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克洛狄烏斯(二)
克洛狄烏斯望熊熊燃燒的火堆,偶爾將身旁的木柴扔進去,在落雨的冬夜裏,身處異地,寂靜無聲,枕在他腿上的那夢境般美麗溫柔的女人,都像夢境一般似幻似真。耳邊聽見高斯島帶來的戰馬一聲長嘶,這種高斯特產的銀棕馬才能發出這種野性的叫聲。隨著這聲嘶叫,和他千絲萬縷聯係的現在和過去逐漸模糊,思路就像脫韁的野馬,在腦海裏,在枯黃的草原上,在煙塵彌漫的高斯島的青黑碎石地上,奔跑起來。
十年前,二十年前,還是更久以前。
我也曾經有過兄弟。
兩個比我年長三歲的哥哥,他們是孿生兄弟,一個叫莫納伊索帕斯,另一個叫歐亞伊索帕斯。我們也有父親,與別的家族不同的是,我們沒有母親。自從我睜開眼睛看這個世界,我就沒有見過母親。
在我七歲的時候,我父親領著一個女人來對我說,以後這個女人就是我母親。
那是第一次,有人來“當”我的母親,七歲的小孩子是沒有判斷力的,能得到一個一直都殘缺的東西總是好的,我欣欣然,稱呼這個女人為“母親”。
很多年後我才知道,她不是我母親,她是個演員,是個戲子,她最拿手的是“表演”愛心,“扮演”一個母親。
我在高斯島出生的時候,這座島國的君主,菲拉亞家族最後的繼承人已經死亡了近百年。島國正陷入混戰和政治亂局中。
我出生在高斯的“鐵火紀元”。高斯島成為無主之國,超過一百的領主和家族紛紛為權力和榮耀進行著戰爭。邊境問題,戰爭!貿易問題,戰爭!聯姻問題,戰爭!尊嚴問題,戰爭!武力成為高斯島唯一的公正。
當時流行的一句話就是強權即真理,屠刀即法律。
伊索帕斯家族,作為曾經的王者——菲拉亞的血衛者,一向以武力而著稱於野蠻好戰的高斯。我從五歲開始跟隨兄長訓練刀劍和長槍。在我十歲那年,伊索帕斯家族與島上另一個豪族聯姻,未來有一天,我會娶比我小三歲的康拉克家族的一位小姐。因為這個聯姻需要,我的身邊多了幾名擅長宮廷詩歌和藝術的藝人,他們豐富了我的視野,讓我學會用更多的方式來讚美生活。
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就在跟隨著兩個兄長的南征北戰中度過,他們總是帶領著伊索帕斯家族的勇士衝鋒陷陣,大戰結束的時候,他們會帶著一身的疲憊和血腥,用手給我腦袋一下,告訴我,“小子,這次我們又贏了,你那戲子後媽又有的樂了。”
他們總是用這種語言來形容那個女人,我和他們不同,我渴望有個母親來填補我心中的位置,所以我當時很不高興這種汙蔑的稱呼。
我的父親,我的父親忙於和島上其他家族互相用政治手段鞏固伊索帕斯家族的地位,而把戰爭交給了他的三個兒子,就是兩個哥哥和我。
十三歲的時候,我首次跨上高斯島特有的銀棕馬,這野獸般的坐騎頗難駕禦,但是一旦征服它們後,它們會回報你無限的忠誠和勇氣,它們會為主人毫不猶豫衝進熔岩中,就像女人在床上,在你耳邊辣地告訴你的那樣,至死不渝。就像所有的高斯人,情感中隻有烈火和寒冰,或者熱烈,或者冰冷,沒有中間地段。
我參加家族的軍隊以後,很快以閃電手而聞名。我的寶劍刺出速度無人能比,就像現在我為席可法家使用的這對秘銀槍一樣,迅捷如電,一擊必殺。
十五歲那年,高斯的百族之爭逐漸顯出眉目,所有家族都分為兩個陣營,多族聯盟和鮮血海怪旗幟的牟勒家族。伊索帕斯家族站在多族聯盟一邊,和島上最大的十大家族對抗共同的敵人牟勒。
