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裂縫
李氏讓小丫頭侍候明前,自己回到側屋,看見小雨撲倒在床上哭著。氣得李氏狠狠擰了她一把,喝止她:“你犯什麽糊塗呢?!死丫頭,這種倒黴事我們撇開還來不及,怎麽往自己身上拉扯?你瘋了嗎,一個小小的荀家七公子怎麽比得上北疆的梁王千歲,這也差太遠了。我們難道不指望小姐做王妃,去做個普通荀夫人嗎?你在亂教唆什麽啊,真是氣死我了。死妮子,如果在家就狠狠得揍你一頓。”
小雨俏臉鐵青,眼睛紅腫,委屈得幾乎大哭了。她從小就不是能受住委屈的人,這回更是好心被當成了驢肝肺,被明前痛斥,被娘親也打罵,氣得差點背過氣去。她哽噎著從床上爬起來分辯:“我,我是在為小姐著想啊。你不懂……你不懂,我真的是一片好心,荀公子要比邊疆不知底細的小梁王更適合娶姐姐的。長像也好,也有本事,人也爽朗,還眼巴巴地跑來向姐姐求婚。這簡直就是從天而降的好事。”
“你不明白,她必須得趕快抓住一個人嫁了,越快越好。她……我不知道她為什麽不想嫁荀餘?這種唾手可得的婚事比起海市蜃樓的王妃強太多了。她自己也很喜歡荀餘的,每次看著他都滿臉笑容,是個人都能看出來。我隻是想幫幫她,沒想到她卻翻臉不認賬還堂而皇之地訓斥我。嗚嗚,氣死我了。也不想想,現在除了我還有誰能給她出主意。哼,她以為她能嫁給封疆大吏的藩王嗎?如果人家不娶她還把她交出去……再找退路就晚了。還不如早早地撿一個順眼的嫁出去,不能把寶都押在邊疆藩王身上啊。她一定會後悔的。娘,你不懂……”
她心急如焚,滿肚子怨尤,偏偏還不能跟李氏說明“範勉伐宦”的大禍。隻把她嫵媚姣好的麵容都急得扭曲了。越說越委屈,眼淚大滴大滴地落下來,恨不得撲到娘身上搖醒她們。範丞相快死了,小姐也快完了,大家都快點清醒吧。
姐姐方才還訓斥她驚慌害怕,小雨咬緊了牙,她確實是驚慌害怕了,她跟明前一樣都大難臨頭了,還不準她害怕嗎?她下意識得覺得前途艱難,北疆的梁王是邊疆大吏,才不會娶一個討伐宦黨激怒皇帝、被抄家滅門的犯官女兒的。他們不會輕易承認婚約,更不會娶明前,說不定還會把範瑛交給皇帝和宦黨來保全自己。範家已經大廈將傾了,這場大禍已經火燒火燎得燒到了頂門,明前為什麽還是一幅悠閑淡定的模樣?她為什麽不趕快想辦法嫁人或逃走。她不怕滿門抄斬,不怕被藩王拒婚走投無路嗎!她是一片好心……
小雨思前想後,眼淚撲簌簌得落下,難過極了。她一片好心地為養姐著想,把她當做親姐姐般惦念,卻被她翻臉痛斥還用場麵話壓她。她完全忘了這世上最了解她最想幫她的不是別人,正是她們母女倆。小時候她們就在一起長大,現在裝什麽純潔的小白蓮花?她骨子裏跟她們母女一樣都是個村姑。
這個奇恥大辱像巨錘般的一下子砸懵了她,小雨心裏掀起了層層的狂濤巨浪。時過境遷,現在的相國千金範明前不是從前的明前了。她已經忘了,當初如果不是她的娘親李氏撫養她,她早就死了。小雨一瞬間想到了更遠……如果,如果當初她被拐騙時就死了,就萬事皆休了。她們全家不會被崔憫捉拿歸案,父親死於重刑,母女倆淪落到做人奴仆。現在更是被範勉父女連累,被挾持著去邊疆荒蠻之地了。更氣人的是這種種內情都不能說,一說出去就要掉腦袋,還得替明前掩飾,還要被所有人誤會狂罵。她究竟是做錯了什麽,遇到了範明前這個煞星!
——這都是明前的過錯。她們母女完全對得起她了。
李氏還是一幅懵懂不明的樣子,覺得小雨的哭訴顛三倒四模糊不清。她性子莽撞,也沒有想太多,隻是一個勁地罵小雨,逼著她去給小姐陪罪。
小雨見李氏還在責罵她。終於,憋在心裏的多年委屈一下子爆發了。她推搡著母親,哽噎難言,哭著說:“……你這般罵我,都是為了明前。到底你是我的親娘,還是她的親娘啊?我才是你的親閨女。可你為什麽總是向著她不向著我,難道我不是你女兒嗎?”
李氏聽了這話,氣得臉都垮了,手指哆嗦,戳著小雨的額頭說不出話。
小雨傷心地哭著,捶著李氏,壓在心底的憤懣都傾瀉而出了:“人家的娘都是豁出命為孩子。寧可不要良心也要為子女著想。為什麽你就偏偏這麽傻?如果當初你聰明點,說我是範丞相的女兒,我們就不會淪落到現在這種處境了。你是我的親娘,跟我是血緣至親,我一定會保你榮華富貴的。你卻偏偏把寶押在了別人身上,壓在了她的良心上,看看她現在是怎麽對待我們母女的?帶著我們去死,拿我們當奴才……你做得大錯特錯了!”
