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一刀斬盡萬千亂(下)
明前不想再等了。人生之事,當斷不斷,反被其亂。還不如痛快的“一刀斬盡萬千亂”。
她轉臉看看梁王,平靜地抬手從衣袖裏拿出了一隻粉桃花緞的布包,輕輕地遞上前:“這是給梁王殿下的。”
她臉色平靜,話語淡然,微微欠著身雙手奉上,姿態恭敬之極。她沒有去看梁王的眼睛,也沒有打開布包把信拿出來,而是遞上信包請梁王自己接過去打開看。這場宴席上還有晉商王友良與友人們,益陽公主與崔憫等車隊人馬,她還必須為大家都留最後一點麵子。
周圍的人聲話語都輕飄飄地遠去了,仿佛隻剩下兩個人。
梁王沉默地坐在那裏,緊鉤鉤地盯了她半響,又看看她手上的粉緞包。臉色突然變得格外鄭重,眼神也很陰暗,全身都緊繃著。仿佛脊背上突然升起了一股冷意。望著麵前這個眉目如畫的少女高抬雙手奉上的錦囊信包,卻仿佛麵對著一座黝黑的深淵,一個咆哮的猛獸,一座快要噴發的火山!這是什麽?為什麽要遞到他麵前讓他看?會不會一旦接過來打開看了,就會猛然得掉下深淵,野獸躥出了牢籠,火山也會爆發了?!天地也會轉瞬間就顛倒改變了!
這不像是個好東西。他麵色煞白,心裏狂跳,死死地盯著緞包看了好一會兒,像在極力壓抑著內心的困惑和恐懼。他僵持在椅子上,手按著寶劍,用盡最後一絲理智按捺住情緒,抬頭看向了旁邊侍立的張靈妙。
張靈妙也在全神貫注地瞪著那個緞包看,目光咄咄,心砰砰地跳著。臉有點蒼白,手指顫抖著反擰著,仿佛在拚命地算計著那是什麽,會帶來什麽樣的後果。他的眼珠微動,翹起嘴角笑了。剛要張口說話。明前就伸手止住了他:“張公子慎言。這不是給你的。”
張靈妙頓時啞口無言了。他瞪著霧蒙蒙的眼睛看明前,明前也冷冰冰地看著他。“為什麽要這麽幹?”,“為什麽不能這麽幹?”兩個人的眼神無聲地碰撞著,都心底驚駭極了。都瞬息間明白了這是什麽、會帶來什麽樣的結果了!張靈妙突然發現明前那雙經常含情帶笑的溫和眼睛,居然變得從未見過的凶頑和冷洌。盯著他時如鋼刀般直刺人心。她明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女,現在卻如一位殺氣騰騰的劍客,在最好的時機,舉起一把最銳利的刀,快捷地出了殺招。
一刀兩斷,恩斷仇絕。她遂了他的願。
風聲肅殺,竹林起伏。人們長久地沉默僵持在宴席上了。氣氛嚴峻至極,人們都仿佛被這個夜晚凍僵了。公主和崔憫等陪客們遠遠地眺望著這邊兒,也覺得奇怪極了。
是他想像中的情況嗎?一個猜想把小梁王震撼住了。他僵持在椅子上,身軀顫抖,麵目猙獰,臉色一會黑一會紅的急速變化著,被完全擊懵了。粉紅緞囊隻有薄薄一小塊,卻似乎重達千斤,快如雷霆。他瞪著它心生寒意滿身恐懼。她怎麽能拿得起它,他會不會接不動它?
* * *
宴席間的局勢緊張壓抑。
劉靜臣走過來,俯身在小梁王耳畔輕聲說了幾句話。梁王的麵孔煞白,身軀晃了幾晃,險些坐不穩了。像又被一個重擊擊垮了。他瞬息間冷靜下來,定住心神,一把攥住了明前的手,眉眼俱厲,咬牙切齒地道:“等一會兒再說!現在我有個更重要的事要辦。不管你有什麽事,這是什麽混帳東西,都等我們赴完宴回去再說。如果你敢胡說八道,我現在就殺了你!”
他怒目瞪著她,快要扭斷了她的手腕。
明前心中冷笑,麵目冷酷的回視著他。現在他還在威脅她?過了今夜,退了婚事,大家就各奔東西,誰和誰都沒關係了。他還有什麽資格恐嚇她?他最害怕的就是她在公開場合與他退婚,使他丟臉。可惜從泰平鎮他殺她的那一刻起,這位北疆小王爺的臉就丟盡了!這一刻,明前覺得痛快無比。這趟北行路所受到的全部委屈、痛苦、絕望都在這一刻裏得到了補償。原來小藩王也會有驚慌失措,方寸大亂的時候?
