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四章 教會的代言人
由於環繞大地的魔力有著周期性的起伏,在晴朗的冬夜,往往能看到比夏夜更多的星星。
在沒有風的夜幕中,墨藍色的天空遍布群星,那片承載著千百年人類無數瑰麗幻想的星空就如倒扣在這個世界上的一層琉璃,澄澈美麗卻又遙不可及,人造的燈火在這座新生的城市中閃爍著,彷彿群星在人間的一片投影——維羅妮卡靜靜地佇立在這座對她而言甚為陌生的城市中,淡淡的聖光環繞在她身邊,隔絕著冬日裡的寒冷空氣。
一陣沉穩有力而且並未遮掩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緊接著傳來了那位死而復生的開國大公的聲音:「不喜歡宴會上的環境?」
「公爵閣下,」維羅妮卡轉過身來,她露出一絲恬靜淡然的微笑,在胸前劃出聖光之神的徽記,「願聖光之神祝福您——這是一場很棒的晚宴,但我更喜歡安靜一些的環境。」
「聖光之神么……」高文低聲咕噥了一句,隨後看著維羅妮卡的眼睛,「祂也會祝福不信祂的人么?」
眼前的「聖女公主」對高文而言是個難以捉摸的人物,她是天賦卓絕的王室子女,也是虔誠的聖光信徒,她是聖光教會最年輕的活聖人,更是無數聖光信徒心目中最完美的聖女公主,有太多光環籠罩在這個並不比瑞貝卡大多少的女子身上,然而在那輝煌醒目的光環下面……高文所能看到的卻只有一片虛無。
他看不透維羅妮卡真正的意圖和行動——儘管對方的一切言行都完美地符合「聖女公主」這個「人設」,但那所有的言行都彷彿是精心雕琢的寶石,完美無瑕卻無血無肉,在近距離的交談中,他從來聽不出這位公主任何真正的情緒波動和個人好惡,他能感受到的永遠都是毫無變化的「聖潔與溫暖」,但就是這種永遠不變的聖潔溫暖,才讓高文覺得這位公主靈魂中似乎只有一片冰冷。
難道真的是因為維羅妮卡的信仰太過虔誠,以至於已經異質化的如同一個聖靈?
高文並不這麼認為,因此他決定在和維羅妮卡交流的時候用更加直接的方式來試探她的態度,然而令他失望的是,維羅妮卡臉上的表情仍然恬靜淡然,語氣也幾乎沒有變化:「聖光之神會平等地看待一切生靈,不論信或不信,祂都在那裡,以公義衡量萬物。」
「包括交不起贖罪金的窮人么?」高文淡淡地問道。
「聖光之神不需要人間的金錢,但教會需要——然而好的出發點不一定會帶來好的結果,那些信仰還不夠堅定的神官會被金錢腐化,贖罪金在部分地區變成斂財手段也是事實,我們確實注意到了這一點,並已經在著手解決了。」
這是完美的回答——介於辯護與不辯護之間,並許下一個正義又沒有期限的承諾,顯然,虔誠信仰聖光之神的聖女公主在貴族式的兜圈子話術上也技藝精湛。
高文沒有繼續在這個話題上糾纏,而是直接問道:「你們對盧安城發生的事情有什麼看法?」
即便是如此直截了當的話題,維羅妮卡淡然的態度也幾乎沒什麼變化:「教皇冕下很關注南境的局勢——在過去的一段時間裡,我們徹底失去了南境教區的消息,而之後傳來的情報則令人很不安。公爵閣下,我們無意於干預您的統治,但我們必須對南境的數十萬信徒負責。」
「南境的數十萬信徒現在過得很好,而且他們仍然信仰著聖光,這片土地上的大部分聖光教堂也仍然在正常運轉著——佈道與祭典都在如期進行,」高文說道,「唯一的不同是,人民用他們自己的選擇重新制定了規則。」
維羅妮卡靜靜地看著高文的眼睛:「他們制定規則的方式包括打破盧安城的教堂以及絞死那裡的神官么?」
