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六十一章 一份禮物
在這短至一個瞬間的接觸中,阿莫恩讀取到了那些隱藏在正常思維數據流深處的波動——那些與現實中的軀體相互映照的,暗淡而傷痕纍纍的信息記錄。
他或許不懂得神經網路的原理,也搞不明白魔法力量是如何驅動那些人造神經索和接駁器實現了思維和數據的互通,但作為一個曾經的神明,他至少在自己的執掌領域有著獨一無二的權能——這一點,哪怕是脫離了神位,衰退了三千年,也未曾改變分毫。
自然之神已經老了——但老鹿也留著一手。
帕蒂停了下來,她困惑地看著眼前的老先生,對方眼神中的嚴肅讓她甚至有點緊張:「高速公鹿先生……您怎麼了?」
「你的身體狀況,是不是非常糟糕?」阿莫恩緊皺眉頭,在接觸到帕蒂手指的一瞬間,他已經和眼前這個凡人女孩的精神建立了聯繫,此時此刻在他的視線中,這個身穿白裙、笑容燦爛的姑娘身上正覆蓋著另外一層「身影」,那個身影傷痕纍纍,虛弱病態,儘管有著許多治療的痕迹,卻仍殘存著大量無法治癒的傷口,「你是不是在多年前受了很重的傷?」
「高速公鹿先生?」帕蒂終於露出驚愕的表情,「您怎麼會知道……」
「我……」阿莫恩張了張嘴,卻突然發現自己根本無從解釋,他不能隨意暴露自己的身份,然而一個在神經網路中遊盪的普通用戶又怎麼可能一眼「看」出帕蒂身上的問題?
然而帕蒂卻並沒有在這個問題上深究下去,她看出眼前的老先生似乎是有什麼說不出口的理由,而作為神經網路中最早期的用戶和如今的引導員之一,這個曾經天真無知的女孩現在已經知曉了很多事情,她知道當初那些陪在自己身邊的人其實是永眠者教徒,也知道如今在網路中和自己共事的許多人在現實世界中其實早已死去,經歷過這麼多常人難以想象的事情之後,她在面對一個有難言之隱的老人時只會微微一笑——
「沒關係,老先生,人都有一些不好公開的秘密,」她笑嘻嘻地搖了搖頭,「不過您說得對,我的身體確實不太好,現在還需要人照顧——但和前幾年比起來,我現在的狀態可好多啦,按皮特曼爺爺的說法,除了行動不便之外,我體內已經沒有任何會危及生命或繼續惡化的因素……」
阿莫恩慶幸這姑娘沒有追問自己什麼東西,同時也知道對方所說的都是事實——根據自己觀察到的情況,這個女孩身上殘留的傷勢雖然仍很嚴重,但又處處有治療過的痕迹,以凡人的治癒技術來看,這種恢復效果已經算是接近極限了。
它將一個原本可能根本活不到成年的姑娘從死亡的命運中拉了出來,甚至讓她可以安然無恙地活到很老很老,站在凡人的角度,這是奇迹了。
但站在神明的角度,這件事還可以變得更好,但這需要他朝某個危險的邊界……稍稍邁出一步。
「高速公鹿先生?」注意到眼前的老先生又突然沉默下來,帕蒂皺了皺細細的眉毛,她踮起腳尖在阿莫恩眼前揮揮手,「您又想到什麼了嗎?」
阿莫恩從沉思中驚醒,他垂下視線,以一種深沉如水般的目光長久地注視著眼前的女孩,他就這樣看了很久,直到帕蒂都感覺有些彆扭的時候,他才突然說道:「小帕蒂,我們認識是不是已經快有一個月了?」
「其實還差二十多天呢……」帕蒂抓了抓耳朵後面的頭髮,一邊計算著一邊說道,「怎麼啦?您怎麼突然提起這個?」
「我想送你一件小禮物,」阿莫恩慢慢露出一絲微笑,那蒼老和藹的面容上連皺紋都舒展開來,一邊說著,他一邊微微彎下了腰,隨後手腕在女孩面前一抖,彷彿變魔術般憑空取出了一朵潔白的小花,「看,這是我自己創造出來的——這個世界上都沒有出現過。」
「哇!」帕蒂看著出現在自己眼前的小花,頓時驚喜地伸出手,「您已經學會怎麼在這座夢境之城裡用意念創造東西了么?真漂亮!謝謝您,高速公鹿先……」
她接過了小花,然而自己的話剛剛說到一半,眼前的老先生便突然失去了蹤影,在她作為引導員所能看到的特殊信息框中,顯示著正在交互的用戶已經登出網路。
