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那由他的竹林(三)
它知道這已經不是自己第一次做夢了,特別是這個夢。
冰冷的夜雨,狂暴的雷鳴閃電,映照著那群黑衣人沒有表情的面孔,也映照著自己的同族長輩驚怒的吼叫。
持續了兩年的平靜生活在那個夜晚被打破,它不知道那些人到底要做什麼,也不知道他們所驅使的精靈為什麼會露出那麼可怕的表情,只感覺到無盡的恐懼襲上心頭。
再這樣下去,會死的……
終於,在眼看著大家快要堅持不住的時候,它猛地轉過身,捨棄了平時父母教授的原則,也捨棄了種族的榮耀,像一個真正的背叛者那樣,可恥地逃走了。
「對不起……對不起……」
曾經以為在面對這樣的危機的時候自己會如何勇猛戰鬥,然而這一刻它才明白過來,自己那看似強大的皮囊之下,隱藏著的是一個怎樣的懦夫。
整整一夜,它都沒有敢再回到棲息地看看,只是一次次對著空氣道歉,然後瑟縮著躲在那個作為「秘密基地」的小山洞裡,直到天明。
第二天,猶豫良久才選擇了蹣跚地爬回去的它,面對著空空如也的廢棄岩洞痛哭流涕。曾一起生活的大家,就這樣像蒸發一般地消失了。
沒留下任何痕迹,或是它們曾經存在的證明,仿若一切只是對它的一場噩夢。
不過它很清楚,這不是夢。
不但如此,這一切還會以噩夢的形式,在以後的日子裡不斷席捲而來,折磨著它的內心。
如果自己當時留下與大家一起戰鬥就好了,那樣就算被抓住,也至少會和大家在一起……至少,會比現在這樣孤獨無援的情況好。
它不止一次地責問自己,然而後悔葯是不存在的,它改變不了任何事。
……
獨自一人的生活比預想的要艱難得多,沒有了同族的照顧,尚且年幼的它必須經常與那些凶暴的野生精靈搶奪食物。然而同樣因為年幼,它往往搶不到食物,這樣飢一頓飽一頓的生活讓它的身體狀況不斷下降,食物的獲取就變得越發艱難了。
它不是沒有想過去尋求人類的幫助,因為以前曾經聽長輩們談起過,有些人類會無償地救助精靈。可惜,它所在的地方距離人類的居住地太遠,而且它也並不知道具體的方位。
就像它聽說過的故事那樣,年幼的精靈在沒有任何保護的情況下獨自出現在野外是非常危險的事——看重地盤的成年精靈,被驅逐出族群的年老精靈,或者是一些邪惡的人類,都會對它不懷好意。
或許是命運對於它當日拋棄了大家的懲罰,沒過多久,它便迎來了原本只應該存在於故事中的情節。
「好、好暈……是剛剛吃的果子嗎……」
連續挨餓了三天,終於紅了眼,不管不顧地將眼前十分可疑的樹果吞下肚后,它猛地感覺到了一陣強烈的眩暈,身體開始乏力,視野也漸漸模糊起來——它中計了!
「這樣一來數量就足夠了。」在即將失去意識的時候,它聽到一個冷漠的聲音從遠處響起,「快點幹活吧,豪力。必須今天就把它們送回去。」
就這樣,它真正地告別了雖然艱苦卻至少還算自由的生活,被送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沒有花太多時間它就意識到,那裡是一座冰冷如地獄般的研究所,裡面除了像自己一樣的受害者,就只有完全沒有愛的惡魔們。
這就是神對我的懲罰吧?那麼,就這樣死掉,也好。至少就可以早一點見到大家了……
它這樣想著,靜靜地聽著那些因為站在厚厚的玻璃窗外,而顯得面容模糊的人說著他們將加諸於自己身上的可怕計劃。
「艾爾蘭德博士,這會不會太殘忍了?它們全都是尚且處於幼年的,甚至連一次進化都沒有過的弱小精靈,讓它們自相殘殺從一百隻中選一隻出來這樣的方法……太不人道了吧?」
其中一人打量著房間里被抓來的眾多精靈,猶豫地對一名穿著白大褂的老者說道。
後者冷笑一聲:「醒醒吧,這裡不是聯盟,不需要講這麼多規矩。而且,為了推動世界的進步,這樣的弱者能夠被犧牲掉是它們的福氣!」
「可是……」
「組織現在的處境你又不是不知道,」老者的語氣越發冷漠,「而且你沒有經歷過組織最困難的時期,當然只會故作姿態……我告訴你,要不是聯盟的特別行動隊摧毀了我們一處重要的產業,首領他又怎麼會動用如此極端的手段?!哼,聯盟不給我們活路,那我們就只能自己開闢一條出來!」
