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狐狸道士
樹欲靜而風不止。第二日,陳參將就撿回來個人。
京畿大營的大將陳虎成在車隊前方五十裏開路。他帶領軍卒們在驛道上來回奔馳,把驛道上的車馬行人們趕下驛路,肅清了大道。
從驛道旁邊的鄉間小路跑過來兩匹青驢。前麵青驢上騎著一個深藍道袍的年輕道士,後麵是個背大包袱的道童。軍卒們截住了道士,不準他們上官道。道士看著亂哄哄的行人和驛道,皺皺眉,騎著驢穿過人群奔向了領頭的陳參將。路人們好奇地看著他。
年輕道士麵容俊俏,未語先笑。深藍道袍外束著暗黃色絲絛,極瀟灑飄逸。他來到陳虎成麵前打了個稽首:“官爺,不要再驅趕老百姓了。貧道剛才占卜一卦,此路不通。大人們趁早轉回去,拐到別的路上吧。”
“什麽?”眾軍卒和陳參將都驚叫。
“混帳的妖道,敢哄騙我們車隊。我們昨天就派人探過路,這條驛路直通下個縣城。你還敢在這兒妖言惑眾?這路要不通,爺爺就爬過去。來人啊把這個妖道打出去。”陳虎成怒斥。
軍卒們跳下馬,抓住道士和他的驢,推推搡搡地趕下了驛道。當今天子尊佛慕道,一些僧道出家人都頗有權勢和來曆。軍卒們也不想得罪他,把他們攆到路旁溝裏也就是了。之後軍卒們嘻嘻哈哈地上馬前進。一路放韁策馬,剛跑出了三十裏。驛道一拐彎就看見兩座山峰間,一股沙石從山端滑下埋住了驛路。路確實斷了!
人們麵麵相覷驚呆了。陳虎成和軍卒們一股腦得策馬跑回來路。不出一個時辰就回到原地。看到那個年輕道士和老百姓們還坐在路邊,笑嘻嘻地看著軍將們垂頭喪氣地回來。旁邊的小道童一臉促狹地笑。
年輕道士哈哈大笑了:“現在知道,我沒有算錯卦吧?”
陳虎成瞪著他,心裏驚疑不定。
俊俏的道士也沒有提讓他爬過去的笑話,向他笑道:“我看這位將軍烏雲蓋頂,想必最近不太順利。這樣吧,我免費為你推算一卦如何?”
“看你的眉宇開闊。三停五官十二宮都很周正,五星六曜也工整,暗喻著身世不凡。我知道你子醜年生,年近四旬,年少得誌,早升百戶。但三十歲後官運不暢,卡在五品官,費盡周折才做到了軍營參將軍之職。今年你的黴運更盛,總是攤上苦差事。這趟公差原本也不該你去,時間長,瑣事多,是你的上司摔傷了腰,你隻好接下了不該接的苦差事。所以心頭不樂。”
陳參將的臉色一下子變了,一雙豹眼瞪視著對方,險些驚駭得跳起。他身後的幾名親兵更是驚奇地睜大眼睛。這個妖道一下子說到陳參將心裏了。好像偷聽到他們和陳參將的酒後抱怨似的。
年輕的道士仙風道骨,麵目神秘。笑容詭異地道:“貧道有轉運符!可以‘送’與官爺哦,保管大將軍能時來運轉逢凶化吉。嘿嘿,隻要很便宜的一點錢。”
原來是個賣符咒的道士。陳虎成的臉色陰睛不定。這道士很有些本事。他擔心道士是哄騙他,又擔心放過了轉運符,不知道到幾時才能轉運了。忽然陳虎成想起,這年頭連當朝的太後皇上都信奉這些僧道們,又是燒香又是禮佛,他怎麽能不信呢?他急忙恭敬地跳下馬,施禮道:“道爺說得對。我最近確實有些黴運纏身,請道爺指點。”
道士那張俊秀的麵孔充滿了蠱惑之意,詭異地笑了:“好說好說。不過,我觀後方道路百裏外,有一處洪皇霓霞之氣升天,瑞氣衝霄,如華如蓋。想必是哪位有大瑞氣的貴人來了。這股衝天的祥雲直指北方。小道平生最傾慕有大福運的大貴人,不知道有沒有機會拜見一下大貴人,沾沾他的大運?”
