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五章 密談
議事大堂的門窗關閉得很嚴實,室內顯得很陰涼,庭院裏陽光明媚,照得亮堂堂的。很多太監侍衛侍立在庭院角落裏,大堂內外靜寂無聲。
兩名太監引著一位相貌端正,穿著深藍官服的中年官員匆匆走進來。男子相貌清雅,目光炯炯,精神健旺,氣質清正,留著三縷短須,是個風度翩翩的中年官員。他邁步走進了大堂,整肅下官服,向中間的元熹帝跪下施禮。
元熹帝麵色平靜,黃袍外披了件淡青的錦繡外衫,坐在最中的太師椅,含笑虛扶:“範愛卿,快請起。這會兒還招你回來,有點失禮了。朕有些煩悶,想找你聊聊。”
大堂陰暗,點起了幾支蠟燭,照得四周昏昏晃晃的。坐椅後麵還垂下厚厚的帷幔,看不清情景。
範丞相範勉的神色有點意外,但還是躬身領命。身為內閣大學士,就是隨時供天子召喚,答疑解惑的。
元熹帝坐在椅上,態度安詳,命人賜座賞茶,口中漫不經心地寒暄著:“範愛卿,你對方才大臣和太監們的爭議有什麽看法?朕心裏有些不安。”他拿起茶盞,眼角低垂,看著霧氣蒙蒙的綠茶。熱茶泛起的霧氣把他的麵容籠罩得很朦朧,使人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範勉的身體坐得像鐵槍般的筆直,一臉堅毅。他的樣子比京城時多了些風霜之色。但眼神傲然,身形挺撥,依然保持著儒生的清高本色。他對皇上提起這個話頭大喜,不加思索地道:“微臣以為張首輔說的對,劉太監逾越了!太祖皇帝早有明訓,還特意鑄造鐵牌懸掛在宮門上,寫著‘內臣不得幹政,違者斬’。太祖皇帝不允許太監幹政,也不許他們與官吏勾結,不準置業置家產。如今,法令依在卻無人執行。大太監們幹政斂財大肆貪汙,與官員們串通收官員做義子義孫……簡直是比比皆是烏煙瘴氣。皇上早該管管了。當然太監們中也有才智過人之輩,但更多的是為非作歹之徒。請皇上嚴守祖訓。”他說的義正言辭,慷慨激昂。
元熹帝臉色陰沉,牽了牽嘴角,眼珠子漠然的掃視著範勉的頭頂。他盯著範勉意味深長地笑了:“範愛卿,你這麽說話,不怕激怒了大太監嗎?說多了朕也沒法子保你的。”他指的是他的老師劉丘,曾經勸皇帝遠奸宦近文官。禦馬大太監劉誨以為他在嘲諷自己,就毫無原因得把劉丘逮入錦衣衛詔獄,亂刀砍死,拋屍荒郊。連朱元熹都來不及去解救。
室角侍立的幾名年老的紅袍大太監均垂頭望地,肅立無聲。眼神很陰冷淩厲。
範勉渾然不怕,霍然站起身,走到皇帝近前朗聲說:“皇上命令臣說話,臣自然要說實話。臣不願對皇上有絲毫隱瞞,如果隱藏實話不說,不也成了讒臣一黨了?微臣從來不讚同宦官幹政的,天下皆知。我不怕太監們怨恨。而且這次北疆行太冒失了,劉大太監把邊疆當成兒戲,力勸皇上北巡。簡直就是個笑話,一國天子哪能不巡幸富饒之地而巡視危險之地呢。皇上的安危關係到江山社稷,皇上不為自己想想,也要為大明百姓們想想。這趟北巡如果遇到了麻煩事就悔之晚矣。”
元熹帝冷眉冷眼地看了他半響,緊蹙眉頭,似乎對這位忠肝義膽的大臣也頭痛不已。他沉默了下,放聲大笑了:“好一個敢彈劾太監敢勸朕的忠臣啊。古人說‘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是非’,這麽看來範愛卿就是大膽進言的魏征,朕就是那善於納諫的唐太宗了。說得好,朕就是希望你能做個照出朕之錯的明鏡。罷了,你們都是好臣子,內臣們也是盡忠職守,為朕辦了不少貼己事。範愛卿就不要苛責他們了,劉太監和伍太監都是好的。”
他神情輕鬆,麵帶笑容。心中卻鬱鬱地想,範勉言語直爽,心性正直,眼裏不揉沙子,果然是個天下聞名的純臣。遇到了這種傲骨孤膽的臣子,真不知是幸是不幸。他拿起茶碗,閑閑地飲了口茶:“……就比如說,剛才看到的伍太監的愛子崔憫,不是為朝廷立了很多大功嗎?你認為他如何?”他還救了你的女兒呢!