……
白色的閃光瞬間充斥著整個視野,神經鏈接被強制重定向所產生的短暫眩暈也轉瞬即逝,阿莫恩只感覺自己恍惚了一下,等他重新看清周圍的情況,便發現自己已經來到了一片被無邊薄霧、灰色草原和無盡天光充斥的空間中,淺淡的霧氣彷彿隱去了這處空間中的所有細節,他只能看到遠方似乎有著一座小丘,而一個龐大的身影正靜靜地蟄伏在霧氣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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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下頭,看到自己身邊環繞著一圈醒目的紅色字母:您已被管理員暫時封禁。
遠方那個蟄伏在霧氣深處的身影動了起來,它看上去龐大而沉重,移動過來的時候卻沒有發出一丁點的聲音,阿莫恩本來下意識地想要做出警戒的舉動,但很快他便意識到了這個身影是誰,於是安靜下來,耐心地等待著對方來到自己眼前。
長長的節肢劃過霧氣,聖潔的白色蜘蛛從薄霧中走出,那無目的頭顱朝著阿莫恩的方向垂下,下一秒,一個嬌小的身影出現在蜘蛛頭頂的細密絨毛中,並輕巧地從高空跳了下來。
拖至腳腕的白色長發彷彿羽翼般在空氣中張開,又隨著娜瑞提爾落地而重新收攏,這位執掌整個神經網路的「上層敘事者」來到阿莫恩面前,抬起頭面無表情地看著正以精靈老者形象站在這裡的「昔日神明」,目光里滿是公事公辦的態度。
阿莫恩不等這女孩開口便主動攤開手:「我知道我知道,危險操作是吧,我聽彌爾米娜提起過,違規就會招來管理員……」
「普通的違規只會招來系統自動發出的警告或者網路管理中心派來的普通巡邏員,踢出網路也只會返回現實世界而已,」娜瑞提爾板著臉說道,「只有最高級別和最特殊的違規行為才會招來上層敘事者並被帶到這個『界層』。」
「是這樣么?」阿莫恩愣了一下,顯然這跟他所理解的情況有一點點出入,「我聽彌爾米娜說她經常被你追的到處跑,隔三差五就會被帶到這個地方說教一通……我還以為你會親自處理所有的違規行為……」
「請不要打岔,阿莫恩先生,」娜瑞提爾立刻說道,「你和你的同伴已經給我和杜瓦爾特增加了很多額外工作,相較而言,恩雅女士比你們規矩多了。」
阿莫恩頓時乾咳兩聲:「咳咳,我這只是第一次違規,你不能把彌爾米娜到處亂跑以及嘗試『規則邊界』導致的問題都平均到我頭上……好吧,當然我並沒有逃避責任的意思,我承認自己的違規行為,不過……我只是想幫那個姑娘一點小忙。」
說到最後,他的表情已經漸漸嚴肅起來,顯然唯獨在這件事上,他有著格外堅決的態度——承認錯誤,但下次還敢。
「我知道,」娜瑞提爾的表情卻沒什麼變化,只是繼續嚴肅又認真地盯著阿莫恩說道,「所以對你的處理只是暫時封禁——封禁是暫時的,這是為了避免你做出進一步危險舉動。」
聽上去這封禁不久后就會解除,阿莫恩頓時鬆了口氣,他對眼前這個年輕卻認真的神明笑了笑,同時思路也因放鬆而重新變得清晰活躍起來,並隨口問了一句:「那大概需要封禁多久?我什麼時候能回去?」
「等通知,」娜瑞提爾仰著臉說道,並緊跟著補充了一句,「不過不必擔心,最多不會超過幾個小時。」
「那就還好……」阿莫恩更加鬆了口氣,並開始思考自己在接下來的時間裡應該做點什麼來打發這無聊的時光,而就在這時,他突然隱約察覺了一些不對勁的地方,「等等,我突然覺得這件事有點不對……」
「哪裡不對?」
「……你們應該很清楚我原先的權柄,也知道我在脫離神位之後仍然掌握的力量,」阿莫恩的神色認真起來,注視著娜瑞提爾那雙淺色的眼睛,「所以你們應該知道,只要和帕蒂接觸幾次,我遲早會發現她的情況,而考慮到我現在的人性部分已經佔據主導,且我本身的『傾向』中就有著冒險的因素,所以你們應該……」
