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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診病

  曲仁堂的內堂是個寬敞、明亮的大房間。四麵有窗,涼風習習,房間四周擺放著書櫥。整個大屋子用木屏風分為兩半,裏間是一張檢查病人用的高床榻。外間放著幾張堆滿了行醫用具和醫案的書案。屋角的火爐上煮著一鍋沸騰的驅味藥草水。屋角站著兩位幫忙的仆人,還有一名伏在書桌上拿紙筆的小童子。


  內堂正中央的大圓桌旁邊坐著一位須發皆白,麵色紅潤的老者。個子高大,鶴發童顏,長長的胡須撒落胸前,穿著一襲寬大的白亞麻袍子,很是潔淨灑脫。頗有幾分閑雲野鶴的古代雅士風範。老人正是曲仁堂的著名老神醫曲老先生。老神醫抬頭望向領進來的兩位病人,目光一凝,麵色一沉,一雙精光乍現的眼睛就盯住了她們。


  是女病人求診,內堂的兩名男仆人退下,換上了四名仆婦。明前與重病夫人各帶了一名仆婦進堂。


  明前忙上前施禮,交了號牌。客氣地請重病夫人先看病。曲老神醫神色淡然地打量了一下,就揮手命令重病夫人在屏風另一側解衣檢查。他是年過古稀的老者,又是天底下最著名的神醫,做這些女病人的祖父、曾祖父也夠格了。女病人們也自然不用顧忌什麽“授受不親”的禮儀。解開衣裳請老神醫檢查。


  曲老神醫在屏風後仔細地檢查了重病夫人好一會兒。從頭到腳,從前到後,用眼,手,銀針和火艾等物,仔細地按、點、壓得檢查著那位夫人。重點檢查了背部和腰椎等處。半晌,才默不作聲地直起身體,撩起銅盆的水洗了下手。


  他的麵容很嚴肅,聲音也頗為嚴厲地道:“我記得,十多年前我曾經為夫人診治過這癱瘓之症,也把方子和結果都告訴了你們。你怎麽又來了?”


  坐在外間的明前聽到了,微吃一驚。


  重病的夫人虛弱地答:“是的。我曾經在十幾年前來過,後來我還去了其他地方求醫。最近覺得病越來越重,所以才厚顏地拐回頭打擾神醫。”


  老神醫冷峻地說:“十多年前我就告訴你這癱瘓之症是不可能治好的。你偏不信,到處去尋醫問藥地想治好,卻被拖累得病情越來越重。我今天又替你看了看,還是十多年的診斷。一點沒變。”


  “引起癱瘓的原因有很多種,一是由內、外各種因素引起的損傷,如瘤子、血脈梗塞等;二是由病毒和外傷引起的;三是由大腦裏的疾病引起來的。而你的病是受傷引起的,由外力造成了脊椎錯位,引起的全身癱瘓。我當時就診斷你會從腰部以下全部癱瘓。”


  “骨胳是人體的支柱,而脊椎就是支柱的支柱了。傷在哪兒都是很件麻煩事。骨胳很奇妙,有的地方折斷了,接上便能重新長好,不影響活動。有些地方輕輕地擊打一下,便終生不能站起來。脊椎又是全身骨胳裏最複雜的支柱。不巧的是,夫人的傷就是骨胳的支柱脊椎了。我多年前就確診了,並給你開過藥方和複健方法,用藥改善血液循環,用針灸和推拿療法緩解脊椎傷處。但這些隻能改善膚淺的傷,你是站不起來的。這非是我無能,而是當今醫道都治不了。也許過個幾百年、幾千年醫術發達了,能治好脊椎。但是現在卻治不好。夫人你得的就是最嚴重的脊椎至癱之症。你卻不信我的診斷。”


  “不。不是不信。”病重夫人臉上現出痛苦之色:“我的孩子還小,丈夫正壯年,家裏事多負擔重,都要我操勞。我病不得……”


  曲老神醫見慣生死,心硬得如鐵石。斬釘截鐵地訓斥道:“所有人都病不得!所有人都有事不能死。你就別把自己當回事了。這天下離了誰,都會日頭東升月亮西降的,都能活得好好的。哼,一般大夫都喜歡說些好聽話為病人留下一絲盼頭。卻不知道這是最殘忍的,為病人留下虛幻的夢想,將來失望更大。會更痛苦。所以我一向是說實話警醒病人。夫人,你的頭腦良好,肢體也沒損壞,但脊椎受傷肯定會終生癱瘓的。你就放下這份執著心吧。”