陳虎成一楞之下又連聲感歎。連這都看出來了?真神。他自然樂意為小道士引見公主。朝廷從皇上太後到官員們人人慕道,恨不得立時修道成仙。他把這個眼力如神的厲害道士引見給公主,討了公主歡喜,也許就能改掉他的黴運了。他立刻帶著道士去了後方,引見給益陽公主了。
一來到公主車隊,看到太監女官簇擁著的“萬綠叢中一點紅”的益陽公主,道士俯身便拜。
益陽公主瞧見他,笑容如鮮花般綻放,身後的幾位女官也齊齊微笑了。
公主笑吟吟地說:“尤那道士,來給我推算推算。我這一路的前程如何?要一句話說到點子上,我可不許別人拿好聽話糊弄我。如果說不到點子上,我就當你是來騙錢的野道士,用大棒子打出去了。”
俊俏的道士莞爾笑了:“小道隻有一句話送給大貴人,‘莫愁前途無知已,天下誰人不識君’或是‘野火燃不盡,別去春又生’。這句話貴人可滿意?”
一句話出,公主的笑容一凝,臉上好一陣恍惚,立時走神了。太監女官們露出了驚詫的臉色。人們都知道這個小道士是個慣會哄人投機,善於詼諧幫襯的,今天說的話卻有點古怪了。奉承的話後麵帶著別離之意。
益陽公主沒有惱火還和煦地笑了,臉頰露出了個喜人的小酒窩,帶著一絲俏皮,嬌嗔著:“你就別故弄玄虛了,我知道你一向有本事。隻是大名鼎鼎的碧雲觀張靈妙張小天師,怎麽騎著驢跑到了我這隻禮佛車隊了?有何貴幹?小天師。”
周圍人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個風神俊秀,仙風道骨的小道士是京城的國觀碧雲觀的張小天師,張靈妙。
張靈妙向眾人微微一笑,掃過了目瞪口呆的陳參將和軍卒們,才笑咪咪說:“公主明鑒,靈妙在碧雲觀呆了幾日,就被嚴厲的觀規管得厭煩。所以心思活動,想偷偷地回陝北省的修心觀繼續閉觀清修。方才在路上知道了公主的車駕在後麵,就跟陳將軍開了個玩笑。來跟公主打個招呼。”
公主欣喜地說:“太好了,你去陝北省,與我們的去處很接近。不如你跟著我一起走,也好讓我請教些仙家修行之法。”
張靈妙推辭著:“這,公主這是禮佛之旅,小道乃是道家之人……”
益陽公主笑了:“靈妙真人不用忌諱這些。禮佛與禮道,都是修行的一種方式。董太後娘娘是個虔誠之人,她常說佛與道都是神仙渡化世人的功法,異路同殊,都是向善之道。本來就不分彼此上下的。所以‘供奉佛、崇敬道’或者‘修行道、尊敬佛’,都是自我修行的法門。你與我同行,隻會更加堅定彼此的向善之心。不礙事的。”
這番話說的道義和禮法都全了。張靈妙也收起玩世不恭的笑容,正色道:“公主說得是,小道太拘泥於世俗看法了。那就多謝公主大量,容小道搭上公主的順風車了。”
眾人都歡聲笑了。陳參將也大為歡喜。沒想到半路上撿來的小道士,竟然是大名鼎鼎如雷貫耳的張國師的後人張小天師,看來自己真的要時來運轉了。李執山和關公公也湊上前,跟張靈妙打招呼。這位小天師年紀小,本事卻奇大,說不定還是未來國師的接班人呢。錦衣衛同知崔憫則臉色如常,冷冷地打量著不請自來的碧雲觀小天師。
旁邊的範家眾人。尤其是範明前站在人群裏看呆了。
仙風道骨的小道士施施然地走過眾人。走過明前時,張靈妙笑眯眯地跟她打了個招呼:“哎喲,範大小姐,真巧啊!我們又見麵了,居然還是一塊去北方呢。嘖嘖,真是有緣千裏來相會……”
* * *
有緣嗎?這怎麽可能!天底下哪有這麽巧合的事。範明前壓根就不信這一套,隻覺得形勢越來越詭異了。仿佛她範明前認識的人,都不約而同地來到了她麵前。
這一趟向北方的旅途上,有求佛的公主,有忙著逃命想翻盤的相國千金,有神秘莫測的道士,有老好人般的禮部侍郎,有暮氣沉沉的宦官,有想轉運的陳參將,還有個灸手可熱的大太監養的幹兒子……這條路正變得艱澀而漫長,這些人也充滿了秘密和古怪。到底出了什麽事?
