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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假到真時真亦假

  這一夜,寧靜而漫長,似乎永遠也過不完了。圓月掛在蒼穹間,顯得那麽的皓潔美麗。這一晚不知道有多少人歡喜愉悅,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愁腸百結。


  張靈妙急匆匆地離開崔憫,臉上表情一下子垮了,竟是從未有過的陰沉可怖。他在韓宅外來回疾走,望望小鎮最高處的老宅,又回頭看看韓宅,像是拿不定主意。他在清冷冷的月亮地裏愣了半晌,還是一溜小跑地跑回韓宅裏的梁王院子了。


  梁王不在。他的屬下劉靜臣等人都對小天師怒目相向,張靈妙假裝看不見,厚著臉皮坐在廊下等著他。這一等,就是一個多時辰,急得他坐立不安,在庭院裏踱來跨去,被大泰嶺的深夜寒霜快凍成冰塊了。直到夜到三更,才看到燈火一亮,院門大開,人聲嘈雜,梁王帶著隨從們披星戴月地回來了。


  張靈妙重重地放下了心,歡喜地喊著:“梁王殿下,你回來啦!”


  梁王和侍衛都駭了一跳。朱原顯看到張靈妙,後退一步,驚疑地問:“你在這兒幹什麽?出了什麽事?”


  張靈妙掃視著他身後,沒有範明前。他心緒不寧地回過頭,語無論次地說:“沒事,沒事,我是專門來看你的啊。”


  這話一出,一圈人的臉色就不好了。劉靜臣擼胳膊挽袖子得又想揍他了。張靈妙忙舉手求饒:“……我來找梁王有正經事的,你們就別齷齪得想歪了。”


  人們險些跌倒。梁王倒是很鎮定,擺擺手,帶著張靈妙走進正堂。之後他命令眾人出去,隻留下劉靜臣和孔老謀士,才麵沉如水地說:“張天師深夜找我,有何貴幹?”


  張靈妙早就仔細地打量他一回了。梁王麵容靜謐,衣履整潔華貴,沒有剛約會回來的驚喜模樣,也沒有什麽不愉快的神情,就是平常的瑞麗端莊樣子。他忍不住脫口問:“範小姐呢?她不是跟殿下約會了?”


  梁王的麵色沉下來,麵色俱厲,怒斥道:“這好像不關張天師的事吧。你太失禮了。”


  他猛得沉下臉,竟是聲色俱厲威嚴肅殺,駭了張靈妙一跳。這藩王之怒果然非同小可。有種一怒山河變色、萬物懼毀的殺煞之氣。難怪連崔憫都被他劈了一劍。小天師忙搖頭說:“不,我隨口一問,殿下不必生氣。”他眼珠轉動,不甘心就此退走,幹脆攙著臉說:“我隻是關心殿下。這,殿下沒遇上什麽奇怪的事吧?我覺得這個泰平鎮可不太平呐。”


  梁王霍得站起,拔劍出鞘,藍光快如閃電得刺向了張靈妙脖頸。怒喝:“少給我裝神弄鬼。你到底來幹什麽?”


  張靈妙嚇得梗著脖子不敢動:“真沒有事。我這就走了。”


  藍汪汪的劍尖直逼著他咽喉,如冰如水的劍鋒倒映出兩個人鐵青的臉。梁王麵目冷厲,抖手橫劈過去。張靈妙急忙縮頭,束發的黃玉道冠被寶劍消去了冠頂的赤金仙桃枝,還剩下了下半截束著頭發。張靈妙一摸頭頂暗叫不好,他不避反進,一下子撲到梁王身前,抱住了他:“梁王饒命。我再也不敢了,我就問了兩句閑話,你就想要我的命,嗚嗚嗚這也太嚇人了。”


  他緊緊得抱著梁王,駭叫道:“你如果不想說就算了,幹嘛下手這麽狠?!真的弄傷我,幹娘一定會心痛死了。哎喲,表哥!”


  梁王駭然得看著他,寶劍劍鋒又狠狠壓在他脖項上,喝道:“你胡說八道什麽?”


  張靈妙用二指推開了劍鋒,臉上浮現出笑顏,歡喜地叫道:“我想死你了!表哥。我一看見你就開心得想撲過來親熱親熱,我們有一年沒見了。”


  “哼!”梁王狠狠地瞪他一眼,臉色凶頑,卻收劍還鞘。大堂的孔謀臣和劉靜臣都目露笑意。劉靜臣立刻轉身出門,關緊了房門。親自帶著侍衛把守著主院。小梁王不耐煩的推開了他:“你還知道我是你表哥?”


