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好感
荀餘很有繪畫的天賦和才能,不到一個時辰就畫好了初步圖稿。畫中的女菩薩麵容酷似益陽公主,端坐在九天瑤池的蓮花寶座上,又聖潔又美麗,仿佛從天堂上悲天憫人得俯瞰著人間。女菩薩身後的金童玉女也是玉貌仙姿寶光燦爛,極有仙人韻味。不說這幅畫的奇妙構圖,單是這種神似的體貌姿容,就算得上一幅上乘仕女圖了。
荀餘放浪形骸,說話做事毫無顧忌。但他也確實有狂傲的本錢,胸懷靈秀,才華橫溢,是人間罕見的才子。
明前以前從未見過這種人。恃才曠物,卻不招人討厭。說話百無禁忌又很有禮貌。傲有傲世的資本,狂有狂妄的天賦,是個絕頂人物。她對他也充滿了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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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齋裏,明前坐在荀餘身旁,觀看著他作畫。
荀餘請公主稍作休息,他一邊調著顏料一邊跟明前聊家常。人的感情都是說閑話拉近的。畫家的眼睛專注地直視著明前的臉,問:“範小姐,你的姿容與眾不同,說話做事也自有一番光風霽月的風度。很不俗。我想可能與你的經曆有關。你以前都去過哪些地方,有過什麽經曆?可否與我講講?”
明前訝然地抬起眼睛看荀餘。打人不打臉,吵架不揭短,這個人說話真是大膽無忌。天底下還沒有幾個人敢故意問到她臉上吧?所有人不是都很八卦嗎,都知道明前的經曆。這個人怎麽還問到她臉上。
不,他確實是好奇。明前抬眼看去,看到了荀餘一雙清澈見底的黑眼睛。明亮,寧靜,好奇,不帶一絲惡意,像明鏡般清澈無垢。她立刻醒悟了。這位荀七公子不是故意揭短,是真的好奇。他外表狂放不羈,內心卻很純淨,沒有認為被拐騙是見不得人的醜聞,隻是單純地關心一個朋友的過往。是的,關心,那雙眼睛純潔無瑕,有一種隱藏不住的關切。
明前微笑了,放鬆戒心,以一種自己都難以至信的溫柔語氣答:“多謝荀公子關心。我小時候曾被壞人拐走過,養在鄉下數年。後來陰差陽錯得又被錦衣衛的崔同知發現救回了京城。這些事大家都知道的,不用隱瞞。我也很感激崔同知的救命之恩。”
荀餘哦了一聲,眼裏不由自主得露出憐憫之色,輕聲說:“難怪,範小姐如此與眾不同。溫柔中帶著剛強,拘謹守禮中又帶著一種勃勃生機。不像普通的閨閣千金,也不像大宅院裏養出的富貴牡丹花,倒像是生長在深山曠野裏的寒梅。內有傲骨,外有富貴之相。”
明前的心一顫,內心的一根弦似乎被觸動了,心事也瞬息飄得極遠。“內有傲骨,外有富貴之相”,說得真好啊。她忍不住深深地看了荀餘一眼,沒想到這個出身大世族的公子哥,書香門第的不羈畫家,一個從沒有經過平間狂風暴雨的富貴子弟,竟然也有這種犀利的眼光和見識。可不是嗎?她富貴盈門的相國千金外表下,是一顆在鄉野間長大,獨立、堅強、驕傲和自由的心。
荀餘一語中的,說破了她的心。甚至說破了她多年來的偽裝。他又接著道:“你受苦了。這兩種截然不同又融合為一的日子不好過吧?”
坐在灑滿金色陽光的畫齋,明前覺得全身都暖洋洋的,心情也變得舒暢多了。多日來的緊張疲憊和心底無人可訴的焦慮,都得到了緩解。她眼睛彎彎,臉上漾出了最誠摯的笑意,輕聲說:“不,我從未覺得在山裏生活是受了委屈。相反,我過得很開心。那一段艱苦的歲月是我記憶裏最珍貴的寶藏。於秀姑先生說過‘由奢入儉難,由儉入奢易’。人的童年受苦,不叫受苦,老年時沒有富足生活才叫痛苦。而且小時候的艱苦生活使我越發得懂得珍惜生活。使我感激現在的生活,也懂得感激父母,感激恩情。”
“從那段生活裏我學會了很多東西。堅強自立、堅持下去才會苦盡甘來、對未來抱著希望、靠自已才能活下去等等……。這件被拐騙的大禍事除了令親生父母傷心欲絕外,我並不厭惡那段苦日子。多少名門千金一輩子都沒有機會去鄉下自由自在得生活呢。你就別同情我了。”
明前說完話就猛得清醒了,有點後悔。自己太孟浪了,竟然對一個剛認識的陌生人說出了真心話。太交淺言深了。也許在她心裏,下意識地覺得這個不羈少年是大世族的另類,自己也是名門世家的另類,認為他該能聽懂並理解她吧。才一口氣說出來了。她的臉漲紅了,這可不是一個名門千金該說的話。如果他不理解還嘲笑她,又怎麽辦呢?她微紅著臉斜眼看他一眼。
卻見荀餘雙目放光,臉上竟然是一派鄭重模樣:“原來如此。這才是你內有鋼骨與眾不同的原因啊。你從小長在鄉下,多知道民間疾苦,對普羅大眾有好感,自己也過過很艱苦困頓的苦日子。所以你才有這種堅韌又淡定的心性風骨,這就是‘寒梅原自冰雪來’的含義吧。這種堅忍不拔的格調確實不是富貴花,是從寒冬酷雪中磨礪出來的。”
明前真的有些感動了:“多謝七公子誇獎。我是個普通人,未有荀公子誇讚得那麽好。”