一句話仿佛像焦雷劈開了天空震撼了大地。把李氏炸懵了。李餘娘僵硬得站在那兒,瞪著女兒,渾然不敢相信女兒的話。這麽多年了,小雨還是沒忘記那件事,怎麽還琢磨出這麽多彎彎繞繞兒?她半晌反應過來,想打消小雨的怪念頭:“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樣子啊!你在胡說什麽啊,小雨,娘是最疼你的。”
小雨卻像猛然放出了心中的黑暗野獸似的。她猛得抬起臉,神態變得猙獰,一雙嫵媚的杏眼變得幽黑黑的,死死瞪著李氏,抓住她的手臂使勁搖晃著:“娘,你說實話!到底誰才是相爺的女兒?求求你跟我說實話吧。隻對我一個人說,我絕對不說出去。我就是想知道真相是什麽。我不相信是明前!是不是就是我?如果相爺的女兒是我,我絕不會像以前不懂事,會好好孝敬你的。娘,跟我說實話。到底我們倆誰才是範丞相的女兒?明前根本是搶占了我的東西。”
李氏惶恐萬分,臉上沒有了一絲血色,匆忙打斷小雨的話:“別瞎說!這事情早就了結了,在刑部都簽字畫押了。你這傻丫頭還胡思亂想什麽啊?還想翻案不成?就是明前,明前,你姐姐就是那個拐來的小孩。你可千萬別亂想。”
小雨勃然大怒,一把甩開李氏的手。這麽多年的懷疑憤怒和焦慮都湧上了心頭。她怒不可遏地瞪著母親,喝道:“我沒瘋。你也別裝傻了。我的年紀越大,就想得越多越明白!越能回憶起小時候的一絲蛛絲馬跡。”
“你還記得嗎?娘,我小時候經常生病,是喝大龍灣河的水生的病,我在那個小山村是水土不服。我的長相跟王夫人類似,都是絕色的美貌。我的體形也嬌小,是標準的南方人體型。不像姐姐那樣的高挑個鵝蛋臉像個北方人。荀公子的畫僮對我說過南人、北人的標準體態是不一樣的,畫像時要分清差異。而範丞相和夫人都是南方人,從體貌上說我才更像他們的女兒。你以為我是瞎子嗎?我每天都在照鏡子,都在不停地懷疑,懷疑自己才是範丞相的真女兒!”
“你一直都在撤謊吧?明前才是你的親閨女。你為了讓親生女兒上位,睜著眼睛說瞎話,拿親生閨女去冒充丞相的女兒。鳩占鵲巢,指鹿為馬,卻把我活生生地推到火坑裏。所以你才這麽護著明前不護我。但是,我現在不管你以前做了什麽,隻求你跟我說一句真話吧。到底誰才是相爺的女兒?求求你告訴我。”
“……你不說嗎?我就知道你不敢說。我早就想通了,如果我是你的親閨女,你就會為我著想,讓我去當相爺的女兒。隻有我不是你的親閨女,你才會怕我回到父親身邊,報複你們母女倆。這兩種結果其實都是一致的,都指向了你隻會推親閨女上位才合乎情理!這麽多年,我終於想通了這個道理。知道你為什麽死活都要推明前上位了。因為你最疼的親閨女就是她。你現在還敢說你沒有私心嗎?你心裏滿滿的都是一堆肮髒的私心和惡意!”
“我真是受夠了。”小雨泣不成聲地大哭了:“受夠了你騙我,明前虛情假意的關心我,和這個倒黴透頂的北嫁事。受夠了所有人都裝得跟白蓮花一樣,卻把我的一輩子都毀了。跟你生活了十八年,就算不是親閨女也該捂熱你的心了。你卻從來沒把我當女兒,隻顧護著明前坑我。你就不怕遭報應嗎?”
“——舉頭三尺有神明!你敢不敢當著頭頂三尺上的神明發誓?你敢對著你丈夫的墳塋發誓嗎?發誓你們沒有說瞎話。如果你們夫妻倆說瞎話坑了我,就一塊下十八層地獄!”她歇斯底裏地痛哭著,把心裏話都哭訴出來了。
李氏渾身打顫,嘴唇哆嗦著,話都說不囫圇了。她使勁地摟著小雨,顫著聲音直罵死妮子,不停地說著明前真的是丞相女兒,小雨才是她的親閨女。又疼又恨得罵她這個不安份的死妮子,能不能放下這件事,不要再鑽牛角尖了?
但小雨多年的懷疑、憤懣全部翻騰出來,哪兒還能壓得下去?見李氏死活不鬆口,狠狠地推開她,爆發出了最絕望的憤怒:“好,你不告訴我,我就自己去查!我自己去找證據,崔憫說過這天下沒有‘完美無缺的謊言和騙局’。我就不相信你能騙得了大家一輩子。皇天在上,也不會讓你欺天瞞地得瞞世人一輩子的!等著瞧吧,如果你們真的對不起我,我絕不饒了你們。”說完她推開李氏,跑出了屋子。
李氏頹喪得坐在床邊,渾身冰涼。八年了,這件事還在不死不休得纏繞著大家。怎麽又變成了這樣子?
* * *
天色陰沉,寒意透人,仿佛所有的陰暗情緒都充滿了人間,在陰雨裏飄搖。
明前蜷縮在浴室裏的木桶裏,把臉埋在水中,隻露出了一雙漆黑深沉的眼睛。注視著霧蒙蒙的前方陷入了沉思。忽然她遙遙地聽到院子角落傳來了小雨的哭鬧聲。她暗暗歎息了一聲。她跟養娘絆嘴了?是不是自己說得太重了?也許自己真的想錯了,她是想幫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