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三章 國王的代價
當塞西爾人的裝甲獅鷲從天空掠過時,尤瑞爾伯爵尚有閒情逸緻觀賞烏鴉台地的景色——這座曾經設有數座哨塔和一個小型堡壘的高地是聖蘇尼爾的衛戍據點之一,但此刻已經被戰火所毀,零落的殘垣斷壁間只能看到守軍倉皇撤退之後留下的旗幟裝備以及晶簇巨人四分五裂的屍體,嶄新的旗幟此刻正飄揚在這些殘破的廢墟之間,帶著一種奇妙的對比之美。
清涼的風吹了過來,風中有一些戰場上的怪味,尤瑞爾伯爵深深吸了一口氣,笑著說道:「之前幾天真是艱難——但好在那艱難的日子終於結束了。」
「我們沒遇上什麼抵抗,這地方只有幾個重傷垂死的怪物而已,」一位子爵在旁邊說道,「這些成果恐怕不太夠吧?」
「沒關係,我們可以把這些現成的殘骸收攏收攏,」尤瑞爾伯爵隨口說道,「我們的國王接下來應該會很忙,想必不會有時間分辨這些小事。」
「我們的新國王啊……」旁邊的子爵輕笑著說道,然後好奇地抬頭看了一眼天空,「奇怪,那幾隻獅鷲怎麼一直在這附近徘徊?」
「那應該是塞西爾人的獅鷲,」尤瑞爾伯爵抬頭看向天空,「他們是來和我們打招呼的么?」
裝甲獅鷲又在烏鴉台地上空盤旋了一會,隨後突然一抖翅膀,斜斜地向著遠方飛去。
尤瑞爾伯爵眯起眼睛,片刻之後,一種不安終於從他心底浮現出來。
他想到了被國王處死的路克雷伯爵。
「這是個陷阱——」
尤瑞爾伯爵驚聲怒吼,然而一種尖銳的嘯叫聲已經從遠方傳來……
烏鴉台地籠罩在一片天崩地裂般的爆炸中,閃光不斷,雲霧騰空而起。
威爾士站在聖蘇尼爾的城牆上,平靜地看著這一切,良久才輕聲說道:「他真果斷。」
而除他之外的人,那些站在城牆上,知道烏鴉台地上有什麼的人,那些支持國王的貴族子弟,守城的將士,還有其他因為種種原因被威爾士留下來的人,他們全都帶著震驚和恐懼注視著遠方那恐怖的一幕。
人群驚呼起來,城牆上一片混亂,有人飛奔向國王的方向,想要請求進一步的命令,威爾士卻揚起手中長劍,加持著魔力的聲音響徹城牆:「安靜——內廷貴族,留守衛隊,隨我出城,去迎接塞西爾公爵。」
「陛下!」一名內廷貴族驚呼出聲,「絕對不可!他們剛剛轟擊了烏鴉台地,他們剛剛殺死了……」
「他們知道烏鴉台地上有貴族騎士團么?」威爾士平靜地問道,「他們知道我在白銀堡里下的命令么?」
「陛下,這……」
「這或許是個可怕的誤會,因此更需要當面澄清,」威爾士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不管怎麼說,塞西爾人拯救了王都,掃清了平原上的怪物。他們的軍團就在城外,我們必須去見。」
國王的最後一句話側面點醒了在場的所有人,那些陷入驚愕恐懼中的內廷貴族意識到了真正的主動權到底在誰手裡——而那些更聰明的,則突然從威爾士反常的態度中隱隱察覺了些許事實,嗅到了一個可怕的、發生在陽光下的血腥真相,在短暫的茫然之後,他們發現自己沒有更多選擇。
不管發生在烏鴉台地上的炮擊背後到底真相如何,他們現在都必須按照國王的命令出城迎接塞西爾軍團了。
……
「會面的地點在磨坊鎮,那裡已經是一片廢墟,」維多利亞結束了和柏德文公爵的魔法傳訊,轉頭看向高文說道,「威爾士和內廷貴族們已經出發了。」
高文點點頭:「我們也出發。」
他這平靜的態度甚至讓維多利亞都感到了一種難言的恐懼,後者忍不住說道:「您不擔心那是個陷阱么?」
「擔心,所以我會帶一個坦克營去——但我覺得多半用不上。威爾士是個聰明人,柏德文?法蘭克林更是如此。」
維多利亞錯愕了一下,隨後視線掃過了站在不遠處的暗鴉。
這場發生在陽光下的可怕事件,便是依靠這位皇家影衛傳遞的一紙信函完成的,起初維多利亞曾想過,為什麼柏德文沒有直接通過魔法傳訊聯繫自己,畢竟自己已經到了聖蘇尼爾地區,到了魔法傳訊能夠聯絡的範圍,但很快她便想明白了——那位西境守護很了解她,柏德文知道,她斷然不會同意這個大膽而極端的「陰謀」,提前聯繫只能讓她出手阻止這一切的發生。