有些人天生有緣份,初次見麵就能很熱絡。有些人卻天生是冤家對頭,怎麽都不能和睦相處。比如崔憫、張靈妙和範明前這三個人。
三個人表麵上客客氣氣的。但碰到一塊就忍不住相互試探。
回驛站的路上,明前率先打破了沉寂,問道士:“張小天師,你怎麽也要去北方?”
張靈妙看一眼附近的崔憫,似真似假地說:“我掐指一算,覺得最近北方要發生熱鬧事了,也就去看看。崔大人,你也知道吧?”
崔憫長眉一挑,沒想到對方單刀直入地問起他了。他俊臉上雲淡風輕地說,“張天師說笑了。我又沒有未卜先知的本領,怎麽會知道?不過,以靈妙小天師的本事什麽事都知道吧。”
話中有話。有意思。明前明眸微閃,打起精神傾聽他們打機鋒。
張靈妙嘿嘿一笑,伸手親熱地去拍崔憫肩膀,欣喜地說:“玩笑玩笑,我開個玩笑。我去北方自然是‘修心觀’的師父叫我回去繼續修行的。沒想到遇到了碧雲觀相識的二位,也算是有緣份吧。嘿嘿,相逢即是有緣,大家萍水相逢,隻要性情相投自然能成為知己,又何必苦苦追問來龍去脈呢?”
說得好。崔憫有潔癖似的避開他的手。道士一句話“英雄不問來路”,就一口封死了他們的疑問沒有泄露底細。
明前卻覺著遺憾。她還沒聽明白呢,這兩個人就不說了。這怎麽能行?
崔憫轉而稱讚起張靈妙的神妙卦術了:“張小天師的術數奇妙,是我平生罕見。不知道是天生?還是師傳?還是另外有人指點?”
這話也夠毒了。直指小道士勾結他人一起坑蒙拐騙。真不愧是東廠探子,事事懷疑,人人都是有罪推斷。
明前對小天師也太好奇了。此時不逼問更待何時,插嘴說:“難道小天師真的會道祖流傳下的神仙卦術嗎?嘻嘻,你比神仙還靈呀。”
張靈妙笑著連連擺手:“這是我師門傳下的封術,隻是些混飯吃的小把戲,不值得崔大人好奇。倒是崔大人文武雙全令人敬佩。崔大人能文能武,不像是按照普通官吏培養出來的,倒像是按照豪門世家的家主培養出來的。掌印大太監胸懷大誌啊。對了,不知道崔大人有沒有興趣上戰場為國家出力?”
狐狸道士截過話頭又反擊了,把疑慮又重新扯回崔憫身上。明前也立刻睜大眼睛警惕地看崔憫。對啊,一個大太監的幹兒子,天生就得到常人得不到的富貴榮華,有必要學文練武的,做個錦衣衛的小官吏辛辛苦苦地往上爬嗎?