  “當然知道了。”張靈妙見他收了劍,心情放鬆,又恢複了賴皮樣子。懶洋洋地掛在他身上,擠著在他身旁坐下笑道:“我忘了我爹媽是誰,也不忘了你是誰啊。表哥,主君,我的上司,北疆梁王,你是天下最英明神武英俊瀟灑的藩王表哥啦。真是玉樹臨風,一表人才,年少多金,天下無敵,刀槍不入,仁者無敵,一枝梨花壓海棠,迷倒萬千少男少女。自古風流倜儻第一人,驚天動地的小霸王。我看了都神魂顛倒……”他嬉皮笑臉地說著,眼珠子亂轉,掃視了一圈周圍冷不防問:“範小姐呢?她回去了?”


  梁王冰冷地看他一眼,神色嚴厲:“你暴露了身份來找我,是為了問她?”


  “當然不是了。“張靈妙笑嘻嘻地搖頭:“我幹活幹得太悶了,想來找表哥聊聊天。整日裝成另一人真累,表哥你不累嗎?”


  小梁王輕蔑地一笑,整個人在燈火下似乎變了。肅穆嚴厲高高在上,眼神冷酷,口氣陰冷苛刻:“我也正想找你呢。”他伸手一拍桌子,臉色驟變,勃然大怒:“看看你幹得好事!鳳景儀,這一年來你幹了什麽?”


  梁王一發怒,張靈妙也一驚,不敢再耍賴痞,立刻畢恭畢敬地站起回話了。他先恭敬地給梁王跪下行大禮,神色恭謹,苦笑著道:“我一直在京城盡職盡責地刺探情報啊。我當然不會忘了自己是北方軍的持節參事,也是北疆首府的西京知府。表哥,我一直都未忘記職責的。”


  “別叫我表哥!說你幹了些什麽。”梁王麵沉如水。


  “是,殿下。”張靈妙神色肅穆,臉色也凝重許多,言簡意骸地回稟道:“這一年,我奉了梁王之命前往京城去觀察下朝庭局勢。倒看出了不少隱密。一是,朝中清流與宦黨之爭已到了水火不容之處。太監們濫殺大臣,午門前千人喊冤,已激怒了本朝大部分的清流文官。這些官宦世家把持著本朝的文官係統和經濟命脈,抱成團,對皇帝寵信太監到了深惡痛絕的地步。我覺得局勢似乎要一觸而發了。二是太監諸黨裏麵的劉誨掌控兵權,濫用監軍權利,已得罪了國內大部分武將和軍營。五大營隻有京畿大營是他的心腹,其他的都是敷衍討好他們罷了。不會為他所用。他沒有什麽帶兵本事,人卻好大喜功,千方百計得鼓動皇帝親自禦駕親征。真是蠢材……”


  “我知道。”梁王端坐在椅,手握成拳,麵孔肅殺至極:“他上次狂妄地派人到我北方軍中,想安插自己的監軍太監插手北方軍。逼得我裝醉殺了欽差大臣。讓我的名聲俱毀!這個玩弄權術卻毫無本事的奸宦,害得我好苦。我非得找機會除去他不可。”


  張靈妙輕輕點頭,沉靜地說:“那個叫伍懷德的大太監,倒是個知情識趣的,不參與政事,隻一心巴結著皇旁。皇帝對他半師半友的很信賴。他也巴結得緊。似乎是有所求。如果我們能找出他有什麽所求來與他結盟,倒是個打入皇帝身邊的好機會。我們就能掌握皇帝的好惡動向了。我似乎隱隱約約得抓住了他的想法,趁這次回北方,把咱們北方軍和西京的探子全部放出去,徹底查清楚,正好用來對付他。其他的太監諸黨都不足為慮,隻要搞定掌印、禦馬兩大太監就行了。至於董太後,我與她搭過兩次話……”


  張靈妙揚頭瞥了眼韓宅南麵的公主院子,輕蔑地一笑:“她可不是那對皇帝兄妹的親娘。她們的親娘王太後是個愚鈍的隻會哭泣的女人,董太後卻是個心懷遠誌自比武曌的女人,當初無子隻好挑了個最懦弱的王淑妃之子來養,可心裏一直覺得小皇帝胡鬧……她叫我經常進宮與她說話。”他意味深長地向梁王點點頭。