說著,他的情緒激動起來:「看看吧,這些只屬於弱者的眼神,也是曾經屬於我們的眼神!就像是我們以前靠自己從天牧北部的幾十個地下勢力中成長起來一樣,因為它們是些弱小的傢伙,我才要用這種自然淘汰的方式篩選啊!」
「EG第一型藥劑是不久前才研製出來的新東西,以我們目前的技術而言,調配一劑的成本可是很高昂的,不先篩選出體質好的傢伙做實驗怎麼行?要不是這葯對已進化過的精靈沒用,你以為我找這麼多弱小的東西來做啥?」
老者頓了頓,用果決的語氣道:「廢話說得差不多了,現在照我的話去做:把兩隻精靈分開關在那些特製的競技型牢籠里。先給它們餓上三天,然後提供只夠一隻吃一天的飼料,依此循環直到其中一隻死了,再來合併另一籠的優勝者。最後直到那堆五百隻從黑市廉價走私的精靈中,死到剩下五隻為止。」
「——當然你可以先告訴它們該怎麼做,若它們不知好歹而不願這麼做,再用我說得以上方式強迫也行,即使兩隻同時餓死也沒關係,反正現在我們已經與那個新來的勢力合作,專門掌握了一條黑市的供貨渠道,這樣的弱小精靈簡直就是要多少就有多少。」
在這個過程中,它就這樣默默趴在這一堆鐵籠中的其中一個里,聽著他們述說這個可怕的計劃卻無能為力。
精靈雖然不會說人話,但大部分都能理解人類的大致意思。所以其它的鐵籠里,有很多精靈聽到這個計劃后都哭了起來,有些發出可憐的哀嚎聲,有些發出憤怒的吼叫聲,有些徒勞地撞擊著鐵籠,卻只得讓自己受傷的下場。
但不管這些精靈有什麼反應,結果還是一樣。計劃照著那些人所要的步伐進行,反抗的就會先吃一劑麻醉針使其安靜后,再進行計劃……
殘酷的生活開始了。
直到今天,它還記得自己殺死的第一隻精靈,那是一隻才出生不久的小拉達,儘管從那雙尚且清澈無邪的眼神里看到了哀求與恐懼,儘管被對方拚命咬下一塊肉,它還是也始終沒鬆開雙爪,直到看著那滿含求生慾望的瞳孔漸漸充斥著死亡的絕望。
它再度意識到,原來自己仍然是一個懦夫。明明已經決定了不再反抗,明明已經打算去找熟悉的大家,可是在強烈的飢餓的影響下,它還是忍不住搶先動手了。
為了可恥地活下去,也為了延續這條充滿了墮落的生命,它還是要努力地存活到最後。
儘管痛苦悲傷至極,依然別無選擇。因為它太懦弱了,除了活下去,它不知道自己還能怎麼辦。
直到今天,它還記得自己殺死的第二隻精靈,那是一隻年齡與自己相仿,卻先一步精神崩潰,淪為了只會殺戮的行屍走肉的卷卷耳。
它永遠也不會忘記,那些被自己不得不殺害的精靈是怎樣死去的,即便開始時是對方毫不愧疚地向自己攻擊。
然而現在那個陷入了瘋狂的生命已經不會再呼吸,死前它的雙手仍然緊握著自己的喉頭,不過血液卻依然如此無阻地從中濺射出去。這些噴洒在身上的血液,就像是沸騰著的熱水一樣,令它無法抑制地像是被燙傷了一般,發出野獸受傷的嚎叫。
在這個地獄里,日子過得特別緩慢,一日如十年一般。它常常聽到別的競技鐵籠內,傳出一聲聲精靈們死前最後掙扎的慘嚎。它不喜歡聽到這種恐怖的聲音,因此每次都會儘力撕開對手的喉嚨,這樣一來那些被自己殺死的那些精靈們,就不會在死前發出那樣的慘叫了。
然而,哪怕是只有嘶啞而無息的最後哀鳴,也足夠每夜裡讓它被恐怖的噩夢所驚醒。
有時候,它會有些羨慕那些已經發瘋的精靈,它們殺紅眼到理智盡失只懂得狂吼亂叫,不會再感到罪惡,也不會有任何的痛苦,在這個地獄之中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但最終它還是沒有變成那樣——原因不是什麼高大上的堅持原則和底線,更不是早就被它拋到腦後的種族的尊嚴,而是……
僅僅想要活下去罷了。
不錯,它十分清楚,如果自己失去了理智,那麼在這場戰鬥中活下去的概率實在是太小了。它的對手都是同樣年幼的精靈,既然在力量與經驗上都無法佔據上風,那麼它剩下的唯一優勢,便是保持理智的頭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