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八章 瀕死真言
深夜,大夫仆婦都退下了,大堂寂靜無聲。隻剩下明前和小梁王。
小梁王靜靜得躺在病榻上,昏迷不醒,狀如死人。像一塊冰似的臥在床榻。
明前靠在榻旁默默得望著他。短短幾日他變得厲害。她幾乎認不出他了。他從豐神俊秀的強悍藩王變成了堪堪待斃的瀕死病人模樣。使她膽怯。他們一路同行,小梁王自始至終都是強勢、霸道、權勢威重的樣子,即使在大泰嶺掉入泥石流遇險時,也未顯得這般虛弱過。他真的要死了嗎!
* * *
“……是你嗎,明前。你在哭嗎?”
明前猛然抬起頭,大吃一驚:“殿下,你醒了。”
病榻上的小梁王身體一動,手掌張開了。明前立刻撲到了床前,大聲的呼喚他。這時候室內無人。小梁王僵直得躺在病榻上,無法動彈,隻有胸口劇烈得起伏著,手指抽搐著。他醒了!
明前驚喜交集得撲過去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指僵硬冰冷,卻掙紮得回握住了明前的手。口唇顫抖著,發出了含糊不清的聲音。
明前焦急地左右望望,這會兒無人。她俯下身把麵頰貼近了梁王的臉。
小梁王的嘴唇顫動著說:“快……逃……”
明前驚訝地睜大眼睛。快逃?逃什麽?
小梁王似乎才從深度昏迷中清醒了。他費勁地睜開眼睛,黑色瞳孔卻散亂,看不清東西。頭上汗出如漿,大口得喘息著,像被體內的某種東西壓迫得痛苦不堪。他的五根指頭緊緊抓住明前的手指,使出了全身力氣:“明前?快逃吧,離開北疆。他們會抓住你殺頭的。”
明前呆住了。霎時間淚如雨下:“不是我!不是我幹的,我不知道那信……也不會下毒殺你。我從來沒想過殺你……”到最後幾乎大哭了。
梁王使出了全身的力氣,轉過頭顱,空洞的眼睛望向明前。看不清她,隻能緊緊地抓住她的手,吃力地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來殺我的。你說過要嫁我了,怎麽會想殺我?不是你。你那麽爽朗正氣,怎麽能做出陰險凶殘的事……”
他想掙紮得坐起來,卻僵硬著動不了。隻急得麵上身上冒出了帶血絲的汗,費勁力氣說:“不是你!可是,如果我活了,你就沒事。如果我死了……”他喘息著抓住明前的手,幾乎要扭斷了:“你趕快逃走吧。父王會殺了你報仇,小鳳也救不了你。”
明前的眼淚瘋狂得湧出來。他知道不是她,也不怪罪她。命在旦夕時,一旦清醒了就讓她逃走。明前覺得痛苦不堪。她搖著頭說不出話了。
他們兩個人,從相識相知商量婚事,到暗殺後說明往事,發生了那麽多的恩怨情仇。她自己也不知道兩人間算什麽感情了。她不信任他,他卻全然得信任了她。不過是短短兩月時間,從厭惡、痛恨、想殺她直到變成了全然信任她。這中間發生了什麽,他的思想發生了截然不同的轉變。這樣的改變又為了什麽?