“這是哪兒的話啊?”荀餘不在意地擺擺手,直起身:“你比我要誇讚的好得多,也比這世上大多數女子都懂得感恩,都要誠懇多了。”
荀餘慢慢地調配著顏料,垂著眼光說:”我很驚訝。如果換是另外一個人有你這般經曆,不一定是你這種平和的心態。從富到貧,又是被拐騙的,內心肯定會充滿仇恨憤怒。又被解救出來回到富豪家。人就可能變得輕狂驕縱,狂喜自大。或者是變得懦弱多疑,對任何人或事都不信任懷疑。而你卻是這般的通情達理知足安逸。心懷善意,還願意幫助別人,還幫了我家不懂事的小妹妹。你有一種真正的仁心仁智,將來一定會有好報的。我很佩服你。”他深深地看她一眼。眼中沒有狂妄也沒有天真,竟是一股別樣的慎重。還有些憐惜。
從沒有人說過這般話,也從來沒有人能了解她的內心。明前在他的目光下,有種如沐春風的感覺。這位狂放不羈的七公子的眼睛仿佛看穿了相國千金富貴牡丹花的身體裏,有一個堅韌、真誠、安詳、渴慕著自由的平民姑娘。一瞬間她在他的目光下失語了。
“我也煩透了這種日子。”荀餘抬起眼,厭煩地掃一眼畫室外荷花池畔的公主與崔憫等人。輕聲說:“就像一個大圈子,牢牢地蓋住了所有人,束縛住人的手腳,逼得人快窒息了。每個人都想跳出這個圈子,隨自己的心意走,過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但在這種圈子裏過得久了,又沒有人有勇氣打破這種墨守成規的日子和圈子。去追求自由自在的生活了。”
“圈子?”明前無聲無息地說,眼光微閃。
“對,圈子。權勢、仕途、家族,身份、尊卑、還有人心底的欲望,必須要遵守的道德規矩等等……這些外在的東西形成了一個大圈子,牢牢地束縛住禁錮住了每個人。他們不敢掙脫不敢走出來。我也是。所以我很羨慕範小姐小時候在一個無拘無束的鄉野環境裏長大,嚐到過真正的沒有束縛的自由滋味。沒有人從小就用權勢道德家族規矩把你勒得窒息。”
明前沉吟著,有點不明白,又似乎有點明白。圈子,指的就是這個人情社會吧?每個人都深入其中,想掙脫它卻無法掙脫。她不禁暗暗苦笑了,現在的她跟小時候正好相反啊。被這個大圈子越束越緊越壓越深,沒法子掙脫了。
父親、朝庭、清流與宦黨之爭,她現在正被一個無法抗衡的大圈子包圍著。想跳出圈子看世界?說得簡單卻很難做到,這天底下有幾個人能隨心所欲不在乎世俗眼光的做自己想做的事?
她也深深地看他一眼:“我以為荀七公子不必入仕,能專心致誌得畫自己最喜歡的畫,就是人世間最大的自由了。我絕對沒有荀公子自由,該羨慕的是我。”
荀餘也笑了,抬起眼看向了蓮花池塘邊的的益陽公主等人。公主遙遙地對他一笑,他也欠身回禮:“說得對,這世上又哪兒有什麽好掙脫的圈子呢。人在江湖,身不由已。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束縛和規矩。我為權貴們畫像也必須要嚴守規矩,更不用說別人了。說不定連高貴的公主也有不得不遵守的束縛圈子。”
“……幸好,我夠聰明,也會偷機取巧。為每位權貴畫像時,夫人們總是觀音,寶伽伽藍等女菩薩。反正數百尊菩薩我還沒畫完呢。高官富豪們總是躍馬江山,夜宴群臣放牧獵園等等,這上下三千年的戰爭和山水我也沒畫完呢。也免得浪費我的腦筋精力。”他慵懶地笑了。
明前也噗嗤一聲笑了。這位荀七公子還真會偷工減料啊。兩個人忍不住相視而笑。經過一番傾談,兩個人均是麵容含笑神色親近,心裏也有了種默契。原來這個人竟然這樣的人,在不凡的外表下有一顆清澄的心,跟他(她)相識也算是收獲了一個難得的朋友吧。
荷花池邊的眾人,遠遠眺望著這兩人低聲說笑,談論得很投機的樣子。都投過來好奇的眼光。小雨也很是驚奇。
崔憫也遠遠瞧見,悄悄退後兩步,退出了人群。眼睛掃向了旁邊侍立的一位提刑千戶。那位長著一張白麻子臉兒的中年千戶立刻走來,附在他耳邊壓低聲音:“荀公子在跟範小姐聊天呢。看口型似乎在說他們小時候的經曆,都說很羨慕對方的生活,抱怨自己不自由。”
哦,崔憫目光掃過去,正好看到範小姐側著臉溫柔的一笑。有點意外。他每次看見她,她都是滿臉繃緊眼神警覺,像要上戰場打架的戒備模樣,還從未見過她這種溫柔到骨子裏的笑容呢。
這位荀七公子還真有一套。崔憫冷冷地笑了。
還未等崔憫說話,旁邊的薑千戶就狠狠翻了個白眼。快受不了了。真是吃飽了撐的!一群公子哥兒和千金小姐還相互報怨“受苦不自由”,他們這些當差拿餉,玩命殺賊的小兵們,不都得痛苦地死好幾回了?真是的,這些公子小姐們悲秋思春都讓人隔應得受不了。把他們扔到鄉下餓肚子兩個月就一個個好好活著了。
他受不了了,小聲說:“我去叫人打斷他們?”
“別。”崔憫伸手攔住,眼裏閃動著幽幽的光:“別去打擾他們。這不關我們的事,我們就等著看看以後會發生些什麽吧。一定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