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不識明珠不識君
一場小衝突,被眾人壓了下來,沒有張揚。
這一天發生了無數大事小事,人們也關注不到這種小事了。鴻瀘寺變得很安靜,車隊停留在鴻瀘寺外,等待著京城可能有的消息和下一步安排。
現在,恐怕整個大明都謠言四起了,各種消息傳遍了北疆、中原和京城。都為益陽公主遇到的“神佛顯聖”的事,重新權衡謀劃了。這件事像突然降臨的雷霆,震住了天下人。鴻滬寺高僧們又弄出了個高深莫測的“謁語”。沒有認可此事,也沒有否認它,隻說神佛跟公主說的話要由凡人們自行領悟。所有親眼目睹此事的北疆臣民和百姓們都議論紛紛。各種解讀著“謁語”的含義。真佛的話是什麽意思?為什麽怒斥起公主和皇帝?皇帝幹了什麽事,公主又想幹什麽事,為什麽神佛堅決不允許公主去做?萬事都成了一團麻。
公主事後也像生了場大病,渾身無力,精神委頓,寺廟高僧和醫生們說是神佛壓體後的餘威,修養兩天就好了。她暫且住在甘蘭寺後專為貴人修建的精修禪院,明前等人也陪伴著她。
北方陰冷,天色昏暗,人們都蜷縮在自己的禪房裏,聽著凜冽的山風吹著銅鈴佛旗“忽唰唰”,吹過寺廟的聲音,很有些淒涼之意。傍晚時,人們才三五成群地來到公主禪房,向她請安,順便在禪房聚會了下。
甘蘭省太守親自向小梁王和崔憫匯報,說鴻瀘寺附近的城鎮發現了一批陌生人,到處打探消息,像是踩盤子探路的匪徒,很紮眼。太守擔心會有強人對甘蘭寺不利。人們聽了半信半疑。這兒是名山名刹,又有甘蘭省太守親自坐鎮保護,怎麽還有人來鬧事?但人們經過了前麵大泰嶺遇匪、落石峽伏擊等事,知道萬事都有可能發生。於是都打起了精神。小梁王和崔憫分別安排著自已的人馬保護甘蘭寺和公主車隊,確保萬無一失。
人們議事完畢,小梁王陪著明前走出禪院。陪同她穿過了鬆林和塔林,走向了她住的後院禪院。寺院後麵是一片茂盛的鬆林和上百座佛塔組成的塔林。佛塔很多,有中原式的多層單簷塔,印地式的窣堵坡形塔,和蒙古的喇嘛塔等等。形狀也各異,方底上尖形、六楞多邊形、鎏金大圓頂形等等。多達數百座,“鬆林映佛塔”是本寺的名勝。非常壯觀。
小梁王身著黑錦袍束玉帶,氣宇軒昂,偉岸貌美,腰裏還懸著龍泉寶劍。他陪著她穿過塔林,對她說:“這兩天可能不太平,你呆在禪房別出門。”
明前有些驚疑。
小梁王朱原顯笑了,說這個甘蘭省隻是個小郡,因本地出了名勝鴻滬寺,才抬郡為省。實則麵積小,軍事力量也薄弱,本地太守最多管轄兩千多兵馬。有人如想刺殺車隊貴人,還真找了個好地方。再往前的陝西省是梁王藩地,北方軍在望,再強悍凶惡的匪徒都不敢進北疆跟藩王軍隊做戰。
朱原顯隨口解釋著,目光滑過了範明前的脖頸,又滑回了她的臉龐。今天明前穿著紫丁香色的孺裙,一條淺紫小鍛巾圍攏在脖子上,看不出有什麽異常。她麵色如常,步伐穩重,眼睛彎彎帶笑,還是那幅淡雅如菊的恬靜樣子。完全看不出昨晚與公主有過衝突。朱原顯眼望著鬆林塔林,心裏好奇極了。她有時候激烈要強,有時候淡漠如水,心事藏匿很深。很少向他人求助求救訴苦訴情。這是好事也是壞事。自強自愛,不給他人增麻煩。但對家人和親人,就有些冷漠無情了……
朱原顯望著小路兩旁的佛塔石碑,停下了腳步。明前也立刻放慢腳步。朱原顯沉吟著說:“範小姐,我想問……”
明前心領神會地笑了:“我沒事,公主也無事。我馬上回去讓侍衛們守好房舍。”
太周到了。朱原顯的眼光滑過了她的臉龐微笑,心裏一顫:“我不是說這個。我是想問你前幾日對我說過的話,‘以我的意願為主’。但是我想問你,你的意願是什麽呢?”