明前不敢仔細去想。隻怕細細想想就會痛苦得要窒息了。她是個爽利的人,最怕的是“承恩有愧”,卻一步步地踏進承恩有愧的深潭。接受了他這麽多的信任。這信任一分分得壓下來,隻壓得她陷身其中還不清了。她哭著搖頭。
梁王劇毒燒心,頭暈沉沉的,神智時而清明時而糊塗,也看不清她的模樣。似乎感覺到了她在哭泣,吃力地道:“別哭了,明前。我知道你是無辜的。”
明前趴在他身旁,哭得難以自禁。
清冷的房屋變得朦朧,牆壁仿佛在飛速旋轉,庭院的燈火把這個深夜映照得如火如焚。把兩個人映照得滿身豔紅。小梁王的毒未解,昏迷多日才偶有一時清醒。他抓緊時間握著她的手,使出渾身力氣說話,仿佛怕再暈迷過去就沒有機會說話了:
“我知道,不是你幹的。明前,你幹不出那種事。……我以前是恨你。小時候,每次看到母親腰痛犯病,在床上輾轉反側痛苦不堪。我都恨不得親手殺了你這個始作俑者。後來遇見了你,我就一日比一日得猶豫了。你這種堅強自重、溫柔大度的女孩會是小時候任性得傷害我母親的人嗎?你長大了,改變了模樣,也改了性情,變成了像我母親一樣堅韌執著、寬宏大度的人。正是我最喜歡的那類人。所以我對你的恨意一點點消除了,心裏越來越猶豫。後來我暗殺你失敗你沒死,見過母親,你還要繼續婚約。我越了解你的心性,也越來越敬重憐惜你。冤冤相報何時了。你不能為幼年不懂事犯下的錯負責。最終我決定要娶你。這個決定一下,就像是放下了滿心重擔,我才知道自己盼著娶你已經好久了。”
“別說了……”明前羞愧地無地自容。
“再後來,你們姐妹身份成謎,婚禮中斷。你給了我兩封信,揭開了所有迷題。我看後就更憐惜你了,一個弱女子承擔了這麽多無可奈何的政事。這不是你的錯。我想幫你確定是範瑛的身份,還想殺掉不順眼的崔憫,哪怕知道你心裏不開心,我也不能忍受任何人非議你或是喜歡你。也不能忍受你喜歡其他人,我會嫉恨難過的。所以我要殺他。”他長長得喘了口氣,艱難得說道:“也許這次中毒就是老天降下的怒意。我以前對你太壞了,老天在懲罰我。這是我該得的報應。”
明前心痛如絞。這是梁王第一次直舒胸臆得說出他的愛意與嫉妒,她搖頭道:“不,不是的!別說了。”
“人真是奇怪。”小梁王喃喃道。
一陣涼風,吹進了空曠的大屋。小梁王僵硬得躺在床榻上瞪著房頂,奄奄一息得等死。他被劇毒折磨得骨消形立堪堪待斃。偏偏卻頭腦清醒,能感覺到身旁發生的所有事。今夜聽到了明前在他身旁的哭泣訴說,一股奇異的力量使他使出渾身力量從昏迷中醒來。他想對她說別哭了,再哭他的心就碎了。他的身體沉重僵化,頭腦卻輕盈盈的,翻騰起了無數個感想。不說出來他會瘋了吧。
他瞪著空蕩蕩的天井木梁,喃喃自語:“……奇怪,我明明一開始那麽厭惡她的,為什麽後來卻喜歡她呢?太奇怪了,人的感情為什麽會有轉變呢?有時候,明知她在耍心機說謊話隱瞞重要事,還是不忍心苛責她。連發生了中毒這種事,也覺得她太可憐了,竟然會遇到這樣的姐妹,這樣的父親和這樣天生有宿仇的未婚夫。仿佛別人幾生幾世遇到的波折,她都遇到了。”
“我經常在想,如果能有回頭路,我一定會好好得重新與她相遇,溫柔得對待她,保護她,讓她不再擔驚受怕。幸福得過一生。如果能重新回到初次相見的鳳凰林就好了……隻是這個小小的期望,也不會實現了。”他模糊的雙眼瞪著空曠的房梁,手抓緊她的手,一股劇痛襲上來,疼得他差點暈厥,聲音也哽住了。
陽光明媚的鳳凰林,嘈雜的人群景像,最簡單的相逢,最直白的感情宣泄……猛然得撲到了他的眼前。鳳凰林裏,他貌美囂張,她純樸善良。他被人詐騙失去財物,她信以為真得兩次提醒。最後他反敗為勝贏了全場,她羞憤交加地才醒悟到自己才是全場的大蠢人。
那時的他,才是他最真實的麵貌。年輕,張狂,囂張跋扈,沒有受過任何挫折的貴公子。那時的她,也是她最真實的麵貌。樸實,善良,有些自以為是,有些愛管閑事,卻又那麽純真可愛的小鄉女。他還沒有帶上藩王的麵具和責任,她也沒有帶上相國小姐的禮儀和責任。更沒有以後發生的恩怨情仇,隻以自己最純最真的本來麵貌,麵對著同樣真實的他。