牟勒是可以和菲拉亞媲美的淵源家族,他們家族龐大,在高斯根深蒂固,以一族之力,僅僅憑借一些投機的海盜和鹽商,竟然和高斯十大家族對抗。
剛剛開戰的時候,並沒有很大阻力,伊索帕斯家族被任命為右路主力,我的兩個兄長,特別是歐亞伊索帕斯,被公認是聯盟第一智將,在我和擁有寶石湛藍眼睛的莫納伊索帕斯的衝鋒下,代表著家族的獨角鯨旗幟一次一次插上牟勒封臣的城堡。
開局的戰爭持續了近兩年,其間,每次我們返回長鯨海岸,我們心裏的家,父親和繼母都出城迎接。我很激動,而對於這一切,兩個兄長總是帶著冷笑,歐亞和我獨處的時候,更是用嘲笑的口吻說道,“小子,你不用這麽激動,他們不過是演戲。”
他總是這麽說,聲音帶著冷漠,神情有點憂傷,似乎看穿一切。其實,我不相信他的話,他見父親的時候,我能感覺出他的激動,他喜歡父親的,隻是不願意承認。
父親,的確,哥哥們有怨恨他的理由。父親總是焦慮的,惶恐的,懦弱的聽聞各種邊境危機和,然後在兩個哥哥強硬的要求下,被迫授權家族軍隊給歐亞和莫納,兩個如虎鯨一般凶猛的哥哥像撲火一樣去用鐵拳把冒犯家族的敵人狠狠打退。
父親被動的接受著命運,同時把失敗和沮喪傳染給家族所有人。
如果沒有兩個兄長,我想,伊索帕斯家族不會堅持到兩大陣營決戰的那一天,也許會被某個豪族吞沒,也許會被什麽我不知道的厄運擊垮。
在進入席可法家族之前,我曾經以為中年男人都會那麽焦慮和懦弱,而高盧使我明白了另一種人格,另一種首領和父親。高盧永遠不會將應該他肩負的責任甩給其他家族成員,他像山一樣肩負了一切,甚至幫吞拿和麥克白肩負了鹵莽的惡果,雖然吞拿他們不知道。無怨無悔,保護著家族裏的每個成員,一言不發的頂住排山倒海而來的厄運。拚搏又堅強的人生,對外強硬,對家人溫柔寬厚的一個男人。
高斯島和這裏大相徑庭。
哥哥歐亞總是沉默,陰冷像塊大理石。莫納比較熱情,他話很多,容易激動,而結果是他和父親的關係非常緊張。正如他自己評價的,“如果你聽見父親在咆哮,別驚訝,那是在和我說話。”還有一句,“怒吼,是他和我交談時用的唯一表情。”
高斯島兩大陣營戰役打到第三年,牟勒家突然增加了不少非常厲害的武士,伊索帕斯家族和其他幾個家族的軍隊在蓋亞火山附近被牟勒家擊潰,殘兵退回的時候,兩個哥哥選擇了留在邊境的冰火城。我和幾名隨從返回了長鯨海岸。那雖然是夏季,卻在家族裏遭遇了首次的嚴冬。
那刻起,我驚訝的望著他們,曾經在我和哥哥順利的時候,發誓會傾家族之力支持我們的父親和繼母,我明白了歐亞的一些偏激言辭的由來。
一年蟄伏後,莫納聯合其他家族,再次高舉挑戰牟勒的旗幟。而歐亞和一群能幹的青年貴族們,發現了更大的秘密。正是這個秘密被揭露,高斯島的十大家族再次聯合,同時更多的龐大勢力支持遏製牟勒家族的擴張和崛起。
這個秘密是牟勒得到一個邪惡角魔的幫助。
相繼更多的人,目睹了一些頭上長角的怪物在牟勒的高級將領中,他對求助於邪惡力量的事實甚至不加隱瞞,高調行事,也許他認為勝券在握。
後來,這種頭上長角的怪物一直出現在我的生活中。人們給它們取了個名字,叫魔仆。來到大陸後,我在昔日城南屠殺了數名魔仆,人們驚歎我的勇氣和鎮定,他們如何知道,這是我都數不清和魔仆第幾次作戰,我以前見過那種怪物。
高斯島組建起前所未有的龐大聯軍,聚集了十八路大軍,攻打牟勒家族的大本營,還有高斯的土著和擁有強大能力的人們參戰。也有像我們一樣銀龍的追隨者參戰。那時候,銀龍還沒有給予我們任何能力,我們必須依靠血肉之軀和來自異界的強大種族對抗。
