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芙蓉池驚心(下)
兩個人端坐在大樹樹杈上。荀餘從畫筒裏拿出了一卷畫,雙手送上:“這是為範小姐畫的畫像。我已經畫完了,特地來送給範小姐的。”
明前心緒複雜地打開畫,微吃了一驚。這幅畫畫的是一座幽深空曠的山穀,皚皚白雪壓著山穀裏的青蔥勁鬆和豔麗紅梅,一個美麗的少女站在雪、鬆、梅下眺望遠方。雪月幽明,奇鬆虯梅,人物清雅純淨到了極點。極有古詩中的“靜夜沉沉,浮光靄靄,冷浸溶溶雪。人間天上,爛銀霞照通徹。浩氣清英,仙才卓越。天姿靈秀,意氣高潔,不與群芳同列”的美人意境。
畫裏的風景也描繪得景幽質潔、如仙似幻。繪畫的筆法也描繪得細致入微,嚴謹工細。通篇都用綠、青、灰、藍等顏色畫就,色彩研麗素雅之極。真如那人間仙境。
真美啊。明前的鑒畫水平普通,也看出了這是一幅“不得了”的絕世好畫。
荀餘輕聲說;“我每天都在加緊趕畫,生怕畫得慢了就趕不上你了。你喜歡嗎?”
明前心中激動,被這佳作感動得半晌說不出話。太美了,太喜歡了!她明知此刻形勢很緊,也忍不住看了半天才戀戀不舍地移開視線。畫得太好了!好得令她懷疑,畫的不是她不是人間,而是一位九天瑤池的仙人仙子。
“喜歡!畫得真好,明前沒有荀公子畫得這麽好。”她輕聲說,帶著驅之不散的悵然。她慢慢地卷起畫卷,心平氣和地說:“荀公子畫得真好。可惜,這幅畫我不能收,請荀公子帶回荀園吧。北方天寒地凍,我不方便帶往北方。”
就像是她明知道這次見麵很凶險,也必須來會麵。明知道這幅畫會成為流芳千古的名畫,也必須拒絕。明知道下麵要說的話會使他傷心欲絕,也必須說出來。這種身不由已的感覺使她難過極了。
荀餘微微吃了一驚,仔細地注視著她的臉。像在確認她的話。
明前的臉很誠懇,眼睛清澄無比,口氣鄭重地說:“我今天來跟荀公子會麵,在明知不該的情況下還與荀公子把盞言談。就是為了曾有的知己之情。我想鄭重地對七公子明言,這幅畫我不能收,這也是我們的最後一次會麵。自此後明前會義無反顧地嫁去北疆,永不回頭。”
荀餘驚訝地脫口說:“你是真的打算嫁給北疆梁王?”
“是的。”明前點頭。
“你會後悔的啊。”荀七公子失聲說。
“我絕不後悔。”明前斬釘截鐵地說。
荀餘七情上臉,又是焦急又是難過,使勁地搖頭說:“不行!甘陝州是貧寒戰亂的邊疆,西京藩王府也不是良善之地,小梁王的名聲還不好。你不能嫁給他,你這是在跳火坑啊。”
明前眼含感激,心裏感動。張靈妙說的對,對荀七公子要下猛藥治重病。一刀斬盡萬千亂。他太情深意重,她卻緣淺如斯,既然她承擔不了,就不要再拖累他了。每個少女都會深深記住初次對她表白愛慕的少年的。而她記住他報答他的方式,就是讓他忘了她!回到荀園重新做一個狂放無忌的大畫家。將來他會遇到一位能包含他,能與他討論“圈子”的溫柔女子的。她與他是天生的兩路人。
明前狠下心,硬起心腸看著他的眼睛,慎重地反駁道:“不,我自己想嫁入藩王家。一來這是父母心願,二來……”
她麵頰微紅,露出了最明媚的笑,天真無邪地說:“二來梁王殿下也不是傳說的那樣子。這幾天,我跟他見過麵談過話,發現他本人很寬厚守禮,是個名副其實的藩王。他還千裏迢迢地來中原看我,還教我騎馬,是個溫柔又體貼的人……我覺得他是個好人。”
她偷偷瞥了他一眼,聲音很輕,語氣卻很堅定,像重拳般的擊著他的心:“他是個願意遵守婚約的君子,也是個溫厚親切的好男人。我,我想嫁給他。”
風聲嗚咽,樹葉婆娑。荀餘坐在高高的樹杈上,麵孔煞白身子微晃,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大聲說:“不,不對。你看錯人了,我不相信你想嫁他!”