崔憫眼光微沉,圓滑地抵擋回去:“練武是為了強身健體。錦衣衛也算是天子親軍,我既然加入了天子親軍,為皇上辦差,怎麽能不通武藝呢?崔憫隻是恰好多學了點罷了。倒是範小姐,不在京城範相身邊奉養承歡,怎麽獨自去北方了?還隻帶了十多人孤身行路,真是膽大。”
張靈妙聽了心中大笑,轉頭看明前怎麽回答。多管閑事的下場就是自己也被套進去。明前一雙漆黑的眼睛閃著光,心底湧滿了迎接挑戰的警惕,她才不怕他們呢。她先向張靈妙投去了求助目光,張靈妙也一心想聽她的解釋,攤攤手看看天,意思是他問得刁鑽,我沒法解圍。明前心中微曬。
她溫柔如水地垂下了頭,一臉哀愁:“多謝崔大人關心。我也不想離開父親。但家父說過世上女子總要有離開家的一日,隻要過得平安喜樂,即使是離家萬裏父親也放心。我隻帶了十多人是因為我父親素來清廉,家貧如洗,沒有太多的財物行李。”
她輕蔑地瞥了一眼,崔憫身上的金絲玉雪色的錦繡官袍和鑲翡翠八寶玉帶,和張小天師那身暗底竹紋深藍色的蠶絲道袍和懸掛的祖母綠八卦。輕聲細語地諷刺道:“我當然比不上崔大人和張天師家族豪富貌比石崇。道祖庇護天賜寶物了。小女子太窮了,讓崔大人和張小天師見笑了。兩位大人這麽有錢可否幫襯我點?”
呃,這話說的,噎得那兩個人同時打了個哏。說不出話了。
這位範大小姐名為丞相小姐。但是瞧她這副裝腔作勢、嬉笑怒罵自如的架勢,恐怕還沒有學會棋琴書畫,就先學會了指槐罵桑強詞奪理的本事了。她對於這兩人都有疑心,就都開口嘲諷。這個小姑娘好強亮的膽識和心勁啊。
崔憫淡淡說:“說得好。範小姐年紀小卻頗有膽識,崔憫欽佩。”
明前嘻嘻一笑,謝了他的誇讚。她忽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拍手叫道:“哦,我知道了。崔大人你護送公主去北方,也是心懷國家大事,想順便去北方前線殺韃子吧!你這麽舍身為國,果然是個有仁有義有膽識的大英雄啊。我好佩服你哦,張小天師你終於算錯了卦。”
“砰”的一聲,張靈妙重重地摔倒了。他迅速地爬起來若無其事地繼續走。呃,這小姑娘牙尖嘴利,話語如刀。一點都不能得罪。賢淑恭謹的外表下有一顆精靈古怪的心。罵人都帶拐彎的。
崔憫似笑非笑地瞧著他們倆,麵上緋紅,靦腆地笑了:“多謝範小姐的誇獎。我就是看到了範小姐千裏獨行的膽識義氣,為之感動,才想為國盡一份薄力的。這點小事不足掛齒……。倒是這裏的台階很高,張小天師千萬別馬失前蹄了。”
嗚……,這些人,一點都不客氣,一點都不好玩。張靈妙拍拍道袍的灰塵,心中鬱鬱。怎麽他遇到的人都是這種裝神弄鬼演大戲的人才啊。
來有言,去有語,寸土不讓,寸話不接。說話的同時,三個人也都知道了對方是個奸詐狡猾心計百變的人物了。也都緊緊閉住了嘴巴。生怕被對方套去什麽話。心裏卻不約而同地想:“我的心事怎麽能告訴你呢!”
範明前偷偷地竊笑了,裝吧,演戲吧,看誰才是最厲害的那個,真是一趟有意思的旅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