他站在一座飛簷多邊青磚石塔旁,側過身體望向她。頭上戴著黑紗金縷冠,麵孔瑞麗,漆黑的星眸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在夕陽的餘輝裏俊美如神。他悠悠然地說:“那麽‘你的意願’是什麽呢?範明前,是否願意嫁給我,在荒涼的北疆過一輩子?”
明前楞住了。她的心微跳,警覺地眯起了眼。黃昏的夕陽刺進了她的眼瞳,使她看不清眼前的人。他說什麽呢?
朱原顯高大的身軀向前邁了一步,阻住了射向她的陽光。背對著陽光,陰影裏的五官深刻瑞麗,桃花眼帶著感情,嘴唇微翹,仿佛綻放開了最美的笑顏。一陣微風吹來,吹蕩起他黑冠帽上的小金翅,刹刹作響。他微笑著逼近她問:“皇堂姐不願意嫁到北疆外的韃靼,她不願意嫁到草原嫁給蒙古韃子吃苦。你呢?你比她隻好一點,也算是嫁到草原嫁給了戊邊漢人。也在艱苦荒涼的草原大漠。沒有富奢的衣裳首飾,沒有鍾鳴鼎食的貴族生活,麵對著敵國邊疆。要操持內府,取悅藩王,主持小家與大家,還遠離故土永遠不能回京城。你願意嫁嗎?”
他漆黑的眼珠盯著她,口氣幽幽的:“你願意嫁給一位性子不好,還滿懷心事的藩王,與他共渡一生嗎?也許會敵兵臨城受盡驚嚇;也許會在王府裏庸碌無為地虛渡一生;也許還會在朝廷上掙紮沉淪著直到官失命喪……都是有可能的。這樣你還願意與我締結婚約相守一生嗎?”
“——人生是場賭博。不要總問我是否心甘情願地娶你為妻。我也想問你,是否心甘情願地嫁給我為妻?”他的話輕描淡寫又像是雷霆萬鈞,銅鍾般得敲擊著她的心。她有些惶惑了。他調轉麵孔垂下視線,漆黑的眼珠筆直地望著她的臉,如刀如劍般地說:“範明前,你是否有一點喜歡我?”
他帶著三分諷刺、三分真情假意、三分的莫名心情問:“你喜歡我嗎?喜歡我的長像,說話的口氣,做事的態度,和我所期望的未來嗎?”
明前的心一下子從高空跌下了九天懸崖。不停地往下墜。糟糕,他在將她的軍,或者他在試探她?他也不按常理出牌了。他開始談論她對他的感情。他單刀直入地突襲式的逼問她了。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她一下子就茫然得無法回答了。她失語了。
時間如沙漏般不斷撤下。就在人們一張口、一停頓、一掂量一失措的時候。兩人心裏都有了譜。她的愕然就是一個回答吧。
——停頓而後答。再說出的話,已不是肺腑之言,而是謀定而後發。沉吟過再說話,就是心存猶豫。說出來的話就不知道是真假了。
小梁王逼視著她,眼神慢慢地從慎重變成了失望、漠然、冰冷了。年輕的藩王移開了視線,掃過了她和整座鬆林塔林,挺拔的身姿帶著一絲寂寥,靜謐的神情有點落漠。
明前再想張口說話,就覺得遲了。她也真的不知如何回答他,心變得沉甸甸的。
忽然明前笑了。淡紫色錦裙的少女手指輕掩著嘴唇,聲音如銀鈴般地宣泄出來:“真是個突然襲擊啊。比落石峽的埋擊還要可怕。殿下你嚇住我了,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殿下會問出這種話。”她抬起頭望著他的臉,眼神微亮,麵上飛紅,口氣真誠地說,“我萬萬沒想到殿下會問出這種話。”
她眼裏帶著感激,語氣裏帶著滿滿的誠意,柔聲說:“多謝殿下這樣體貼地問我,我太驚訝了,所以遲疑著沒回答。”
小梁王朱原顯挑起長眉看她。
明前轉頭也眺望著石塔鬆林:“我有點走神了,忽然想起來一件事。前不久,我曾經去青楓山看望我的老師於先生。老師曾經問過我一句話。我想起那事就忘了回答。她問我是否想嫁小梁王。”