  “四是,那些僧道之門都願意投靠我們,會在將來需要時,弄出點神跡來幫我們的忙。我沒想到出家人是最好拉攏的,他們熱衷名利的心態比俗家人狠多了。嘻嘻,我可從他們身上學會了不少欺上瞞下、裝神弄鬼、搜刮富戶農夫們銀子的法子。有意思得緊。”


  “五是這錢麽,”張靈妙終於皺皺眉:“我隻弄到了一百多萬兩銀子。那些個江南綿織商、兩廣海外貿易商和山東川府糧商原本都有依附的朝中各大文官世家,他們勾連極深,利益糾葛也極深。我們插不進去手。他們也看不起我們,不屑與我們合作。隻有山西的部分晉商願意與我們合作,願意壓賭注在我們身上,但條件也很苛刻。我說破了嘴也隻籌到一百多萬銀子來養軍備戰。這些該死的商人們,隻想坐在國家身上吸血謀利,卻不願意投錢保國家,一點也沒有昔日的衛國商人呂不韋投資秦異人的政治眼光和膽識!不願意跟我們這種粗劣的邊疆藩王有牽扯,也不願借錢給我們養軍。他們世代背靠著文官集團,早就攢得腦滿肥腸。認為隻要買通了文官就能大撈特撈錢了。又和文官集團相勾結,幾次拒絕交商稅!大明朝廷隻能靠收農稅來支撐國家,連軍隊都快養不起了。目前已經是內憂外患了。但是對他們來說,什麽民族大義國家存亡,什麽與韃靼刺爾的開戰危險,都不在乎都可以買賣。我看有一天如果大明皇帝擋了他們的道兒,如果韃靼刺爾給他們個好價錢,他們都會毫不猶豫地賣國!”


  “如果我們有一天能治得了這些商人,非得叫他們交三成的商業稅不可!在我朝吸血發財,卻不給國家納稅,都是這群大明文官清流養得禍胎,造成的千秋萬代的禍事!非改革了才好。”他平時裏油嘴滑舌,嬉笑怒罵,是個投機幫襯的小市儈角色。此時卻是眼光深邃話語深奧,神態氣度嚴明正大。指點起江山和政務犀利深刻,一語道破天機。儼然是位治理江山捭闔權勢的能臣,運籌帷幄決勝千裏的名士。一點輕浮放浪的小人模樣都不見了。


  孔謀臣也連連點頭讚同。


  朱原顯的麵孔陰沉得能滴下水,咬牙切齒地恨道:“這群混帳東西!我原本還以為他們有點眷戀朱家江山用他們做商業的香火情,現在看來他們為了自已家族的錢與勢連臉都不要了。我將來如果……絕饒不了他們!隻是這沒有錢,我們怎麽與韃靼刺爾開戰,怎麽在國內布局,怎麽準備跟國內爭……”他臉色極難看:“錢我來想辦法弄,大不了我……”


  “不行,不行。”孔老謀臣急忙搖頭:“梁王殿下,您是正統皇孫,偶爾去賭博弄點零花錢還可以,可千萬別搶錢搶上癮了。那是草莽英雄江湖大盜幹的事,是史書上的大汙點。你是開國皇帝的嫡親親皇孫,梁親王和北疆對你抱以厚望,千萬要珍惜羽毛。”


  張靈妙也輕聲說:“表哥別急,總有法子弄到銀子的。大不了我從商為你弄錢。不到三年我保證能弄到一千萬兩白銀。我可是知道不少弄錢的法門呢。”


  “哼,不行。”小梁王搖頭,瞥他一眼:“你是名滿天下的少年才俊‘稚鳳’。有王佐子房之才,是大名鼎鼎的輔佐國君的能臣。我任用你可不是讓你做商人的,讓我的西京知府和未來的宰相去做買賣掙錢太丟人了。嗯,就這些了?”


  張靈妙的眼珠轉轉,向他忠厚老實地一笑:“就這些了。本來還想回家的路上順便查出益陽公主和錦衣衛同知這次去甘蘭省的目的。但崔憫管車隊管得太嚴,防我又防到臉上,我隻帶了個小書童,施展不開手段。”他臉色滿是陰霾,哀怨地看了梁王一眼:“一路上,我被那個崔憫欺負得狠了。主君,表哥,你要給我出氣啊。”


  他眼裏閃過一絲冷酷的寒光:“如果有機會,表哥你就先下手為強殺了他!如果殺不了,就好好地結交他,我看他的本事能做到錦衣衛指揮使,或者是更高的掌軍大權呢。他活著如果不與我們為友與我們為敵是個大麻煩。”


  梁王麵色凝重:“你不用管了,我自有主張。”


  正事說畢。張靈妙見梁王沒有不滿意,就厚著臉皮又擠坐在他身旁,笑嘻嘻地伸手臂摟著梁王的肩膀,漫不經心地問;“表哥,範小姐呢?”