範勉臉色陰沉,皺著眉頭,不悅地說:“立了大功?哼,一個大好男兒想為國效力,為什麽偏偏要投身進宦官管轄的錦衣衛?探查隱私,抄家滅門,手段陰損,惹得天怨人怒。這種人有本事又如何?越有本事越是朝廷之害。更何況,以他的能力明明可以走文途科考為官,或者走武途進軍隊為將。卻廝混在內庭,跟太監們勾結成奸,以權持強為非作歹,以色媚上……”
元熹帝聽他越說越難聽,生怕他說出更不好聽的話,慌忙打斷了他的話,直笑著說:“朕知道了知道了。這崔憫確實是心懷異誌,朕心裏有數,這次他回來,朕就打發他回京城,不留在身邊了。”
他漫不經心地放下茶盞:“對了,他救過的你女兒怎麽樣了?她叫範瑛吧?上次你在禦書房與朕徹夜長談,說了好多知心話,讓朕很感動。也好像提起了女兒,說你不看好她與小梁王的婚事。此事如何?她去北疆成親了嗎?怎麽沒有後麵消息。”
範勉神色大變,眼光閃爍,似乎在極快地思索著。忽然對著元熹帝跪下磕頭:“臣想向陛下請罪。”
元熹帝眼裏閃過一抹寒光,嘴角露出了笑意:“範輔相為國為民忠言直諫,連命都可以不要。又有什麽罪?”
範勉臉色肅然,跪地沉聲道:“臣有一件事要稟報皇上。臣曾經自做主張,在給梁王的書信裏塗上了劇毒,想要殺死梁王。請皇上責罰。”
大堂裏頓時死寂無聲,靜如海底深潭。
皇上很愕然,楞在椅上了。似乎沒想到範勉會直接了當得說出來。他與張首輔、範輔相常常共商國事。三人都知道北疆藩王有謀反之意,也經常商議對策。範勉忠君愛國,自然也與梁親王成為死敵。對於自己女兒與小梁王的婚事,他曾經含糊的暗示過皇上會取消婚事並教訓下梁王。但都是暗示,從未這樣直白得說出來。
一位丞相用毒信去暗殺皇親國戚,這是犯下了滔天死罪。
元熹帝陰沉著臉,聲色俱厲:“範勉!你幹了什麽?”
範勉跪在地上,梗著脖子,臉色堅決地說:“我知道暗殺藩王是大逆不道之罪。但是目前形勢已經忍無可忍了。如今皇上最大的敵人就是藩王之亂。三藩王分封的要麽是富饒之地,要麽是邊境重鎮,以前太宗皇帝是為了使朱家子孫齊心協力得鎮守國土把守糧倉,才分封了諸藩王。也害怕皇子們有異心,才堅持按長幼順序立皇位的。當時先皇並不是最出色的皇子,也立了大皇子為帝。卻也留下了三藩王之亂的局麵。”
“先皇和您即位後,對本朝政治實行改革,重用清流文人,無論是對官吏還是國家都創造了一個清明寬鬆的環境。文臣百姓們都仰慕敬仰你。但是對您的統治心懷不滿的就是三藩王。所以皇上是必要削藩撤藩來維護國家穩定的。三位藩王都是皇上的叔輩,又在各自的藩鎮上籌謀多年,如國中之國太上皇。有的還手握重兵獨霸一方。梁王朱堪直就是其中最強大的一個,隨著對蒙古韃靼作戰,不斷得擴軍搶地,已經成了大明和皇上的心腹大患。”
“梁王不會束手被撤藩的。您與梁王間必有一戰。而這場戰爭會牽連到了大明江山和千萬百姓。所以臣日思夜想,想以最少的代價最小之力撤藩,還大明百姓一個安穩江山。這時候正有個天賜良機,臣的女兒與小梁王自小有婚約,我就設定了一計,花重金購買了南疆焦之毒藥,塗在婚書上,命小女帶給藩王。小女性情謹慎,頭腦靈活,一定會把書信帶到北疆送給藩王的。這計策看似簡單,但是最簡單的法子往往是最成功的。如果能順利地毒殺藩王,就不必發起戰爭,令天下百姓遭到生靈塗炭了。此計如成功,比起皇上下聖旨強行撤藩引起戰爭要強多了,也比微臣在這兒跟大太監們爭辯是否北巡要強多了。我範勉是做了件陰毒事,我早就做好了準備,即使被千人痛恨萬人嘲諷也毫無怨言。隻要能順利消藩,能以一人之力消除國家大患,我即使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微臣剛剛接到了北疆前方的細作和探子遞來的情報。說是軍事重鎮的小梁王忽然患病不起。我就想著此事十有八/九得做成了吧!所以特意來向皇上請罪。此事從頭到尾都是由我範勉一人所做,請皇上立刻抓捕我殺了我,將我的人頭和罪行昭告天下。平息皇親國戚和天下人的憤怒。範勉雖死無憾!”