一群凡人,一群揮舞武器的人類和角魔的勢力對抗起來有多艱辛和困難,這不是用語言能描述的。這場戰爭我們又打了六年,開始聯盟的一百多個家族,剩餘下不到三十個。軍隊從百萬之多,到最後十幾萬人。
魔仆和牟勒家族這樣的黨羽卻越來越龐大。更多的投機份子和小家族開始倒戈,他們投靠了幾乎取得勝利的角魔。
歐亞和莫納所在的聯軍已經攻打到牟勒的主城附近,而就在這個關鍵時刻。長鯨海岸的父親大人,他做了一個最聰明和最可恥的舉動,他在城堡裏宣稱效忠牟勒家族,伊索帕斯家族從此效忠牟勒家族,效忠強大的高斯王牟勒。
同時,父親停止輸送武器和糧草,停止一切支持。
當時,我們幾乎遭到周圍同盟軍的圍剿,歐亞以犀利的談判和誓言說服了對伊索帕斯軍隊攻擊的前同盟們,獲得了繳械撤離戰區的機會。
伊索帕斯家族的軍隊交出了武器,在幾位大家族首領的護送下,撤離了交戰區。
當伊索帕斯軍隊離開交戰區不久,我們日夜趕回長鯨海岸的路上,被牟勒家族的軍隊包抄圍攻,歐亞和莫納重創,突圍後不久相繼喪命。
這就是我曾經的兩個兄長的故事,他們臨死前對我說的話,“小子,我們僅僅是他們的一項投資,當沒有希望的時候,投資人是可以放棄我們的。高斯島沒有血緣紐帶,隻有投資。”
“小子,好好照顧好自己,別相信冰火城裏的兩個老東西。”
“如果他背叛過別人,那他就會同樣背叛你。”
那天也在下雨,整個世界似乎都在為我的兩個勇士哥哥嚎啕哭泣,我站在雨裏傷心欲絕。我手持斷劍衝回長鯨海岸,對著高高王座上的父親破口大罵,把所有歹毒和仇恨的話語全部宣泄出來。
他和那個演員繼母驚詫莫名,然後知道我兩個兄長喪命歸途後,淚雨滂沱,詛咒發誓要求我為他們複仇。父親決定不再向牟勒家族屈服,要向他們複仇!
我相信了他們。
因為一個是我父親!一個是我叫了十幾年母親的女人。
我帶領一百名效忠我和哥哥的勇士,帶著最好的武器和裝備,再次衝進雨裏,我要趕去戰區,發誓向牟勒家討還血債。
結果如何?
你萬萬想不到的結果。
我和一百名部下離開長鯨海岸不久,就被十倍敵人伏擊,我們全軍覆沒。
牟勒家的士兵用長槍將我刺穿了三次,我聽見一個人在說,“伊索帕斯家的三頭虎鯨都死了,老家夥承諾的條件達到了,獨角鯨是牟勒家的了……”
我能做什麽,才能不讓胸膛裂開?我什麽都做不了,我充滿了不平和怨恨。我和哥哥在為家族浴血奮戰的時候,父親卻在考慮如何放棄我們,如何和敵人簽署降約。好啊,好一個血緣關係!
我以為我會和歐亞,和莫納一樣,成為無人知曉的犧牲品,成為一個猥瑣蒼老的男人最灰暗的抉擇下,無奈的犧牲品。
在我彌留之際。銀龍家族似乎返回了這個領域,我恍惚看見了一頭飛翔在空中的銀色巨龍,它劃破黑暗,給我帶來希望。
幾個月後,前線傳來消息,聯軍得到很多強有力盟友的支持,突破牟勒家的主城,牟勒家首領無一漏網,盡數被屠。當牟勒家失敗後,人們見一個紅衣女子躍下幾十米的高塔,朝洶湧的海崖下跳去,在空中,她變身成一頭流淌著鮮血的紅色巨龍,鼓動巨翼,離開了高斯島。
人們猜測,那就是支持牟勒家的角魔,它也許意識到有其他龍族和強大種族的介入,它的信徒失敗後,它冷酷的獨自逃命去了。
作為銀龍守護者,伊索帕斯家唯一挑戰角魔的合法繼承人,我手持重劍,全副武裝,帶領我的親信,殺進長鯨海岸,向我的父親致意。
當著他的麵,把那個欺騙了我一生的繼母殺死。然後將他踏翻在地,“你不應該拋棄我,就算你拋棄我,也不該祈求我速度去死!你招來的牟勒的軍隊!你親手害死了你的三個兒子!”