他說到一半停了下來,短暫停頓之後才繼續說道:「引導員不只有帕蒂,但我這麼多天接觸過的引導員只有一個帕蒂……是誰在安排么?」
娜瑞提爾沉默了幾秒鐘,才慢慢說道:「誰知道呢……」
阿莫恩注視著這位「上層敘事者」,注視許久才又問道:「那這件事背後是一次善意的幫助,還是另一次測試項目?」
娜瑞提爾的語氣仍然平靜:「兩者都有。」
阿莫恩看著似乎並不打算透露更多情報的上層敘事者,只能無奈地嘆了口氣:「……最後一個問題,這事對帕蒂有害么?」
「我們不會在未經告知的情況下進行任何對測試人員有害的實驗項目——帕蒂什麼都不知道,她只會收穫一份禮物。」
「好吧,考慮到神權理事會正在面臨的問題,這應該已經算是最無可挑剔的態度了。」阿莫恩點了點頭,表示贊同地說道。
這一次終於輪到娜瑞提爾露出少許驚訝的表情,這位年輕卻同樣已經「退休」,目前正處於返聘階段的神明有些意外地看著阿莫恩:「你真的一點都不生氣么?」
阿莫恩低頭看著眼前的白髮女孩,良久突然笑了起來,臉上的皺紋比剛才更加舒展:「我有什麼生氣的——我經歷過的風風雨雨太多了,這一切對我而言都只是些小事情,更何況這還是『頗有益處的小事情』。」
「你能這麼想最好,」娜瑞提爾終於微微笑了起來,那副公事公辦的態度隨之消散,「不過話又說回來,即便如此我也不能提前解除對你的封禁——後方的觀察小組還在確認『那朵花』的後續影響,在流程結束之前,你必須待在這個地方。」
阿莫恩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他的目光掃過周圍那些薄霧以及薄霧深處若隱若現的山丘和無盡平原,自言自語般說道:「神經網路的深層有著更高的神性防護強度……這其實是個『隔離屋』,我明白怎麼回事了。放心,我會耐心等著的,對我而言,『耐心』是最不缺的東西……」
薄霧籠罩的空間中一時間安靜下來,過了幾分鐘,阿莫恩的聲音突然打破沉默:「要不你把杜瓦爾特叫來吧,我們三個打會牌什麼的……」
娜瑞提爾看了正坐在地上發獃的阿莫恩一眼,搖搖頭:「杜瓦爾特現在應該有空,但我不想打牌。」
「可高文發明的紙牌遊戲至少要三個人啊……」阿莫恩頓時皺起眉頭,「恩雅女士也不在……」
娜瑞提爾只是靜靜地看了這邊一眼,並未作出任何回應。
「你把彌爾米娜帶來吧,」阿莫恩終於忍不住說道,「再加上杜瓦爾特,『人』就夠了。」
娜瑞提爾立刻搖頭:「管理員有管理員的規矩,我不能在用戶未觸犯規則的情況下隨意將其帶到這裡。阿莫恩先生,不要想這種事……」
「她昨天跟我說『三角廣場』那邊有一顆數據錯位的樹,只要一邊跳躍一邊衝過去就會穿過『敘事表層』,能直接連入城市的二級加密通訊層,還能從裡面看到……」
話音未落,娜瑞提爾的身影已經消失在薄霧籠罩的空間中,只留下聲音漸漸消散並傳入阿莫恩耳中:「稍等,我去抓她。」
阿莫恩看著娜瑞提爾以及霧氣中那巨大的白蜘蛛一同消失的方向,良久才聳了聳肩,自言自語般嘀咕:「不關我事。」
……
白水河下游,葛蘭市東部,高聳的裂石堡仍然佇立在山壁盡頭,而在城堡內採光最好的一處房間中,一台靠牆放置的浸入艙內突然傳來悅耳的嗡鳴聲,隨後艙蓋平穩滑開,露出了裡面的座椅,以及倚靠在座椅上的、近兩年已經漸成少女姿態的帕蒂。
感受到陽光的刺激,帕蒂的眼皮抖動了幾下,終於徹底從「下潛」狀態清醒過來,她睜開眼睛左右看了看,立刻便循著感覺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手執提燈的賽琳娜·格爾分正站在不遠處的壁爐前,面帶微笑地看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