執掌安蘇商業的柏德文公爵,行事準則或許也如一個商人吧……精確計算了對這個國家而言最大的利益,然後為了實現它無所不用其極……這一點,始終困於安蘇陳腐的貴族藩籬中的維多利亞大概是永遠無法模仿的。
高文已經邁步向著指揮所外走去,維多利亞也很快重整精神,邁步跟了上去,但在上車之前,這位北境女公爵突然發現現場少了個人:「那位琥珀小姐去哪了?」
高文走向停在營地內的魔導車,隨口說道:「她去調查一些東西。」
營地深處,一座被士兵嚴密把守的營房內,一台魔網終端機正嗡嗡運行著,與終端機相連的列印裝置正不斷吐出一張又一張的白紙,紙張上印著大量文字,以及一幅幅黑白的畫面和細緻的手繪徽記。
琥珀坐在魔網終端機旁,一邊翻動著列印出來的紙張一邊浮現出古怪的笑意——那笑意中帶著三分滿意和七分嘲諷。
「還真多啊……也真虧那個威爾士能在被這麼一群人拖後腿的情況下把城守到今天……」
……
塞西爾軍團分出了一支衛隊,按照約定的時間地點前往聖蘇尼爾城外的磨坊鎮廢墟,而在他們抵達之前,威爾士已經抵達此地。
這座幾乎僅剩下殘垣斷壁的廢墟已經沒有任何佔領和修繕的必要,晶簇巨人的軍團踏平了它,拆毀了它幾乎所有的建築和圍牆,看上去似乎唯有徹底推平重建才是處理它最好的手段。
被派到這裡的王室騎士團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便清除掉了廢墟附近遊盪的零星怪物,然後把安蘇旗幟插在了一片殘磚碎瓦上。
當烏鴉台地的方向傳來隆隆炮響的時候,騎士團便沉默地駐紮在這裡,他們已經接到命令,不論發生何事都不可擅離此地,而如果烏鴉台地無事發生……
他們的任務就是在這裡截殺返回的貴族。
安蘇的旗幟飄揚在化為廢墟的小鎮邊上,破碎的磚瓦和坍塌的圍牆在陽光下泛著凄涼的氣息,一支沉默的騎士團守衛著這片破磚爛瓦,威爾士?摩恩帶領著效忠於自己的、存活下來的貴族和士兵們站在鎮外,注視著那些猙獰怪異的鋼鐵戰爭機器駛進了這片開闊地。
在看到那些轉動的履帶、浮動著護盾光輝的鋼鐵裝甲、在陽光下閃爍寒光的軌道炮口時,威爾士可以明顯地感覺到周圍所有人都緊張起來,並聽到了好幾聲喉頭鼓動的聲音。
事實上就連他自己,在看到那些戰車的時候也難免情緒震蕩。
被戰車護衛在中間的那輛魔導車打開了車門,高文從裡面走了出來,緊接著出現的,還有身穿一襲白色長裙,面容冷漠疏離的北境女公爵維多利亞。
威爾士身旁的貴族和騎士們略略騷動起來,但沒有人產生更大的動靜,維多利亞則只是靜靜地站在高文側後方,即便她很清楚,在高文炮擊烏鴉台地之後自己還站在對方身邊意味著什麼。
她是在用這種方式兌現自己當初對高文的承諾。
現場的氣氛微妙而緊張,一種難言的尷尬沉默籠罩著所有人,高文當然能感到這股特殊的氣氛,但他只是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坦然走向眼前的安蘇新王:「我們總算平安見面了,國王陛下——但這裡的氣氛似乎不是很好?」
「因為我們可能需要澄清一個可怕的誤會,」威爾士迎著高文的視線,並在對方開口之前,在旁邊有別的貴族開口之前搶先說道,「我們需要談談,塞西爾公爵。」
高文注視威爾士片刻,點了點頭:「當然。」
小鎮已經被摧毀,但要找到一個能夠給國王和公爵商談事務的房間並不困難,一座堅固的小教堂是這裡唯一一座還沒有坍塌的建築物,在簡單的清理之後,小教堂變成了兩人交談的場所。
除了高文和威爾士兩人之外,所有人都被擋在了教堂外面,包括跟隨國王而來的貴族與護衛們,也包括塞西爾軍團的指揮官以及跟著高文一同過來的維多利亞。
傷痕纍纍的教堂木門吱嘎合攏,一道陽光透過破裂的彩色水晶窗照進了教堂內,在崩塌破碎的神像和佈道台前,高文與威爾士相對而立。
高文看了看周圍環境:「沒有想到我們第一次認真交談會是在這種地方。」