——一個美麗至極、浪漫至極的相逢。
竟變成了這樣不堪回首的悲劇!他幽幽的歎息著,握住她的手,費勁力氣地道:“這就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成百年身’吧。為什麽總是到臨死前,才這麽悔恨得過去的一生。悔不能回到當初呢。”
真想回到當初,回到那個美好的鳳凰林,以自己最真實的模樣與她相逢。肆意地去相會、談話、交鋒、看不起她又被她看不起。那時候他和她都是多麽真實純粹啊。
“以前,我們浪費了無數的時間啊。”小梁王的頭暈沉沉的,身體又劇痛起來了。
明前痛苦得聽不下去了:“別說了,你會好的。你絕不會死的。”
窗外萬物枯萎,一片片枯葉飛進了廳堂,撲到了病榻上的英俊少年和少女身上。淒涼婉轉動人。他像是預感到今夜就會死去,再不能一訴衷腸似的,他握著她的手喧泄著內心所有:“是的,喜歡她,真的喜歡她。也許過了今夜就沒有機會說了,所以才要告訴她。臨危時說這種話很無良,可是沒有辦法,我太喜歡她了。違抗父令也要娶她;不介意她是否判審錯案子的劫匪女,即使是被她騙被她利用也喜歡她。我喜歡的就是這樣任性又狡猾的小姑娘。”
“我是中了毒。中的不是紙上之毒,中的是心中之毒。縱然身體無恙,心神也早就無藥可醫了。我也不怕死。人總是要死的,活到八十歲在病榻上奄奄待斃,和青春年少時握著愛人的手而死,都沒有差別。都一樣。所以別哭了,別內疚了,這不關你的事。你不必心裏有愧。”
看到她親手拿來的信,想著她要跟他坦白所有事就覺得喜歡;看到信裏她父親的兩種春秋筆法,想著她一路所受的擔驚受怕,便為她痛苦;想到從此後兩人之間再無隔閡就歡喜;想到娶她以後的生活就心滿意足……反複地看了想了,越來越體諒她的作為,也越來越珍惜她愛她。直到比武中毒倒下,心裏並無一絲的不甘不願。心裏滿滿都是為她痛惜。不知不覺間,愛,都已經這麽深了。
“明前,我不怕死,我隻怕毫無意義地死。”他緊緊抓著她的手,一字字地說:“——遇到了你,此生不再是毫無意義的了。”
不必馳騁江山,君臨天下去驗證他的人生。手緊握著她的手,使她寧靜安詳地生活下去,也充滿了人生的幸福與成就。贏得了天下與贏得了一個人又有什麽不同呢?不,是相同的。在他心裏,她已經成為了他的全部與唯一。
“別哭了!別內疚了,逃走,好好地生活吧。”小梁王吃力的說著。病痛中聽到了她的痛苦自責,使他如神助般的提起了全部心力醒來。對她說出了這番話,隻為了消除她的愧疚。
不,再多的話語也無法表達他的鍾情。再長的時間都無法表露他的愛戀。他想說的話更多更遠更深刻,現在隻能包涵在這清醒的一刻時光和相握的兩隻手裏了。
——我是個傻瓜,總是在開始時就錯過自己最珍貴的東西。如果當初一見麵就娶了你,就沒有後麵的痛苦糾結了吧。我是喜歡你的!從剛開始是,現在是,將來也是。現在說這些話很差勁,好像要給你最後的壓力。但是不說就晚了。臨死前我擔憂的不是北疆安危,父母的暴怒傷心,更是在擔心你。想告訴你,即使今晚死去我也很愛你……
——這個世界太大了,人生太漫長冷漠了。蒼穹之下是千萬的江山臣民,而他與生俱來的責任就是征伐天下入主中原。他的麵前仿佛除了男人的血和女人的眼淚外,就沒有一絲溫暖了。他隻想在這冰冷人世間找一個最溫暖的人。而她就是最溫暖的人。愛哭,脆弱,糾結,又堅強,正義,光明,被各種感情拋棄又拚命追逐著感情的她,被各種正義拋棄又在拚命追尋著正義的她。她充滿了活力希望……
——夜風帶來了不真實的幻覺,院落和大堂點起了方燈,人影晃動,人聲嘈雜。他在黑暗和病痛裏彷徨獨行,行走於一條凶險道路上,跌跌撞撞,他精疲力竭,忍不住閉住眼睛倒下去睡過去。但是,他不敢睡,他不停地說著話,為她,為自己。他害怕自己一睡過去,她就會死了。她會被當做暗殺藩王的罪魁禍首殺死的!沒有了他,她頂不起這片險惡的天地。他不能死,必須要為她支撐這片天。