我的聲音因為痛苦和對命運的不甘而發抖,我大吼著質問著他,似乎質問百般嘲弄我的命運,“為什麽你這麽殘忍,我們是你的兒子!”
“我如果不這麽做,他們就不會讓我活下來。”這個猥瑣的老男人哀求著。
“我不怕死,父親,我真的不怕死,父親!你告訴我,有人威脅你,我願意為你而死,但是你為什麽要背叛我!”我怒吼著,“現在看看,到底誰是勝利者?”
“我怕,我怕啊!它們當時幾乎勝利了!沒有希望啊,當時!”他哀求著。
“你為什麽要讓我出生在這個世界,你為什麽要帶我來你的家庭,你既然會放棄我,為什麽要養育我?難道我真的就是你的一項投資?如果沒有預料的回報時候,你就會將我放棄嗎?為什麽?”我痛苦地叫嚷道,“希望?希望?難道我們三個人,我和歐亞、莫納,不就是你的希望嗎?家人,應該互相作為希望的,你不是我父親!”
我大吼著,親手將寶劍刺進父親的胸膛。
我恨你,父親,我恨你!
我用腳將他的屍體踢落長階。
我弑父後,被高斯島貴族議會流放至遊蕩著犯人的鬼魂島,苦苦掙紮了八年。隨著艱苦而孤獨的日子,我逐漸變的多疑,嗜殺,冷酷,薄情寡義。終於有一天,我發現自己越來越像父親,我悔恨地跪在海灘上,發誓祈求銀龍瑪格硫斯不朽給我一次重生的機會。
銀龍似乎沒有聽見我的祈禱,他沒有給我回應。
後來,我遊過了海峽,返回了高斯島,作為一個雇傭武士,一個自由騎士,用手中的鋼劍苦苦求生。我仇恨一切世間存在的東西,僅僅依靠本能在生存。逐漸的,本能已經無法壓抑越來越強烈的孤獨感和彷徨,我憤怒為什麽上天給我這樣一個家族,為什麽讓我降生在高斯島這個魔鬼叢生的詛咒之地。
家人就是我的希望,而我沒有家人了。沒有希望的生活很痛苦,直到有一天,銀龍瑪格硫斯不朽又出現了。
我通過銀龍家族的魔法,看見了艾慕黛和危機中的席可法家族,看見了這個自己夢想了一生一世的家族,夢想了一生一世的父母,我接受了銀龍的提議。
我又一次經曆了女人的,重獲新生。
那一刻,我淚如雨下,我洗盡鉛華,重獲新生。
“洗盡我心中的仇恨……讓我能愛別人……”,這一刻來臨之際,我對著無際大海高喊,“讓我學會愛……”
那喊聲隨著海嘯一樣的巨浪轟鳴而至。
高斯島有火山和冰河,對嗎?
對,火山在我的胸膛裏,冰河在我的過去。
死亡,對於我來說,並不可怕,我害怕被拋棄,一個人孤獨的在這個世界遊蕩,我害怕親人背叛我,放棄我。
我害怕。
艾慕黛,我曾經以為自己無堅不摧,其實,我並不比你們更堅強,因為你們的信任,使我勇往直前,毫無畏懼。
艾慕黛,是你給我寂寞的心重聚勇氣。
銀龍啊,讓我尋找到不離不棄的愛,讓我學會愛……
我曾經是個弑父者。克洛狄烏斯伊索帕斯低著頭望著艾慕黛。山洞外麵轟隆一聲霹靂。冬天居然也有雷霆。席可法家的兩名騎士的身影在火光中搖擺著,顯然他們也對這冬日的巨雷所震驚。
艾慕黛依然沒有醒來。
克洛狄烏斯傾聽這怪異的巨雷,他兩眼如火,我曾經是個弑父者。
我曾經是個弑父者!
北地的驚雷,轟隆隆震撼大地。
(第五十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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