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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真情假意

  咆哮的風吹拂了甘蘭山,峭壁上危機重重。天空中漂浮著墨綠的葉片,像下了場綠色的急雨。


  所有人驚愕地楞在了原地。這裏是鬆林邊緣的懸崖。崔憫摔下的土坑是條狹長的落滿浮葉樹根的溝壑,堪堪臨著懸崖。他緊貼著坑壁摔落土坑,險些掉下懸崖。那位年青的北方軍將軍要跳下溝壑裏補刀,遠方就走來了少女打斷了此事。人們僵持在原地,回首望向塔林。


  佛塔後,珠冠紫裙的少女在月色下盈盈走來,似乎裹挾著一層銀月的光輝。如夢如幻。人們看著她緩步走來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就像一場進行到最高潮的盛宴,被嘎然中止。一切都停頓靜止了。他們不約而同地扭臉看梁王。


  小梁王朱原顯也震撼住了。他盯著少女走近,心頭湧上了千萬感覺。驚訝得說不出話。他微一楞神對方便走得更近了些,停在丈許外。幾位北方軍將軍同時伸手拔刀,小梁王伸手虛按了下,止住了他們的動作。懸崖處準備跳下土坑去補刀的年青將軍也收住刀,移動腳步用身體擋住了身後的溝壑,以及摔進去的半死人。


  一切在月光下都顯得朦朧不清。黑夜泛起了寒霧,籠罩著這個不真實的世界。


  小梁王的模樣很嚴峻,臉色鐵青,黑眼圓瞪,有些僵硬得把右手的龍泉寶劍背到了身後,慢吞吞地轉過身體,注視著塔林外走來的少女。方才那股發現撤藩密令的憤怒情緒還影響著他,使他的麵孔猙獰扭曲,身軀顫抖,黑袍金冠也在不自禁的震顫著。他右手緊握住背後的龍泉寶劍,渾身戒備,如臨大敵。臉色也陰晴不定。旁邊的北方軍將軍奇怪地盯他一眼,小梁王有些失態了。


  眼前明明走過來一位弱不禁風的嬌柔少女,小梁王卻覺得來了一道翻天覆地的巨浪,令他心弦大震,渾身不安。他瞪著她緩步走來,腦子裏飛快地轉過了萬千念頭。


  “迷路?”小梁王從牙齒縫裏擠出兩個字,隻覺得胸口氣血翻湧,頭痛欲裂,快要按捺不住內心那股蓬勃而出的瘋狂憤怒了。


  明前好像沒有查覺到異常的氣氛。見有陌生將軍在場,走到丈許處便停下腳步,向著他溫柔微笑了:“是啊。方才朱公子跟我說了很多話,我心裏想了很多,就不知不覺地在這裏徘徊忘返了。也忘了路途和時間。”


  “……”朱原顯嶽峙山停地站在那兒,無言以對。腦子裏撲天蓋地的翻攪著。他瞪視著眼前巧笑嫣然、美目盼兮的少女,心頭僵硬地轉著很多念頭,不知道該如何說話處理了。這時候,什麽借口、真假、緣由都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她就站在這兒!鎮定、坦蕩、平靜地站在這裏跟他說話,恰好阻擋了他的殺人陷阱!她好大的膽子,不怕他翻臉嗎……朱原顯覺得胸口氣血翻湧著,快要暴發了。


  這個夜晚驚險萬分,充滿了陰謀詭計。使他快應接不暇了。她又來壓上了最後一隻壓垮他意誌和理智的稻草!朱原顯麵色陰寒,渾身顫抖,背後握劍的右手握著劍柄握得咯吱作響,幾乎要拔劍暴發了。周圍人感受到了他的怒意殺機,都警覺地看他一眼。


  明前施施然地站在不遠處,神情鎮定,滿身輕鬆,仿佛站在愜意散步的花園。她漆黑的眼睛在他麵容上滾動著,像清亮的水珠滑過了熾熱的火焰。忽然,她的神色改變了,收斂了寧靜輕鬆,浮現出了一絲訝然和憂鬱:“朱公子,你有些不舒服嗎?”


  朱原顯怒濤翻湧,幾乎握碎了劍柄,這是什麽意思?