——四周仿佛圍滿了人群,到處是悉悉索索的聲音。是聞訊趕來的侍衛大夫們吧。他不想理會他們,隻想緊握著這隻手,喃喃地說著那些來不及訴說的話。想看就看,想聽就聽吧。他不介意天下人知道了他對她的情感,也不想在臨死前掩飾他的情感。全天下,他唯一念念不忘地讓她知道他的感情……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又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結束的感情。這份強烈的、炙熱的、無法駕馭的感情。因何而起又因何到這種程度,他全部遺忘了……。隻有在這個漆黑充滿了病痛的漫漫長夜裏,內心這份強烈又痛苦的感情點燃了他的軀體,讓他燃燒殆盡,如火如荼地焚燒著他的求生意誌……不能死!這股執著的求生意誌來自於那個姑娘。她正在跟他一同在死路上苦苦掙紮。
在這個奔向死路上的夜晚,他的手緊緊抓住她的手,感受到她手心的溫暖,感受著她的痛苦與絕望。她就像萬千苦海裏的一扁小舟和一盞指路的明燈。指引著他前進的方向。或者是他們互為對方的指路明燈,指引著對方不要死,掙紮著走出死路,活下去!
慢慢的,小梁王閉上了雙眼,止住了喃喃話語,重新陷入了昏迷中。這次清醒仿佛是“曇花一現”。
明前俯在梁王的病榻旁邊,頭腦暈沉,眼前模糊,滿臉淚水,心也快碎了。她何德何能遇到這樣的人和真情。她又該何去何從?人生的種種開心、痛苦、愧疚、悔恨等情緒籠罩著她;各種汙陷爭鋒、被拐舊案、中毒等事也包圍著她。前方已經無路可走了。人的一生真是太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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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堂外的人群聞訊趕來了,明前緩緩地從木榻旁邊退下,讓眾人去診治小梁王。她慢慢地走進了庭院,久久地站在庭院中,眺望著燈火輝煌的大堂紛亂人群,好像看著一場戲劇。所有人和事都像走馬燈旋轉而過……
每個人都急匆匆地奔向前方,他們在黑夜裏沒有辨清方向,漸漸迷失在混沌裏。她也在同樣的道路上越走越遠。她選擇了一條最詭譎的路,隻顧著往前走,不小心忘了前進的方向和初心。當她無意間停下,回望時,才發現自己已經看不到起點,終點和初心了。每個人都在這條人生大道上陷入了迷霧,偏離了方向,失去了初心。隻剩下了艱難險阻的現實。
……兩個人的表白,生死廝殺的比武,詭譎的中毒,和北疆局勢,像連綿不絕的山,逼迫到了眼前。今天,小梁王親口對她說明嫉恨崔憫,寧殺勿留。而崔憫也寧可背上殺藩王的罪行,也要殺了梁王。兩人勢同水火。她卻不知道誰對誰錯,不知道該幫助誰。隻憑借著本能阻擋了他們。她孩子氣得認為他們兩人都不能死,如果一個人死亡,就會扳動這個更混亂的棋局,引來了更難解的結局。現在小梁王卻陰差陽錯的中了她所攜帶的毒信快死了。
她自己也充滿了矛盾。相女和劫匪女的身份未定,梁王中毒的緣由未明,又生硬得得罪了崔憫,婚約成為廢紙,父親也轉眼成了陌生人。恩變成了仇,仇反而變成了恩。真情實意在何處?又能接受誰的情意?還能有什麽情意嗎?這個在空曠的北疆荏苒獨行的少女又該何去何從?一切像烏雲壓城般的催壓下來。她仰麵瞪視著那漆黑深沉的夜空戰栗著。
三個人,
——年輕氣盛,誌在天下的,又情深意重中毒瀕死的藩王。
——清高自傲,胸懷大誌又舍棄了先祖爵位的少年朝堂高官。
——與她,被父親指派北行履行婚約,無意中攜帶毒信殺害了藩王,必須翻案重查卻不知道自己是誰的無名少女。
以及這個岌岌可危,即將引起巨變的北疆與天下。都在急速得變化著。
三個人都麵臨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