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心動
明前走出房間,看到了院門外等候的小天師和崔憫等人,打定主意走了過去。
明月照在深山古觀,夜風輕拂,崔憫和張靈妙站在院子裏等著結果。兩個人看到她走來,都直起身體,渾身警惕。她做出了決定?誰贏了?
明前先走到小天師麵前,抬頭看著他,問他:“小天師,你出身道家國觀,最擅長煉丹製藥。你今天給我們治過傷很有效。我想你身邊也該有能讓人保持高燒不變的藥吧?你一定有辦法能夠維持住人兩三個時辰病勢不惡化。你能幹嗎?”
她目光炯炯地盯著他,眼裏滿是堅決。張靈妙心一抽,她還敢信任他嗎?他下意識地覺得他此刻說一個“不”字,她眼裏放出的熊熊火焰就能立刻燒死他。於是他幹脆利索地說:“能幹!我就是幹這種事的人。”
“好。”明前點點頭,轉過身直奔崔憫而來。
崔憫看到她直直走過來,立刻就覺得一件很為難的事要發生了。一時間他全身戒備,端好架勢,俊臉揚起,一雙漆黑眼睛清靈靈得看著她。
明前走到他麵前,抬起臉,目光如洗,直直地看著他。此時皓月當空,如給大地灑下了一片銀沙,竟然是那麽如霧如幻皎潔美麗。她明亮的雙眸審視著他,第一次貼得這麽近看他。她有些猶豫,有些慎重,仰著頭平靜了下心,放緩了口氣,用懇切的口氣問:“崔大人,如果有一個人生了重病,需要連夜下青楓山買藥。我可以請你幫忙嗎?”
黑夜裏,兩個人的眼睛對視著,像寶石般璀璨放光,在寒夜裏無聲無息得摒發出火花。如果世上有一樣東西叫心有靈犀,那麽它就存在這兩雙眼眸裏。他們都猛然覺得對方看透了自己的心,自己也看透了對方的心。明前的心一緊,忽然覺得他知道了,他知道她找他的目地。而他也知道她看透了一切。
她的心狂跳著,失去了準備好的說辭。清冷冷的月光下,她一下子撤去了全部的外表偽裝和內心心防,決定賭一把。
深夜裏,她的聲音不大,卻如重鼓般敲擊著他的心。她鄭重的懇切地說:“我本來打算,向你借一匹馬說自己可以下山買藥。這樣你一定不會讓我這位貴族小姐騎馬下山,隻好答應幫我下山的這種小花招來達到目的。我也打算滿道觀的去哭求觀主、眾道長和於老師,用大家的憐貧惜弱心和正義心來壓你,使你不得不幫我的忙。……但是這樣做都太對不住你了!”
“我既然想向你求助,就必須老實地承認,征得你的同意,承你的人情,不然太沒有敬意了。”範明前坦蕩地看著他,兩隻手抓住衣裙,神色坦誠,真情實意地說:“你是個君子!我也隻想用對君子的敬意和方式與你商談。我現在鄭重地請你幫忙,我可以請你派人下山去鎮子買藥,救救我的養妹嗎?”
崔憫心一顫,心一沉,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了。心裏流淌過一種奇怪的感覺,一種從未有過的熱熱麻麻的感覺。
明前不待他回答,又懇切地一字字說:“我知道大霧的深夜騎馬下‘青楓十八盤’是多麽的危險,可能會出事故。但是,養妹對我很重要!我必須要救活她。她不能病死在青楓山上,我得把她帶回車隊交給養母才算盡了責任。所以請你務必幫忙。”
“我知道崔大人一向不讚成我做濫好人,也不讚成我做這種無用功。但是對我來說,人不論事非,事不論原由,隻要有一成希望,我就寧願擔負著九成失敗也要去嚐試下。為了一分可能的成功,也不後悔九分的失敗。這就是我的做人準則。崔先生也許會笑我的行為很傻很愚笨,但我愚得心安理得。這世上的人都在做聰明事,傻事也是需要人做的。明前現在就在做傻事。所以,你不讚成也罷,唾棄也罷,我都會厚著臉皮請崔先生幫忙。”
她烏黑的眼睛像明燈般的直直望進了崔憫的內心,刺進他的心裏。照耀著那個清高自傲的少年。
“——君子有成人之美!哪怕是成全人做傻事的高德。不求崔大人理解我,但求崔先生高抬貴手,幫範瑛一次。不管我救了養妹後將來遇到什麽後果,是‘農夫與蛇’式的善心被咬,還是‘鄰人疑斧’式的大好結局,我都想選擇一條最‘公平’的道路!給我和小妹妹一個公平公道的機會。我要給小妹妹一個病愈自辯的機會。這次落水的事也請崔大人盡量掩蓋下來,暫時沒有什麽原因和惡人,隻是場意外事故。將來,不管我查明了什麽真相遇到了什麽後果,都由我一力承擔!絕不牽連了崔大人和小天師。一切由我範瑛承擔。”
她烏黑的雙瞳筆直地注視著崔憫的眼睛。
崔憫的心騰得像燃燒起了一把火,反複蒸騰著燃燒著,一時間燒融了他的心。麵對著這樣的雙眸,這樣堅定的請求,他瞬息間覺得棘手了。一向鐵石的心腸也不禁為之悸動。
他贏了!崔憫略帶感觸的瞥了眼小天師。這個人比他想得還要濫好人。不過……他的心裏卻充盈著一種更雀躍的東西,更激動人心的東西。
這位小姐,從沒有因為個人原因向他請求。她曾經跟他的兩次打交道,都是對峙與爭鋒。第一次是為了養母養妹,第二次是為了養妹病重。她為的都是身邊人,不是為自己。這種公平大度是假裝的嗎?不,她是真心實意地為身邊人著想的,這不是假裝。
這位範小姐身上有股不凡的俠氣;有種“敢為天下先”的草莽義氣;有一種敢行善敢承擔結果的俠肝義膽。
這種人太……太……太棒了。
崔憫一下子覺得喉嚨凝住了,說不出話。
——山高水遠,千秋明月照耀著人間路。如果在茫茫人世間,他也能遇到這種願意給他公平,為他包容,為他苦苦祈求公平公道的好友,也算是此生無撼吧!他不屑於這種濫好人,內心深處卻隱隱有些佩服這種人,欣賞他們敢為別人做到這種地步的勇氣。在這個冷酷世界上是多麽的灸熱而難得!
