就行了。不要難過……你愛的,與他無關。你所敬重的渴望的人或事物,也常常得不到回報。即然這樣,愛就愛了,又何必要追悔自責呢。堅持下去,總有一天你會得到你所想要的東西的!”
明前靠在他背上,臉依在他的肩膀上。麵孔上濕漉漉的,沾濕了他的肩膀。月光下一顆顆熱淚撒下來,晶瑩剔透,哀愁美麗極了。她恍然有些悟了。
他聽到了,在行宮議事堂外聽到了範勉的那些話。他在寬慰她。在自己遭受到與義父決裂的沉重打擊下,還在試圖安慰著身旁這個心神俱碎的少女。他不是在訴苦尋求她的同情,他是在替她開解,替她衷心地感到難過,就像是她為他感到衷心痛苦一樣。
明前的手緊緊握住了他胸前的衣襟,眼淚一滴滴地滴濕了他的肩。心已經碎了。為自己,為他,為這個心意相通的夜。
——你愛的,與他無關。你所敬重的渴望的人或事物,也常常得不到回報。
既然這樣,愛就愛了,又何必追悔自責呢。
* * *
馬匹停住,兩個人靜靜得站在路旁,暫時停留下來。月芽給這片原野蒙上了一層清冷的銀沙,把人們的身影拉得修長。月光下崔憫望著眼前淚水晶瑩的少女,身心也如火如荼得燃燒起來。一路上與她相識相知到愛上她,也從未目睹到她這麽痛苦哀愁過。她的淚水沾濕了他的肩膀,變成火焰燃化了他的心,又變成了水般把他的心融成了一片片濕地。
他再也無法忍耐,伸出手臂緊緊得擁抱了她。這一刻不需要什麽語言慰藉,守候在她身邊緊緊地擁抱著她。讓她靠在他懷裏哭泣,包容了她的所有脆弱、痛苦、絕望、悔恨……就是最大的體貼了吧。就是他對她最大的“愛”了吧。
——他愛她,愛了一路,愛了這短暫一生。愛得如火如荼,愛得徹心徹骨,愛到天荒地老。
她緊緊靠在他懷裏,伸出手臂回抱著他,在他懷裏顫抖著哭泣著。這個夜晚太冷太空曠了,這個世界太廣闊無限了,她也孤寂孤單的太久了。她不敢放開手,怕放開手就找不到一絲溫暖了。她也不敢抬頭,怕自己看到他憐憫的眼神,就會更崩潰了。不必同情寬慰不必說愛戀的話,他們在此刻都彼此深深得理解了對方的感受。這一刻,兩個人的心前所未有得連到了一起,緊緊得貼在了一起。
奇妙極了。兩個人同時拋棄了“夢想和他人”,或者說被“夢想和他人”拋棄了。在他們遭受打擊時,又恰好得感受了對方的痛苦,從他身上得到了慰藉,找回了救贖自己的信心。使他們相信,即使是全人世間舍棄了自己,還有著他的理解支持,也等於有了全世界。
他們忽然驚覺,原來兩個人是一類人。又天真又堅強,又純樸又脆弱的人。在險惡人世間,他們都在努力維持著內心的純真,追尋著人生的真相。哪怕前途凶險被撞得粉身碎骨,也執著得追求著心底的真實與真相。他們原來是同一類人,是他在這世間費勁心機得尋找的另一個自己。現在在無垠人世中,終於找到了另外一個與自己心意相通,相互理解、同情、眷戀、支持著他的人了……是一件多麽稀有而珍貴的事啊。
——這就是“愛”吧。這就是世間最稀有珍貴的愛情吧。
蕭瑟的風吹拂著身軀,頭頂是滿天繁星,身邊是心意相通的他。人們感到既悲哀又喜悅,從未感覺到與他的距離這麽“近”過,恍惚中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了。
他顫抖地伸出手,捧起她的臉,把嘴唇深深得印在她的唇上。吻幹她臉上的淚痕和悲傷,把她緊緊擁抱在懷裏,給予她自己全部的溫度力量和愛意……周圍的一切都遠去了,隻剩下了噴湧而出的感情和赤誠的心。
真的很愛很愛她……
* * *
荒涼空曠的原野上,兩匹馬放開韁繩行去。兩個人靜默得偎依著,感受著這個不凡的夜晚和激情。
兩個人在某些方麵又相似又不相似,從第一眼見麵就鮮明得印在了彼此心中,經過了很多事終於走到心靈契合時。像天空滑過的兩顆流星,在無垠的夜空終於發現了對方,相互靠近,聚到了一處。
今夜這種相互傾吐心聲的話語,不是軟弱,而是一種更堅定的堅強。有懦弱的過去,有無法釋懷的愧疚,也有足夠的信心與希望,才能使他傾吐過去不再隱匿,迫切得想與對方更接近……每個人都完美又不完美,帶著很多矛盾,能剛強得麵對全世界,又內心孤寂得像純潔的孩子。他如冰雪般脆弱又如冰雪般冷硬堅實,她如陽光般炙熱又如清水般溫柔透徹,這樣充滿矛盾的人才能使人們深深地為之吸引吧。
此時此刻,緊緊擁抱著這世上與自己最契合最心意相通的人,怎麽能不為之悲喜交集呢。什麽也不想多說,多做,多想,在這樣一個夜晚緊擁著他,聽任金馬帶著他們走進更深沉幽黑的原野,直到走到天涯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