  明前站在青鬆和佛塔邊兒,仔細地端詳著他的臉。眼神又溫暖又憂愁。走近了兩步:“你的臉色很蒼白,嘴唇有些青紫,身體還發著抖。你生病了嗎?你冷嗎?你好像有些不舒服。”她的眼光帶著驚疑,打量著他的麵容和姿態:“朱公子,你怎麽了,出了什麽事……放寬心,沒有什麽可怕的,這世上沒有什麽可怕的事。”


  可怕?朱原顯楞了下差點放聲大笑了。他不是怕,他是氣得要發瘋發狂,這個肮髒險惡的世界、皇帝都氣得他顫抖戰栗,氣得他想用刀和火燒了整個世界和大明!


  明前很擔心地看著他,又邁前了一步。兩人之間隻有十餘尺距離了。他們看著對方,都驚訝地從對方臉上看清了所有表情。該看到的,不該看到的,他的,她的,都看清了。他是痛苦暴怒狂躁,她是害怕擔心憂愁,還有……一絲同情。是的,同情,她烏黑的眼珠微微轉動著注視著他的臉龐,眼裏呈滿了擔憂和同情。她的眼睛像一汪深潭靜水,像一塊溫柔暖玉,倒映出他暴虐狂怒的臉,充滿了溫情的憐惜同情。半晌,她輕輕地歎息了一聲,輕飄飄地說話。聲音低得幾乎如蟲鳴:“……別擔心,一切都會過去的。即使遇到再難再痛苦的麻煩事,也都會過去的。風雨過後是晴空,再糟糕的壞消息和壞局麵都會過去,明天的陽光依然是最美好的……”


  忽然,朱原顯身上那股極端暴怒的氣息放鬆了,身體裏繃得緊緊的快要拉斷的一根弦也猛然放緩了,放鬆了,重新變得鬆馳了。身體上那種怎麽也止不住的戰栗痙攣也平緩了,絞痛萬分的心髒也變得平緩了。懷裏那張如火如荼的燒著他胸膛的撤藩密令也不再火燙得灼著他的心了。他鬆開了緊抓胸口的五指,覺得胸口堵的那口氣喘了過來!


  說的是啊,什麽都會過去,再糟糕的壞消息和壞局麵都將過去,不會永遠糾纏住他的。他的兄長、父王和母妃都已經渡過了最困難糟糕的時候,他們家也不是最絕望的時候。他的心一下子就“靜”了,原本像油鍋般沸騰的暴怒情緒也陡然平息了。那個憤怒得想殺人的鳳凰林狂妄少年退去,冷靜睿智的小藩王又回來了。


  這個清冷月色下,這個危機重重的夜晚,這少女隻用了一句話就撫慰了他那顆暴戾得想殺盡天下人的心。她的眼神如清涼的水,話語如溫暖陽光,止住了他快要撕裂的假麵具,暴怒的仇恨,和排山倒海般的情緒。


  小梁王的麵部肌肉放鬆,右手放鬆了背後緊握的劍柄,眼裏流淌出了一股暖意,緩緩地搖著頭說:“我……無事,無事。我隻是忽然想到一件令人氣憤的事,現在已經好多了。”


  如醉酒,如中毒,如甘甜的蜜,隻要看到了她,他發現自己不能再暴怒發作,不能再繃住臉,再說出惡言惡語做惡事了。他明知她滿心算計,卻再也無法推脫這份溫暖的眼神,關懷的話語,和這份由衷的體貼安慰了。


  藩王閉住了眼睛,鎮定下情緒,長長吸了口氣。之後睜開眼睛,向她露出了攝人的微笑:“我無事。你呢,明前,怎麽會迷路了?”


  他的態度變化使旁邊的年青將軍很吃驚。後退一步,又嚴密地擋住了通往懸崖土坑方向的路。


  明前也微笑了,神色舒緩下來。月光下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無事便好,我後來想起了一件事,考慮了半晌。猶豫著是否問朱公子才迷路的。”


  梁王慢慢地泄掉了胸口的殺機怒氣,有點疑惑:“想問什麽,請說。”


  明前此時才注意到了鬆林旁站著幾名刀劍出鞘的侍衛。她有些羞澀,又坦然地笑道:“……原本有很多事想問你。但是此刻看到你,便都無事了。你無事我也無事。”


  小梁王心底裏的最後一絲暴怒和不悅也消失了。一句話便抵住了今夜萬千和險事與殺人怒濤了。他心裏有了決斷。他不想在她麵前殺人。


  梁王朱原顯溫柔地看著她,忍不住微笑了:“這話很動聽,但是是假話吧。你又在敷衍我了。”