這一番話,鏗鏘有力,擲地有聲,膽氣畢露,視死如歸。如鋼刀擊打火石般震撼四座。
室內靜如深海,元熹帝久久地瞪著眼前的大臣,眼裏森然,心中側然,沉默無語了。
撤藩才是元熹帝朝堂的頭等大事!比之太監幹政,清流黨爭,買官賣爵貪汙受賄等等才是頭等大事。範勉居然是他的大臣裏最有遠見著識,與他心意相通的大臣!他知道什麽是元熹帝的腹中之毒懸梁之劍!“藩王之亂”每時每刻都壓在朱元熹心頭,壓得他欲瘋欲死了。但是怎樣撤藩,何時撤藩,是議是和,是軟是硬,一直都不得要領。所以他朱元熹寧願忍受著儒家文官們的諷刺鄙視,也要送公主和親。寧可落下濫信太信的蠢名,也要北巡北疆。隻有範勉懂他啊。
他早就知道範勉私下有計策,卻也沒報太大希望。還另外安排了崔憫密令和其他的準備。隻是沒想到,範勉這個清高書生真辦成這件大事。派出女兒詐婚一舉就殺了小梁王朱原顯!一個弱女子就斬斷了北疆藩王的根基。北地藩王沒有了嫡親世子,哪怕他再娶王妃生庶子再培養為王都不行了。他沒有時間了!
元熹帝百感交集,眼光複雜得望著範勉。有些真情激蕩地說:“範愛卿,你做得太多了。你,你才是大明朝最忠貞不渝的……”
範勉抬起頭,眼望皇帝,眼睛裏有些晶瑩:“臣是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盡了人臣本份。我要把命給陛下,是陛下不準我死,要我繼續為國家效力。微臣苟且偷生得等到現在終於為皇上做成了撤藩大事。臣死也無憾。而且此事永遠與皇上無關,與朝廷的撤藩大事無關,是我個人對梁王父子對小女的婚事推三阻四心懷怨恨,才下毒手暗殺了藩王。一切罪責由我承擔。”
元熹帝盯著他,一向悲涼陰鬱的麵容也有些動容:“範愛卿……”
範勉跪在地上,心裏也激蕩無比。他思前想後,麵目扭曲,老淚縱橫地說:“這件事,臣做的完全對得起國家、江山、百姓和皇上。卻對不起了一個人。對不起我的小女範瑛。她根本不知道內情,滿心歡喜地拿著嫁妝要嫁到北疆……我卻利用了她,我真是太對不起她了。她的一生都像是場悲劇。從小母亡,父失,被拐子拐賣到山裏,好不容易救回京城回到我身邊,卻又要為國家做出了莫大犧牲,最終落得了生死兩難的結局。自古家國難兩全,我為了大明江山隻能犧牲小女了,我的心……”
帷幔輕輕晃動,仿佛飄渺不定的心。
元熹帝的眼光順著帷幔掃視回來,冰冷的心也泛波瀾。有所感觸地說:“範愛卿,我會派人去找範瑛的。如果她僥幸不被北疆殺死……我必定會找回她,給她個好歸宿。不會虧待了這位忠良之女,也讓你們父女團圓。”
“不。不必了!”範勉仿佛被刀劍砍中,一隻衣袖掩在臉上,涕淚橫流,身體搖搖欲墜:“不必找她,也不要帶她來見我。讓她聽天由命自生自滅吧。臣太懦弱了,沒有臉麵心情再見這個孩子。這八年相處,她那麽信賴我,為了我甘願到北疆嫁給陌生人。我以為,她以為,苦盡甘來,父女倆終於可以享受到天倫之樂了,沒想到……”
世事難料,造化弄人,父女之情終究比不過朝廷大事國家基業。隻能一刀斬斷了這段情份,怎麽還有臉看到她的容顏。那張清秀明朗,倔強又堅毅,對前途充滿信心,對父親充滿了敬愛的臉?他自栩是個為了朝廷大事能夠肝腦塗地的硬漢子,卻不能想像著再麵對範瑛時的情景。連想想都會肝膽俱裂了。
下輩子,別托生成範家女了吧!
這位範輔相喉嚨哽噎,心魂失守,再也不能侃侃而談地訴說下去了。他跪在地上重重地向著元熹帝磕了幾個響頭,忍著滿心波瀾,恍恍惚惚地轉身走出了大堂。出大堂時,他失魂落魄得沒有邁過高高的門檻,一跤摔倒,滾落在地。兩名太監忙上前攙扶。他跌跌撞撞得推開太監的手,踉蹌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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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堂裏靜若深潭,人們像木胎泥塑般得肅立著。皇上眺望著他的背影,久久地沉默著。半晌,他臉上帶著一絲涼潤的笑容,轉身走向帷幔,輕聲細語道:‘範小姐,你聽到了?這是你父親不得以而為之的事。你相信了吧。嗬嗬,我以為你會激動得跑出來詢問他與他相見。你卻沒有,你也害怕麵對這個局麵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