她使勁地抽回自己的手,冷笑著道:“我說話會小心的。梁王也請趕快收下這封信吧!我不想等到赴完宴再說,我現在就要一個回答。”她輕蔑地將粉色緞包扔在了梁王桌前。拖是沒用的。
梁王瞪著她和書信,憤怒地幾乎想殺了她!他被她逼得走頭無路,聲音直抖著:“……我會收的!你先等等,等過了這一會兒再說!過了這場宴席我會收下的。”說完,他站起來,有點憤怒也有點狼狽地轉身走向了暖閣。幾乎是落荒而逃了。
明前冷笑了。暗自為自己鼓著勁。開弓就沒有回頭箭,現在已是半贏了。突如其來地拋出了殺手鐧。給了對方一個意外的打擊。朱原顯似乎做夢也沒想到她會在此刻拿出退婚書退婚,高傲的藩王完全被這個意外擊懵了。
酒宴還在繼續。宴會是晉商王友良私下宴請梁王的。客人不多,除了不請自來的明前、公主和崔憫外,隻有兩位參與的晉商行首和他們的夫人。生意一談成,這些商人便成了依附梁王的家臣,共乘一條船。所以他們也主動地帶了夫人們介紹給梁王認識。這時候,竹林旁的暖閣裏又來了幾位夫人,仆婦們過來通報,王晉商邀請著梁王去暖閣見見麵。朱原顯魂不守舍地走過去,趁機避開了明前,明前立刻拿起退婚書跟過去。
看樣子來人是一位很有身份的女眷。明前也主動地離席隨著梁王去見麵。暖閣的四麵窗戶掛著厚厚的帷幔,隱隱約約地看到一位夫人坐在正中央的木椅上。渾身花團緊簇,珠光寶氣,在燈火下顯得雍容華貴極了。正與眾人見禮。
那位夫人看向了門口,伸出手,輕聲地招喚道:“原顯。”
小梁王臉色煞白,狠狠地扭頭瞪了後麵緊跟的明前一眼,就疾步走過去。他不顧身後的公主崔憫等人,大步走進了暖閣。修長身軀利索地矮下,雙膝著地,恭恭敬敬地跪在夫人麵前,俊麵上浮現出笑容,歡喜地叫道:“母親!你怎麽來了?你怎麽不事先通知我一聲就來了雲城?想嚇住我嗎。”
一句話出,暖閣內外皆靜。益陽公主和崔憫都訝然無比地睜大眼睛,望向暖閣最深處。明前也驚訝地應聲抬頭,心髒猛得停了一拍。
小梁王在喊她母親?朱原顯的母親?
朱原顯的母親當然就是梁親王朱堪直的王妃楊王妃了。她竟然在這裏?
明前真真正正地駭了一大跳。她怎麽會在這個節骨眼上遇到了朱原顯的母親楊王妃?她按捺住狂跳的心,長長得吸了一口氣。腦子裏瘋狂地轉了起來。朱原顯好像也不知道楊王妃在這裏,是楊王妃自己來晉商府見小藩王的。難怪他剛才震驚失態,抓住她的手腕不準她亂說話。真滑稽!明前猛然間有點不知所措了。她正要與他退婚,卻遇到了他的母親,在他母親麵前坦言要退婚嗎?好像哪兒出現了大紕漏。
明前鎮定住了情緒,屏住了呼吸,繃緊了麵容。身子也隨著公主等人一起進暖閣請安了。益陽公主和崔憫震驚過後,匆忙地行禮。益陽公主的品階比楊王妃高,但是在北疆,梁親王王妃卻是國中之國的皇後了。權利盈天,勢力極大,比她這位遠離京城的長公主強多了。更何況藩王妃楊氏出身江南名門,是前朝大唐最著名的楊氏門閥的世家女。她與她偶遇上也必須行禮。
夜風清涼,人影煌煌,暖閣懸掛著的大紅厚紗隨風輕蕩,明前的心卻在這個初秋的夜晚焦慮如火,快要燒化了。
輪到了明前行禮。她恭謹地走進了暖閣內堂,行三拜九叩大禮。不管她與梁王鬧到了什麽樣的結局,還是要萬分尊敬他的長輩的。明前鄭重其事地行完大禮,就垂頭聽訓。靜了一會兒,才聽到身前高處響起了一個輕柔溫婉的聲音:“是範丞相家的小姐吧?快請起。”
聲音委婉動聽,很親切,很體貼,明前有些恍惚。旁邊走過來一位身著青錦緞戴滿珠翠的中年女官,親切地攙扶起她,溫聲道:“範小姐,快請起。楊王妃請你走上前。”她們四目相對。中年女官向她露出了最親切和善的微笑,示意她別緊張。明前忽然覺得她像是在哪兒見過她。
明前的心砰砰亂跳,幾乎喘不上氣了。直覺得一件很震撼很可怕的事情要發生了。她定定神,穩住心勁,走進了暖閣內堂,鼓起了全部勇氣抬頭看去。暖閣深處的太師椅上,一位身材苗條、滿麵含笑,非常溫婉柔美的夫人正在向她點頭微笑。一瞬間明前的臉色慘白,停住了呼吸,渾身泛起了一股戰栗的驚意。
是前天在“曲仁堂”邂逅過的癱瘓病人,那位與她一同求醫的重病夫人。她原來是隱名瞞姓去看病的貴夫人,不姓上官,姓楊,是梁親王朱堪直的王妃,是小梁王朱原顯的母親——楊王妃。
她覺得大事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