  明前也笑了。目光恍恍地掃過了這片鬆林塔林、滿地的飛針落葉和零星血跡打鬥痕跡。輕聲說:“說的是。我回來找你,其實是想讓朱公子幫我還東西的。”


  她慢慢地低下頭,從紫羅裙旁拿起一隻荷包,翻開口,露出了一堆朱紅色珍珠。光華流轉爍若星辰。明前遞上前,眼光溫柔,聲音如潺潺流水般的淌過了人們耳畔,如銀鈴般的撞擊人心:“我方才聽了朱公子對我的話,思前想後,很是感動。後來卻發現自己身上還帶著這串他人的珍珠。便覺得不妥當了。這串珍珠佛鏈是崔大人輸給朱公子,朱公子又轉贈給我的。我怎麽能佩戴著他人的珍珠與朱公子談話呢,所以我返回來,想請朱公子幫我還給崔憫。”


  她的目光閑閑淡淡地掠過了甘蘭山山坡。廟宇、金頂、鬆林、佛塔、明月、繁星、稍遠處的戒裝武士與弓箭手,稍近處黑袍金帶的北疆小梁王,北軍大將軍,以及更遠處的那個懸崖旁的深坑,和坑旁的韃靼人屍體……夜霧彌慢,山風橫刮,鬆林在疾風中沙沙作響,一隻隻被驚醒的宿鳥飛出了黝黑的鬆林塔林,頭頂上是繁星萬千的蒼穹。


  她的聲音如甘泉般淌過了這片天地:“我與朱公子有婚約,還攜帶著旁人的珍珠珠鏈,令我覺得不安。我考慮了下還是請朱公子幫我還給崔先生吧。人與人不同,此時彼時也不同,他是我幼年的救命恩人,救我出匪窩。還在車隊途中盡忠職守地幫助我,我很感激他。但我不欠他其他,我與他毫無關係。拿著他的家傳之寶珍珠項鏈很不妥當。”


  她筆直地望著黑袍金帶的小梁王,與他的身後的溝壑,以及那之後的懸崖峭壁:“我不願意使旁人誤會,還是把這串珠鏈交給你還給他。請朱公子一定要幫我這個忙啊。”


  鬆林塔林寂靜無聲,人們悄然肅立。


  朱原顯漆黑的眼睛瞪視著這串泛著朱紅粉紅光澤的圓珍珠,心情有些激蕩有些灼熱。她暗示她與崔憫毫無瓜葛。


  “好!”他伸手接過來珠鏈,冷冷看一眼,一揚手就扔到了懸崖底下,“一串珠子,扔了吧。崔大人不會介意的。”


  “走吧!事已辦完了。天色也太晚了,今晚早些回房休息。”小梁王招呼著眾屬下走出鬆林。他主動地走上前,把手遞過去。明前向他溫柔地一笑,緩緩地伸出手放在了他的手掌心。


  小梁王左手按按懷裏的撤藩密旨,右手緊緊握住了少女的手。已做出了決定。不論她來打斷這事是巧合還是刻意,她是故意逞能還是在做蠢事,她的話是真是假,是關懷擔憂想救他還是想歸還珠鏈撇清關係……他都不想在她麵前殺人了!尤其是今晚殺崔憫。


  她方才那一個關懷的眼神,一句撫慰的話,都令他心弦劇顫。不能再動手殺人了。他得遵守藩王禮儀和遊戲規則,至於水麵下的動作,等送範明前走了再做吧。他實在不願意在她麵前設計、構陷和殺人了,令她對他失望。


  明前垂下眼睛,嘴角含笑,挽著梁王走向鬆林另一端。幾名北軍大將相互看看,軍令如山,他們遲疑了下也隨著梁王出了鬆林。最後麵,濃眉大眼的年青將領看看土坑裏的半死人,又看看梁王等人,猶豫了下,頓頓足也跟著撤走了。


  黑夜,風聲更急,土坑溝壑下,旁邊是百丈懸崖,石塊黃沙不斷地撲簌簌地滾落。崔憫渾身重傷的躺在溝壑下,狀如死人。好半天,他使出渾身力氣翻動了下,伸出手臂一勾,在溝壑邊緣勾住了荷包和珠鏈,費勁力氣地拉到眼前。他勉強地睜開眼睛,粉色的珍珠在月光下放出了輝煌璀璨的光芒,映得他眼裏晶瑩一片。


  崔憫的手緩緩地垂下,珍珠串落在了麵頰上,他閉目感受著這些冰涼又溫熱的珠子。


  覺得心已經撕裂成了一片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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