  梁王轉過臉,鷹隼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冷笑道:“小鳳,這一會兒功夫,你就向我問了三、四聲範小姐了。你冒險來找我是跟我述職,還是來尋找範小姐的?”


  張靈妙苦笑了:“真是什麽也瞞過你啊。表哥,我好佩服你哦。這,這範小姐在路上也幫過我的忙,我關心一下她也正常嘛。”


  梁王忽略過他的話,隻問:“你和她一路同行……你是我北疆最著名的能臣,十六歲就做上了西京知府,眼光極準見識極高,被天下人稱為有諸葛武候之才的未來宰相。那麽你親眼看過她,覺得她怎麽樣?”


  張靈妙眼光微閃,腦子飛快地閃現過各種念頭,電光火石間就拿定了主意。就算幫那個經曆坎坷的小妞一把吧。他笑了:“一個普通的貴族小姐罷了。有點善心也有點任性,經曆波折教養卻還好。是個懂事的人。”


  “如果做王妃呢?”梁王看著茶杯問。


  絕世的少年能臣西京知府也垂頭看茶杯:“……唔,還行吧?她善於學敏於行。”


  梁王點點頭,轉了話題:“你什麽時候回西京?西京沒有你坐鎮,被那些混帳官吏們弄得烏煙瘴氣。母妃很想你。”


  “我也想念幹娘。過幾天吧,總要合乎情理地走啊。”張靈妙也換了幅口氣撒嬌道。


  “我看你明天就走吧。以後沒你的事了,我等過幾天再走。”梁王直接吩咐。


  “這樣也好。“張靈妙有點意外,也同意了。小天師在車隊也算混臭了,早走也好。他哀怨地看一眼他:“那個欺侮我的崔憫……”


  “我來處置。”梁王端茶送客,臉色沉靜:“會給你一個交待。”


  “好。”張靈妙又掃視著屋子,扭著身子不肯走。梁王終於微笑了:“範小姐回去了。她累了一天已休息了,你莫去打擾她。”


  張靈妙心滿意足地告辭出門。院中劉靜臣走過去,滿臉堆笑地小聲道歉:“鳳知府,上次揍你時可別介意。”


  張靈妙笑得很賤:“劉兄已經手下留情了,嘿嘿,小弟知道。”


  劉靜臣大喜:“回西京後,老哥請你喝酒。”


  “一言為定。”兩個人前後地出了院門。一出院門,劉靜臣便變了臉,陰沉著臉壓著垂頭喪氣的小天師回他的院子。


  * * *

  路途上還偏偏的又遇到了崔憫,崔憫有些驚異地看著小天師被梁王屬下攆出主院。他還真去巴結梁王了?崔憫一皺眉。


  “崔兄,崔兄。”小天師拚命地向他揮著手,嘻皮笑臉地跑來。


  崔憫轉身欲走。


  小天師撲過來,一把抱住他。月光下,他揚起臉,直勾勾地盯著崔憫的臉。崔憫看著他駭了一大跳。


  月光下,張靈妙的臉色煞白,嘴唇慘白,臉上的肌肉都在扭曲顫抖著。他刺耳地笑了幾聲,手卻緊緊抓住了崔憫的胸口衣襟,五指幾乎抓進他胸口。他背對著劉靜臣,麵向崔憫,壓低聲音快速無比地說:“崔兄,範小姐恐怕沒命了!你趕快帶著你的人去鎮上秘密搜尋。別驚動任何人。這是平緩坡地,她不可能從山頂滾下摔死。她精通水性,也不可能落進山澗溺死。隻可能被藏在這個鎮子某處。你行動快些,還能替她收到熱乎的屍體!”


  崔憫一下子驚呆了!

  張靈妙臉上露出彷徨的笑,喘著粗氣,聲音都抖了:“我前天才答應過她,會在她遇到生死關時提醒她一次!可是我剛剛才醒悟到……今夜就是她的生死關!跟你說聲也算我履行了諾言,你去搜搜……別把自己折進去。多保重!”


  說完,他踉踉蹌蹌地像被崔憫一把推開了,差點摔倒。劉靜臣無奈地趕過來,和北疆侍衛們一起架起他送他回住處了。


  明月清冷,照耀著大地。崔憫覺得天眩地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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