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喜歡深淺,喜歡與否
魏縉臉上浮現出一道緬懷之色,視線彷彿穿越時間與空間,從白鹿洞書院回到了近三十年前秦州路陽城西北那個名為魏家村的小村莊中,緩聲道:「小時候村裡有兩個識字的人,一個是私塾里的教書先生,另一個是村頭茶攤上的說書先生,教書先生沉悶,成天說的是些之乎者也的聖賢經典和大道理;說書先生有趣,每日講的是江湖俠客,兒女情長。」
「所以那時我們這幫在私塾里讀書的小孩下了學常常會跑去村頭聽說書先生說書,茶攤上的茶一文錢一碗,買了茶才有座,所以我們只能站在茶攤外聽,若是哪天茶攤生意好,人多嘴雜,我們這些小孩擠不進去,只能站在最外頭聽見隻言片語,就算如此,我們還是樂此不彼,經常到了天黑也不記得回家,被來找的父母擰著耳朵揪回家去。」
魏縉臉上不知何時帶著一股淡淡的笑意,繼續道:「那時我們最羨慕的,就是說書先生討賞錢時,醒木一拍,小二拿著鑼鼓那麼一敲往人群里那麼一走,大家就都掏出銅錢,碎銀子放在那個破竹籃里,生意好時,只走了半圈竹籃里就都是銅錢,滿滿當當好幾百文,頂得上家裡好幾個月的營生。」
「所以那時,私塾里的不少學生長大了都想當說書先生,教書先生一直不知道這件事,直到有一天有個學生沒來私塾,跑去村頭找到說書先生說要拜他為師,說書先生將他送回私塾,教書先生才知曉我們這幫娃娃,竟一個個的都想去村頭說書。」
魏縉話音一頓,臉上懷舊的神色更甚,輕聲道:「那日,教書先生沒有說之乎者也的大道理,借來了說書先生的醒木在私塾里給我們說了一回書,說的是崇明皇帝的金頭案,那回書說得可真是精彩,就連說書先生聽到精彩處,也忍不住大聲叫好。」
「金頭案從早上說到傍晚,才說到崇明皇帝的腦袋失蹤,丞相命工匠連夜打造金頭。教書先生說下課時,所有人包括說書先生在內沒有一個願意走,見教書先生不願再多說,說書先生便求他將金頭案完整的本子賣給他,他願意出五十兩銀子。」
「對於一個教一年書,一個學生也不過是三貫錢,若是遇見拿不出這麼多錢來的,給兩條臘肉也當做交了學費了的教書先生來說,五十兩銀子簡直是個天文數字。」
徐遠好奇問道:「所以教書先生把金頭案的本子賣給他了?」
「壓根就沒有本子。」
魏縉搖搖頭笑著道:「先生當時拿了一本史書給說書先生,說這就是本子。說書先生不信,以為他是不肯賣,又將價錢提到了一百兩。先生打開史書找到關於金頭案的文段,指著短短三百一十二字,對說書先生說,這就是你要的本子。」
「那時他指著這三百一十二字轉過頭來對我們說,一點江湖情仇,區區幾百個銅錢就將你們迷成這樣子?像金頭案這樣的故事,史書里數不勝數,你們可知道北冥扶搖直上九萬里的鯤鵬,南海飄忽不定,有仙人居之的蓬萊仙島?可知道聖賢騎青牛西出函谷關,將軍死守皇城百日,生啖人肉?打打殺殺那樣小家子氣的事情有什麼意思,這才叫做氣象,若你們真想說書,那也該說這樣的故事。怎麼?在這魏家村說書給幾百個人聽就滿足了?有種的,進宣政殿給皇上說書去,那才叫做本事和能耐!」
魏縉將當時教書先生的語氣模仿得惟妙惟肖,徐遠笑著問道:「這麼說來,魏先生是因為一樁金頭案和教書先生的這一番話,才喜歡上的讀書。」
魏縉緩聲道:「是也不是,那時聽了這番話后雖覺得熱血沸騰,但過了幾天也就恢復原樣了,不過下了學后不再去村頭聽書,而是問先生借史書回家看,再後來看志怪小說,各地傳記,但仍不愛讀所謂的聖賢書。等到學會讀聖賢書,已經是到了白鹿洞書院之後的事。等從書院完業后,決心要去宣政殿給皇上說回書的雄心壯志淡忘了,但是對讀書,倒是越來越喜歡了。」
徐遠玩笑道:「先生如果願意的話,可隨我們下山去,皇宮和宣政殿的大門隨時為先生敞開。」
魏縉搖搖頭道:「罷了罷了,現在早已過了看史書心中有諸般氣象的年紀,如今看山還是山,個中樂趣,難以對外人道之。」
徐遠微笑道:「曾經不喜歡讀書時,看山是山,覺得讀書枯燥無趣,後來喜歡上了讀書,看山不是山,書中雖然寥寥隻言片語,但是心有諸般氣象皆從書中來,如今看山還是山,只是書中那些之乎者也已不再枯燥,反而有自己才能體悟的樂趣在其中。但先生最開始對讀書的喜歡,不也和現在無忌對練劍的喜歡一般淺薄?」
「一個是想著書里的氣象,想要有朝一日去宣政殿上給皇上和文武百官說書;一個是想著劍客的氣象,想要有朝一日成為天下有名的劍客,一人一劍憑虛御風,風流至極。對人也好,對事也罷,世間大多數的喜歡,都是由淺及深的。」
「喜歡不過是想要去做的理由,不是堅持下來的理由。讀書枯燥,練劍又能有趣到哪裡去?我雖沒練過劍,但在大聖峰上也曾親眼看我的幾個師兄師姐每日雷打不動的揮砍刺撩各一萬次,倘若只靠著最初的喜歡,別說是淺薄的喜歡了,就是再深的喜歡,在這一次又一次機械重複的動作中也該被消磨殆盡了。」
「真正能讓一個人堅持下去的,是樂趣。讀書時心中的氣象是樂趣,練劍時自己的點滴進步也是樂趣。因為喜歡,所以才會發現這些樂趣,因為有這些樂趣,所以才會更加喜歡,所以這份喜歡才不會在枯燥乏味中消磨殆盡。」
徐遠話音一頓,輕聲道:「等到深處時,最開始喜歡的深淺又有什麼要緊?喜歡與否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魏縉默然半晌,臉上浮現出一抹苦笑,從說教書先生與說書先生的故事時,他就做好了被徐遠說服的準備,只不過他沒想到的是,竟會這麼快。
這個攝政王殿下,有些了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