明前狠著心,繼續訴說著:“我沒有看錯人。你才看錯了人。我不是你畫裏高潔的不食人間煙火的女人,我是一個很勢利很現實的女人。我從心底裏喜歡那種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王妃身份,喜歡大家都敬慕我取悅我的生活。我在京城時被很多貴人在背後嘲諷排擠,沒有人與我做朋友,就是因為我幼年被拐走過。那時候起我就恨極了京城,希望離開金陵到北疆,嫁給當地最有權勢的藩王,就沒有人敢嘲笑我,就能開始新生活了。所以我才堅決地要求父親履行婚約,千裏迢迢地嫁到北疆的。我真的很想嫁給小梁王。”
她話語如珠,眼光如鐵,連綿不斷地訴說著。竟然對他直舒胸臆:“荀七公子放心,我會記著你對我的關心照顧的。我也會做好王妃的,我有厲害的女管事,還有很多的嫁妝,也會想法子討好夫君,小梁王是個遵守禮儀的君王,隻要我好好地給他充麵子做個好王妃,他不會為難我的。我們是一對最合拍最體麵的藩王夫妻。我想嫁他……”
她漆黑的眼光看著他,露出了一絲狡黠之意:“……抱歉,我不是南方荀園的豔麗芍藥,也不是你筆下的孤傲紅梅,我是一株喜歡高位也願意奮鬥竟爭的變色蘭。為了達到目的我會傾盡所有。我一定要嫁給梁王做王妃!做不成王妃我寧可去死。我有這樣的決心,我會活得如魚得水逍遙自在的。荀七公子就不必為我擔心了。如果,如果荀公子真的關心我的話,就請把這幅絕世名畫帶回中原和南方,向大家宣揚,說這就是美麗清高的北疆王妃!為我揚揚名,讓我範瑛的美名傳遍大江南北,使藩王更加敬重我,使北疆臣民更擁戴我。就算幫了我的大忙了。明前感激不盡。”
這一下子總夠了吧!明前略帶憐憫的閉上了嘴,不忍心抬眼看他。沒有一個男人親眼看到喜歡的女人這般虛榮勢利還繼續迷戀她的。她也算是“自汙其身”幫荀七公子撥出泥潭了。他將來想通了會感激她的。
四周靜悄悄的,隻有風吹過銀杏樹葉的沙沙聲,靜謐極了。荀餘呆楞了半響,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苦澀地笑了:“張小天師說過你不會回頭的。我卻不相信,非要親口問問你才算死心。原來,這都是真的……你是真的想嫁給他。我真的……想錯了……”
他垂下頭,靜靜地看著手裏的畫像,手掌顫抖,臉色猙獰,似乎想把這幅畫一把撕成碎片。但手掌顫抖著,心裏抽搐著,半晌也沒能撕破它。他的神色很黯然,眼裏晶瑩璀璨似乎帶著淚。他不眠不休地趕了數日畫,又追上數百裏路來見畫中人,想帶著她掙出牢籠。卻被這一場急風驟雨式的打擊擊懵了。他完全懵了。
明前垂著頭,覺得內心痛苦不堪。如果不是他苦追,如果不是她必須嫁藩王,她絕不會這樣傷害一個純白少年的心的。這是與她最有默契的人了。她覺得此時的她變得醜陋、汙濁極了,就像她最討厭的那種虛偽女人。
——還是“情深緣淺”吧。如果注定無緣,各有要走的人生路,又何必苦苦留下他的心呢。那才是最冷酷涼薄的做法吧。她在幫他“揮慧劍斬情絲”啊!終有一天,他會想通的,會感激她的。
荀餘黯然地歎息著搖著頭,茫然無措地看著四周。終於不堪忍受這種羞辱和失意了,也不忍心撕毀這張名畫,他粗魯地把畫卷塞進畫筒,使勁塞進了她的手:“這畫還是物歸原主吧。我答應過要送你的!我,我也不能再看到這幅畫了……”他一下子哽住了聲音,再也說不出來,他心神巨蕩渾渾噩噩地站起來,抬腿邁步想走開。卻忘了這是在樹端,一下子掉下了樹,重重得摔進了樹底草叢裏。
明前大吃一驚,她說得過火了?荀餘被打擊懵了?荀餘迷糊著爬起來暈頭轉向地要衝出樹林。
這動靜不小,驚動了遠方搜索的人。眺望向了這個方向。
糟糕,被人發現了。明前魂飛魄散。這時候她頭頂上的銀杏樹冠上,一個白色人影無聲無息地滑下來,揚手就打在了荀餘的後脖頸擊暈了他。之後他扶起他,遞給了旁邊樹叢裏鑽出的另一人。那人背起荀餘,疾步如飛地躍過南院牆走了。
之後,他才轉臉冷冷地看了一下明前。明前的臉一下子煞白了。是崔憫!他什麽時候來的,聽到了多少,他都聽到她說的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