「盧安城的神官們不肯服從新規又不肯去死,這確實讓人很為難,但我仍然對盧安城發生的事情感到很遺憾,」高文攤開手,以令琥珀和皮特曼都會為之驚嘆的坦然態度說道,「大教堂里的神官用了很多血腥殘暴的手段來維持權威,聚斂財富,我相信他們就是你剛才提到的那種『信仰還不夠堅定』的神官,我應該及早糾正他們的錯誤以防止他們在背棄神明的道路上越走越遠,然而令人遺憾的是人民的憤怒首先達到了高點。」
高文一聲嘆息,繼續說道:「在盧安城發生混亂的時候,我的軍隊嚴守『不得進攻教堂』的命令而駐紮在城外很遠的地方——這是因為盧安大教堂的神官們從一開始就禁止我們靠近——後來局勢失去了控制,我的騎士和士兵們盡了最大的努力去救援,可惜由於路遠牆高,最終未能救起一人。」
說實話,有那麼非常短暫的一瞬間,高文可以肯定自己終於在維羅妮卡眼底看到了一絲絲的驚愕。
然而這驚愕幾乎立刻便消退了,聖女公主的語氣仍然不急不緩:「您的說法……有著很新穎的角度。」
「這是事實,而且證據到處都是,並且更重要的是,塞西爾的人民更喜歡現在這種局面,」高文沒想到維羅妮卡在這種情況下仍能如此淡然,但這不妨礙他繼續說下去,「在我看來,盧安城的秩序由誰指定並不重要,人民的生存和利益永遠優於所謂的『正統性』,我對教會——任何教會——都沒有偏見和敵意,我樂於接受任何教會在我的土地上生存,但他們必須遵守這裡的規則。」
高文願意和維多利亞慢慢交流,慢慢談判,因為在他看來,王國軍是接下來確保塞西爾能快速發展的大客戶,而大客戶是需要精心維持的,但他和維羅妮卡交流的時候則會直接拋出自己的態度——因為他對聖光教會這個龐大卻又難以榨取利益的團體實在缺乏耐心。
「人民的生存優於『正統性』……」維羅妮卡重複了一遍高文的話,隨後揚起眉毛,「那麼這份『規矩』又是從何而來的呢?」
「七百年前,我和查理定下的。」
「那麼看來這就是您的態度了,」在片刻的沉默之後,維羅妮卡平靜地說道,「令人印象深刻,而且在這個時代頗為……大膽。我對此不發表看法,但我想聖光大教堂在知道您的態度之後大概不會很高興。」
「那就要看你們如何看待南境和整個安蘇的局勢了,」高文說道,「但我有一個建議——如果無力改變現狀,不如學著樂觀一點,畢竟南境仍然是有聖光教會的——我從沒有驅逐過任何一個神官和牧師,他們至今仍然在這片土地上活動傳教,至少——沒有任何人宣布他們是異端。」
維羅妮卡看著高文:「……您是要聖光大教堂默認南方教會的獨立。」
「你們有權在口頭上宣布不承認此事,我不介意。」
維羅妮卡再次有了些微的驚愕,隨後她微笑起來:「您這次和我談話的態度可比上次強硬多了——對晚輩不能溫和一點么?」
「我是在和聖光教會的代言人說話,代言人沒有輩分,」高文同樣微笑起來,並稍微放緩了語氣,「而現在我是在對晚輩說話了——維羅妮卡,你可以在這裡多住些日子,多多了解這片土地。你的先祖,查理?摩恩曾經致力於打造一片能夠讓人民安居樂業的家園,然而諷刺的是我在這個時代竟幾乎找不到這樣的地方,以至於我不得不親自動手。如果你在這裡多待一些日子,大概會有機會了解一下你的祖先曾經是抱持著怎樣的理想衝出那片廢土的——在聖光之神之外,也應有值得你關注的東西。」
維羅妮卡微微沉默了數秒鐘,似乎當高文提到「祖先」這個詞的時候她真的受了一些觸動,隨後她對高文微微彎下腰來——以晚輩對長輩行禮的姿態,她輕聲說道:「我會用自己的眼睛去判斷的。」
隨後她便離開了。