  重病夫人聽得滿頭虛汗,嘴唇顫抖,輕聲地抽泣起來。青衣仆婦忙安慰她。明前在屏風外也聽著膽戰心驚的,這位老神醫也太冷酷無情了吧。


  老神醫繼續冷冰冰地斥道:“你現在不是身體有病,是心理有病,一種不肯麵對事實的病!還活在十多年前的病中。我當初就說過你不信我,就不必找我診病了。多年後你病勢更重連坐都坐不起,就又來找我了。還假借了人家好心小姑娘的號牌來見我。哼,我今天非要好好罵罵你不可!你這個嘔吐之症也跟脊椎無關,是由心理方麵引起的反應。太執著於治好病了,太好強地逼迫自己了,就會加重緊張情緒,不停嘔吐的。我可以給你開方子,但是你不放下癱瘓的事,也沒有用的。哼,真是看不透,你的性命無憂,家裏有錢有勢,又有奴仆服侍,丈夫兒女也很關懷,即使癱瘓了又如何,完全可以放下虛榮活得更自在些。何必逼人逼已呢?!你當初沒死在脊椎受傷時,就已經得了老天眷顧。再想不透就不要來見我了……”


  他又罵又勸,說得那夫人又哭又笑的,連聲說:“是,這次我想通了,全都聽你的。”


  “你知道就好。兒女丈夫都有他們的福份和活法,地位權錢更是老天注定,不是人力能追求的。隻有你的身體才是最重要。你隻要放下心結,還能活得長久呢。”兩個人坐在屏風後,絮絮叨叨地說著話。話雖冷清,頗有幾分冷中帶熱的關心。


  明前帶著雪瓏,坐在屏風另一側的圓桌旁等候著。這些話一聲聲地傳出來,她不想聽也聽了大半。暗中尋思著,原來這病裏有這麽多內情。她有些為那夫人難過,也對老神醫很敬佩。這位老神醫連說帶罵的,都是在替那夫人解心結治病的,確實是一位很厲害的神醫啊。


  曲老神醫檢查完重病夫人,讓小童子抄了個調養方子,讓仆婦替她穿衣,就繞過屏風坐下。看了看範明前:“你過來,坐近些。我給你診脈。”


  明前含笑說:“我沒有病,隻是想求個……”


  老神醫不耐煩地一瞪眼:“你是醫生,還是我是醫生?你知道,還是我知道?怎麽都是一些自做主張不聽話的女人?若不看病就走。”


  呃,這老神醫脾氣真古怪。有點剛愎自用又有點傲慢。有本事的人都是如此吧。明前想替養娘求方子,不願得罪他。立刻乖乖地坐過去伸出手腕給他查看。曲老先生右手的兩指手指一搭上她手腕,就皺皺眉。又立刻把左手三指也搭上了。片刻後,上下地檢查著她的舌苔眼瞳,又抖手捏捏她的手臂腿腳的骨胳肌肉,又讓她解衣叩了叩胸腔聽聽聲音。之後,沉思了會。突然問:“是‘冷僵水’,還是‘牽機散’?”


  明前一楞,腦子裏如電光火石地轉過,脫口叫道:“又冷又僵硬,險些把我凍成了木頭!”


  曲老神醫嘖嘖地說:“是‘冷僵水’。不便宜啊,萬金一克。”他又眯著眼看她:“那是專門解冷僵水的解毒劑,還是解十多種毒的萬花解毒丸?”


  好厲害!

  明前眼裏閃著敬佩的光芒,雪白臉頰上露出了一個小酒窩笑了,伸出了一根指頭;“是一根翠綠色的解酒藥柱。”


  哈哈!曲老神醫擊了下桌子,眼珠倍亮,精神也振奮了,讚揚道:“真狠!真妙真浪費。金丹翠柱解冷僵水的毒也太過火了吧?都是凶險霸道的藥,這麽裏外夾擊的,怎麽沒把你的身體燒垮了?你竟然還活得好好的。”


  明前笑著道:“怎麽不難受呢。我後來十多天都睡不好覺,還流鼻血,全身骨頭疼。怎麽沒受罪呢?”


  曲老神醫目光閃動,飛快地口述著藥方,坐在高椅上的大眼睛小童子快速地寫著藥方,還好奇地看看明前。老神醫說:“翠柱可以解毒,但不對症。沒弄垮你的身體,已經是翠柱的大補之力了。你幸好遇到了我,不然十多年後,你的身體走下坡路時還有餘毒發作,還得早亡。”


  明前含笑道謝:“多謝老神醫救命開方,您真是神目如電,慈悲為懷。”


  老神醫見慣了生死也不以為然。隻是看到明前的態度有些奇怪:“你這丫頭怎麽還在笑?這冷僵水的毒是為了讓人死得隱蔽點不易被發現,大多數都是熟悉的人下毒。你也是如此吧。你居然還不怕,還笑什麽?”