“我的回答是‘我當然想嫁。一來這是我父母的心願。二來是與梁王早就定下婚約,雙方父母同意,門家戶對,年齡相當,是最好的結婚對象。為什麽不嫁呢?我即不會狂妄自大,也不會妄自菲薄。即使我手裏很少嫁妝還有汙名,還是清流相國的女兒,是最忠君愛國的忠良大臣之女。這身份,這八年教養,足以匹配藩王了。我也會努力做好這個角色,不使對方蒙羞。……如果,如果對方不能慧眼識明珠,不願相娶,那是他的損失,而非我的。’”明前昂然地對藩王說。
“隨後老師讚揚我‘說得好。明珠蒙塵,也為明珠。不挑剔名聲金錢的才為慧心人真心人。’老師誇獎我像一顆明珠,被劫的往事是為我蒙上了一層灰,隻有不挑剔灰塵的人,才會識得這顆明珠。如果他識得了你是明珠,他才是你的君子。如果他不識得你是明珠,他也就不是你的君。”
明前轉過臉,抬起清亮的雙眸,晶瑩璀璨的比星辰更亮。帶著無限的探究與向往,望著朱原顯:“我不知道該不該相信這句話,我把它當做了期望。朱公子,你認為我是你心裏的明珠嗎?如果你識得了我是明珠,我便也識得了你為君。如果你喜歡著我,我也會發自內心地喜歡你。將來不論是什麽狀況,無論你是榮華攀頂還是貧賤至極,我都會心甘情願地嫁你。”
她睜大明眸望著年輕的藩王,聲音又輕緩溫柔又飄渺無蹤:“你是嗎?朱原顯,不識明珠不識君。你覺得我是你命中注定的明珠嗎。你從人群裏看清楚了並認出了我?你也真的是我命中注定的良人君子嗎?”
朱原顯看著她,一時間完全說不出話來了。內心仿佛有一種熱熱的東西傾灑下來,撒落在地上,又濺射起來蒸騰起來,湧滿了他的全身。像濃重的花香,像醇醉的酒香,使他心意沸騰,渾身蒸騰起來了。
不識明珠不識君?
不識明珠不識君。
如果你喜歡著我,我也就會喜歡著你!如果你認為我是你的明珠,我也會認定你是我的君子良人!這句話太狡猾了,這個女子也太狡黠了。但是朱原顯卻覺得心頭熾熱,翻騰著一股熱流,流淌了全身。望著她睜大的漆黑瞳仁,那裏麵倒映出他自己的臉。是那麽震撼,驚駭,還有滿滿的莫名期待。這些情緒全部在此時點燃了。
是的,好像是的,我好像有些喜歡你。我好像認出你是沙礫裏的明珠了。他望著她眼睛瞳孔裏的自己,幾乎要脫口欲出了!經過了講規矩、道義和恩仇的階段,他深壓在心底的那份真相就要蓬勃而出了。
是的,喜歡。什麽時候開始的?他竟然這麽信賴著她說的話,驚異於她做的事,明知是個陷阱也會輕易地掉落下去。從她在鳳凰林對他善意的提醒時;從她在第一次正式見麵時就主動大膽地爭取他的好感時;從她在大泰嶺去而複返、緊皺眉頭來救他時;從她跪在他母親麵前擺下鳳冠霞帔痛苦地指責他“我已經見識過了你的好意”時;還有她得知了幼年恩怨時就義無反顧地回頭,懇求他們母子原諒並重新約定婚事時……喜歡,有些喜歡,太喜歡了。這件件的往事都像結成了張網,不知不覺地籠絡著他的心,罩住了整個人。使他不知不覺地在意她的態度,他才會這麽逼問她喜不喜歡他!
他越界了。他開始喜歡她在意她了,才會這麽失禮地逼問她。朱原顯恍然大悟,覺得麵孔發燒有些尷尬了。他從來都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也不知道如何處理。梁王匆忙地轉回身,調開視線,伸出一隻手掩住下頜,麵孔發燙。一種從來沒有經曆過的羞愧慌亂湧上心頭。接下來他該說什麽好?說喜歡?不……他怎麽能對她說這種話呢,他是北疆藩王。
朱原顯使勁得壓抑著滿心慌亂,臉漲得通紅,對這個局麵躊躇住了。
明前等待著他的回答,半天沒聽到聲音。有點奇怪地偷偷看他的臉色。
朱原顯麵紅耳赤著再也拖不下去了,轉回頭板著臉,匆忙地說:“罷了,這些小事……過幾天再說吧。過幾天進入北疆再說吧。你先回禪院,沒事不要亂走。”
明前暗自鬆了口氣,臉上浮現出感激的笑。向他展顏一笑:“好,進北疆再說吧。來日方長。”
朱原顯不敢再去看她的臉,匆匆忙忙地轉身按按寶劍大步流星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