「這裡比白銀堡乾淨一些,」威爾士笑著說道,「至少這裡沒有那麼多雙眼睛看著。」
「但外面的眼睛可不少,」高文說道,「我很好奇,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您呢?您有考慮過假如這是一個陷阱,假如我只是想置您於不義境地而蠱惑您炮轟烏鴉台地,假如我只是想以此清除異己,守住王位的話,您考慮過在這種情況下要怎麼辦么?」
「沒什麼可考慮的,」高文注視著威爾士,「因為刀槍出政權。」
威爾士略有些愕然地看了高文一會,他怔了兩秒鐘,然後突然間大笑起來。
這位新國王在廢棄的小教堂中放聲大笑,笑的毫無貴族風度,毫無遮掩拘束,甚至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彷彿他前半輩子都從未開懷地大笑一次,全都積攢到今天一起笑了出來似的,直到幾分鐘后,這笑聲才漸漸止息下來,他慢慢直起腰,用力深吸了一口氣,臉上仍然殘留著笑容:「對啊,對啊……您果然是這樣的人……」
「我們那一代,都是這樣的人,」高文不自覺帶入了高文?塞西爾的記憶,感嘆著說道,「那麼你呢,你又有什麼決定。」
「您知道么,在過去的將近一年裡,聖靈平原和北境、西境地區一直在推行各種各樣的改革,我們嘗試了各種各樣的東西,」威爾士已經平靜下來,慢慢說道,「新式的工廠,城鎮管理,新的軍隊操典,甚至是新式學校,新的自由民制度……這一切都在挑戰舊的秩序,但維多利亞和柏德文兩位公爵卻盡了最大的努力來推行它們,因為我們都相信,這些事物可以讓安蘇重新強大……」
一陣隱隱約約的吵雜聲從教堂外傳來,聽上去還很遠,但好像越來越近。
威爾士轉頭看了教堂緊閉的大門一眼,回過頭繼續說道:「但最後,幾乎所有的改革都失敗了……工廠變成了聚斂土地的新手段,軍隊操典幾乎沒有成效,新制度得不到推廣,學校……學校壓根就沒建起來。唯一的變化是王都貴族分成了針鋒相對的改革派和保守派,爭吵不斷,內耗不斷……
「但是您知道么,這並不是安蘇唯一一次為變革而努力。
「在您復活之前,早在十幾年間,甚至幾十年間,我們就努力了很多次——當然,那時候我遠離白銀堡,嚴格來講,是我的父王和幾位護國公爵努力了很多次。
「塞拉斯?羅倫公爵帶來過參考自提豐的改制方案。
「我的父王曾考慮過建立議會。
「前任北境公爵推行過《王國憲法》。
「柏德文大公推行過新的商業政策。
「全部失敗了。」
教堂外的吵雜聲變得愈發明顯,但這並未能影響高文和威爾士的交談,高文微微點了點頭:「我知道其中一部分。」
「我離開了白銀堡,但我關注著這一切,」威爾士繼續說道,「從很早以前我就一直在思考,思考到底是什麼阻礙了王國向著更好的方向轉變——是我們沒有足夠的智慧之人么?但提豐施行新政之前,他們的學者和顧問並不比安蘇多;是我們缺乏開明的貴族?但國王和每一個護國公爵都是改革派,貴族體系中支持改革的人也一直存在;我們缺錢?缺糧?缺時間?但事實上,安蘇起步時和提豐開始改革時並沒有相差太多。
「那我們究竟缺了什麼?
「在和提豐進行比對的過程中,我隱隱約約找到了一些關鍵,而在南境崛起之後,在我們效仿您的新秩序進行了更加激烈的改革,遇上了更加激烈的反彈和矛盾之後,我想我搞明白了……
「問題出在以國王為首,以分封領主制度為骨架,以土地和農奴為血肉的整個安蘇體系上。
「我不認同埃德蒙和羅倫公爵的做法,但現在我不得不說……他們幫了我一個忙。
「塞西爾公爵,您知道如果想讓變革從上而下地進行,最困難的部分是什麼嗎?」
威爾士面帶微笑,靜靜地注視著高文。
但在高文開口之前,他已經自己說出了答案。
「那就是推翻自己。」
威爾士大踏步地走向教堂大門,在外面的吵雜聲已經演變成一片怒吼和呼喊的時候,他將大門一把推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