  明前苦笑地說:“事已發生,怕也沒用。對方不會因為我怕就放過我,我又何必害怕令他更得意呢?”看見白須飄飄、神機妙算的如老神仙般的老神醫。她也童心大起,笑嘻嘻地說:“後來我活轉過來,嚇得他半死。”


  老神醫哈哈大笑了:“你報複過他了?你有金丹翠柱,想必也有不少高明的毒物吧。弄死他了?”這位老先生性格灑脫,說話也是直言不誨。


  明前見老先生聰明敏銳,性情瀟灑率真,真如一位神仙般的人物。也很仰慕。孩子氣地搖頭嬌笑了:“我沒報複他,我反而救了他一命。”


  哦哦!曲老神醫一拍巴掌,真開心地笑了:“好厲害!這招更妙了。這樣子那壞人該羞愧地無地自容了。不過你要小心,這招隻對有羞恥心有自尊心的人有用,如果對上了以醜為美的無恥之徒。反倒是‘久負大恩必成仇’,他更要害死你了。”


  明前佩服地說:“您老人家說得是。不過,那人的品德好壞與我無關了。我已經決定遠離他了,退一步海闊天空,惹不起躲得起。我的命比他的命更珍貴,一個外人不該左右我的生活,我有更重要更關心的人和事要去做。我不想浪費一點時間精力在無關緊要的人身上。”


  曲老先生哈哈大笑了:“你這孩子真有意思。真豁達,做得真好,我喜歡你!”他鋝著胡須對旁邊的重病夫人說:“看看這小丫頭的心性。可比你豁達明朗多了。你若是像她,這點癱瘓就根本不是病了。”


  重病夫人和她的仆婦都聽得呆了。重病夫人略帶同情地看看明前。沒想到這個衣著華麗,教養良好又很和善可親的富貴小姐,竟然遇上了被毒殺的慘事。難得這孩子心胸坦蕩,豁達開朗,笑如春風,完全不怕也不把它當回事。她全身自腰部以下癱瘓不能動彈,便用溫柔的眼神安撫地看了看明前,明前向她感激地一笑。


  曲老神醫的心情極好。病人他看得多了,各種各樣的人都遇到過。每個病人到他這兒來,都是哭喊哀求地求救命的。有的用錢誘惑,有的用勢威脅,有的用軟招跪地哀求,還有的用憨招撒潑打滾的……見遍了千種人生萬樣人。而像這個小姑娘般又豁達又灑脫的人,卻少之又少。小小年紀,有敞亮的心胸,還有識實務的進退心,尤其難得。他很喜歡她,一向傲慢的態度也變得溫和了,命人給她拿來最好的藥材和他珍藏的養生丸。臉上帶著笑:“你還說了,你的母親經常做惡夢遇到厲鬼?”


  明前忙道謝,然後把李氏的症狀講述了一遍。


  曲老先生閉目想了一回,才說:“病人未親到,我不知道其中詳情。光聽你說的外表病狀,有點像受驚後崩潰了。不像頭腦病變引起的肢體反應,很像是發生了什麽意外的事,令她受到很大的震蕩驚嚇。我覺得日有所思,夜有所想,夢裏夢到的往往是思想深處的潛意識。夢境裏遇到厲鬼,大抵是現實中遇到了使她極度驚慌害怕的人或事物吧。我給她開些鎮靜安定之藥,讓她多睡,緩過這一段時間再說。派個細心小丫頭跟著她,再做惡夢時就緩緩拍醒,不讓她再度陷入惡夢裏。如有時間,你也可以細心盤問她,問出她人生裏最擔憂的事來開導她。也可以讓她來找我,我用一些催眠術或套話試探出她的心事,知道原因後才好對症下藥。如果是肢體病變,用藥治。如果是心病,還必須用心治。”


  明前茅塞頓開,又有些擔心:“這種心病不好治吧?”


  “不好治。心理病是無形的,不像肢體病有形。我學了七十年醫術,也隻窺到了心理病的門徑,還未登堂入室。醫學之道太博大精深了。”


  明前最後道謝:“多謝神醫解惑。可惜我們要離開雲城了,如有機會我會帶著養母拜訪老神仙的。”


  曲老神醫極喜愛她,立刻點頭答應了。人們相互告辭了。


  出了曲仁堂大門,眾奴仆抬著重病夫人上了一輛藍布簾馬車。夫人又命人過來再度謝過明前。想詢問一下明前的姓名住所,好去酬謝。明前笑著婉拒了。她今天與這位夫人共同求醫,有緣相聚,緣盡而散,何必畫蛇添足地留下姓名呢。而且,今天兩個人一同求醫,聽到了老神醫的金玉良言,也在老神醫麵前說了不少秘密話也聽到對方的秘密。正是分手永不相見的時候,又何必留下尾巴記住別人的隱私給別人添麻煩呢。


  那位夫人也是個聰明人,心中了然。於是兩個人含笑道別,各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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