原本他以為,經過了被養妹陷害落水幾乎喪命的事,會使她變得憤怒懷疑和自私,會痛恨別人再不相信別人。沒想到,沒有,她還是有一顆敢相信他人敢行善的熱火般的心。她有一種敢做好事敢給人公道的膽識、肚量和胸懷。即使她也懷疑小妹妹有意害人,還是顧忌到了公平公道!她給了她公道,給了她病愈活下來自辨的機會。而沒有趁機殺她。這種敢大方給予別人公道的人多麽難得。
不陰鷙、不勾心鬥角,風流坦蕩,如明月清風……
——而這種公道、勇氣、情懷、膽識在這個世界上早就飄渺如沙塵,珍貴如寶石,稀少如明月星辰了!這不就是他關山千裏飛渡天下而苦苦追求的東西嗎?
今夜乍一見,竟令他心悸不已,戰栗不已。
——她說他是個君子。
君子有成人之美。他又為什麽要做壞人呢?攔著別人去做“傻事”?難道在她眼中,他就是這樣不通情理的陰險小人嗎。可是又換句話說,他又為什麽做好人呢?這件事自始至終都關他什麽事呢,原本就是件虛假的陰謀啊。他不禁啞然失笑了。
他收斂起心神,做出決定,再瞧向範明前。
明前眼裏露出了求懇之意,兩隻手互握在胸前,端莊秀美的臉上即慎重又驚惶,盯著他的眼睛,一臉等候著他裁決的緊張模樣。
崔憫垂下眼光,目光從她臉上滑落在她盈白的手上,他張開口說話,聲音輕得如夜風吹過,卻溫柔得令他自己都吃驚:“好,我去取藥……”
“太好了!”明前欣喜地一握雙手,雀躍著跳起。
崔憫同意了!他會派人下青楓山買藥救雨前,也會答應遮蓋這件落水事。這件事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這個麵子給得可謂不小。原來這個人也會束手旁觀,也不是壞得不通情理啊。明前又驚又疑,心底還多了一絲彷徨。仿佛她也看不透這個人到底是個怎麽樣的人了。
明前跑出兩步,才猛得醒起。忙走回來施禮道謝。這大禮施得誠心誠意,一雙黑漆漆的眼睛璀璨放光,感激地凝視他的臉,目光呈滿了誠摯。崔憫被她瞧著,好像有點經受不起了,微微蹙著眉轉開了臉。他不是君子,她不知道他們在設計她。
他聽到了明前銀鈴般的聲音響在他胸前,“我會報答你的。”
報答?崔憫無聲無息地轉眼光看她。
明前湊近他,臉上漾出了狡黠的笑意,悄聲說:“我知道,你心裏肯定煩透了我!”
她點起腳尖,仰著頭,清秀麵容上充滿了笑意。烏發邊金釵亂顫,臉上露出了理解他的笑容,又同情又俏皮地說:“今夜,你幫了我,我會牢記在心。以後還有一個多月的往北方的旅途。我一定變得規矩聽話些,不瞪崔先生了,也不跟你爭執了。和你和睦相處,不令你討厭我,也算是暫且報答了你。這樣可好?”
一陣香氣襲來,她眼波朦朧,軟語溫存,笑如春風,彎月芽似的黑瞳裏倒映著他的臉。如星般璀璨,如粉白相兼的盛開海棠花。太美了……
崔憫不自覺得臉一熱,退後一步,失語了。
討厭她?不令他不討厭她?
這……
* * *
美少年如一陣風般得步出了庭院,直奔駿馬。
小天師笑得有點憂鬱,低聲說:“我輸了。你做做樣子就行了,不用親自趕夜路下青楓十八盤。太危險了。”
崔憫飛身上馬,兜轉馬頭,竟在黑夜裏微笑了。笑容如滿天的繁星一般燦爛奪目。少年長笑一聲:“我也輸了,我們都輸給她的仁義胸懷了。即然輸了就要認罰,我答應去取藥,就痛痛快快地去鎮上買藥吧。多拿些,道觀和於先生也用得著。就當做懲罰我們欺騙她的錯吧。”
長風浩蕩,繁星如螢,美少年躍馬出去回首看去。一個清秀絕倫的少女站在院門口遠遠眺望著他。臉如芙蓉般清麗,黑眸像星般燦爛,身姿如堅韌的柳杉,她向他展顏一笑,伸出一隻手向他揮手道別。霎時間他覺得渾身都熱了起來,心也仿佛要騰飛起來了。此時他頭頂著滿天星辰,滿袖清風,周圍的鬆林古觀夜空繁星都飛快地旋轉起來了……
一時間他有些眩暈,不知道身處何方了。
這就是所謂的“夜不醉人人自醉”吧。
他突然有種感覺,覺得自己這一生都恐怕很難忘懷這個深夜了!他策馬乘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