在維羅妮卡離開之後,一團朦朧的陰影在高文身旁蠕動起來,並迅速凝聚成琥珀的身影,這個半精靈眨巴著眼睛看著維羅妮卡離開的方向,低聲咕噥:「我懷疑她能看到我……」
「她可始終沒朝你看一眼。」
「所以我才說她看到我了——她看了所有的方向,唯獨沒有看我,」琥珀叉著腰,一臉專業地說道,隨後又露出困惑的模樣來,「不過話說回來……這個『聖女公主』到底算是什麼態度?你跟她都說的那麼直接了,她竟然還沒什麼生氣的模樣,難不成她其實還挺認可你的?」
「不,她從來沒有表露出任何態度,」高文搖著頭,「不管我對她說什麼,哪怕是要燒毀聖光大教堂或者宣布皈依聖光之神,她恐怕都不會表露出任何態度……這種人是最難對付的,因為無法預測。」
「嘁,所以我不喜歡神棍,」琥珀不滿地撇了撇嘴,「比騙子還擅長騙人。」
「比起這個,今夜有情況么?」
「他們好不容易越過磐石要塞,來到你這老粽子的大本營里,當然是要『走走看看』一番啦,」琥珀大咧咧地擺著手,「我還看到熟面孔了呢——不過他們還算規矩,基本上沒有太過逾越的地方,軍情局幹員和鋼鐵遊騎兵們都只是遠遠地盯著,我也會繼續盯著的。」
「那就好。」
……
「安居樂業的家園么……」領主府的庭院中,離開露台卻沒有返回晚宴廳的維羅妮卡在靜謐的夜色中沿著花壇慢慢走著,在某個水池邊緣她停下了腳步,抬起頭看著遠方城區里的萬家燈火,輕聲自言自語起來,「這座城……真像啊……」
眺望許久之後,她從那些魔晶石燈火中收回視線,邁開腳步繼續向前走去,然而另外一團有別於魔晶石燈的光芒卻從另一個方向映入了她的眼帘,讓她的腳步再次停了下來。
那是一個渾身充斥著閃耀的奧術能量的高大身影,他的身軀如同能量所鑄,大量符文護甲片則彷彿某種封印般維持著他的人類形體,而在這個高大的身影旁邊,則跟著一位白髮披肩的女性。
維羅妮卡的視線被那個不同尋常的奧術能量體吸引了,她看著對方,隨後視線落在那些符文護甲片上——那些古老的金屬上描繪著古剛鐸帝國時代的魔法符號,一部分甲片上還可以看到星火年代的印記,維羅妮卡定定地看著它們,直到雙方距離很近之後,她才收回了視線。
這就是那位傳說中的古代魔導師?塞西爾家族一度隱藏的力量?
在維羅妮卡看著卡邁爾的時候,卡邁爾也在觀察著眼前這位似乎是在散步的「聖女公主」,雙方互相觀察了許久,直到維羅妮卡收回視線,卡邁爾才主動打破沉默:「晚上好,公主殿下——宴會廳里太悶了么?」
聽到對方的聲音,維羅妮卡保持著自己那永遠得體的微笑,她施了一禮:「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有益於健康,卡邁爾大師,閣下也是來呼吸新鮮空氣的么?」
「……我這些年不怎麼呼吸,」卡邁爾嗡嗡地說道,並在尷尬氣氛蔓延起來之前微微側了一下身子,「我身邊這位是塞西爾的符文大師,詹妮?佩羅小姐。」
「您……您好,」詹妮有些緊張又有些生疏地提起裙擺行了一禮,儘管當初作為「百人援建團」一員時她也曾見過維羅妮卡一面,但那時她可沒機會跟這位傳說中的公主殿下面對面交談,「很高興認識您。」
「我也是,詹妮小姐。」
短暫的寒暄與客套之後,雙方錯身而過。
「我剛才緊張死了,」直到走了很遠,詹妮才壓低聲音說道,「不過公主殿下確實很親切啊……」
「是么?我沒注意,」卡邁爾聲音低沉,「我只是從她身上感到了一種……熟悉而令人不舒服的氣息。」
「氣息?什麼氣息?」
「神——她要麼與神有關,要麼去過神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