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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三章 見聞

  在高文淡然的注視中,丹尼爾沒有堅持太久便低下頭去:「……在您的偉力面前,我對提豐和永眠者的忠誠可以讓步。」


  「很好,」高文滿意地點點頭,隨後指著那本永眠者特供版的《網路安全》,「那我們先從這一本開始,這將是你在永眠者教團中晉陞的第一步。首先,你需要做並不是直接把這些知識散播出去,而是發現目前心靈網路中的致命缺陷,並把這些發現告訴比你略高一層或者同級別的其他教徒,當永眠者們漸漸意識到這些隱患的時候,你就把第一章節的東西當做你的研究成果放出去,我們先來看看什麼是分散式網路,以及網路資源分配的概念……」


  丹尼爾低下頭,做出恭敬受教的姿態。


  他真的回憶起了自己的少年時光,回憶起了第一次跟著導師學習知識的那些年月……


  在同一時間,安蘇東境,某處城鎮。


  雪已經停息,晴朗的夜空中浮現出了燦爛的星辰,星光照耀著大地,積雪又反射著星光,讓這座夜幕之後的城鎮仍然不至於徹底陷入黑暗,而在那石質與木質建築雜亂堆積出的簡陋街巷裡,一個身披黑色連帽斗篷、身形高瘦的身影正悄然走過街巷。


  在找到一處能夠遮擋寒風的角落之後,這個身影停了下來,並摘下斗篷的兜帽。


  兜帽下面是一頭白銀精靈特有的醒目金髮,以及一張俊美異常的面龐。


  高階精靈遊俠,索爾德林·霜葉。


  深夜的人類城鎮顯得格外寂靜,至少在貧民聚集的地方是如此,索爾德林長長的精靈耳朵在空氣中輕輕抖了一下,他能聽到在遙遠的領主城堡中仍然有七弦琴和鈴鼓的聲音傳來,那意味著貴族們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


  高階遊俠吸了口清新卻冰冷的空氣,然後忍不住皺起眉,用手按住胸口附近。


  那個詭異的女人比他想象的厲害,雖然遊俠並不算是很擅長正面作戰的職業,但他仍然沒想到自己跟一個疑似德魯伊的對手交戰竟然還會落入下風。


  如果不是聽從那個名叫拜倫的騎士的建議,隨身帶了一些「伸張正義用的新式武器」,他覺得自己現在情況肯定會更糟。


  索爾德林一邊平復著傷口的抽痛,感受著自己的血肉正在超凡力量的輔助下一點點中和著那些詭異的毒素,一邊回憶起之前的那場戰鬥——他最終確認,那個女人所使用的力量確實是德魯伊之力。


  毒素,枯萎藤蔓,荊棘,腐化樹人,全都是源自德魯伊的法術,但卻有明顯的腐化墮落跡象……萬物終亡會?這應該是最可能的解釋了。


  一個萬物終亡會的高階教徒為什麼要潛入精靈監控站……她有什麼目的?

  寒冷的夜風再一次吹過街巷,索爾德林緊了緊身上的斗篷,暫時停止了這些思考,一切還是等回到塞西爾領再說比較好,高文和他手下的聰明人可以給予更多的建議,比他一個人在這裡盲目亂猜強多了。


  可惜的是自己隨身的證明文件在之前的戰鬥中損毀,而且返回的時候發現安蘇東境也因局勢變化進入了更高等級的戒嚴,東境公爵塞拉斯·羅倫的一紙命令讓整個地區變得難以通行,在那些秩序較差的地方情況還好一些,但在這種貴族統治較為嚴密、眼線眾多的大中型城鎮,他就必須小心謹慎地行動了。


  在這個混亂黑暗貴族割據的時代,沒了證明文件的異鄉人可不會有什麼好處境——尤其是他前不久還在提豐軍隊里做事,塞拉斯·羅倫公爵和其手下的騎士將官們可有不少都認識他,那些人可不知道他已經轉投塞西爾的事實,一旦打個照面可就不好解釋了……


  大陸北方的冬日夜晚冷風刺骨,雖然高階超凡者的身體素質讓索爾德林不至於在這種溫度下生病,但他還是頗為不適,並忍不住尋找著能夠更加溫暖一些的地方——由於東境公爵的強力統治和戒嚴命令,所有的酒館旅店都被盯得很緊,異族人和口音不像安蘇東部地區的外鄉人都會受到盤查,全盛狀態的索爾德林當然不會擔心這些,但他現在受傷頗重,壓制體內毒素已經耗費大半力量,他可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引起那些人類超凡者的注意。


  就在尋找避風處的時候,一點跳動的火光突然映入了索爾德林的眼帘。


  他走了過去,看到在陋巷的最深處果然有一小堆篝火,幾個朦朦朧朧的人影正蜷縮在那篝火旁邊,偶爾有人影動彈一下,去撥動那些微弱的火苗,並把一小塊木炭枯枝扔進火堆。


  一個高階遊俠竟然要去和乞丐分享篝火了么……


  索爾德林無聲地笑了笑,但還是走了過去。


  他可以有更好的選擇,雖然現在身體狀態很糟,但他仍然能想辦法潛入某處穀倉甚至潛入某個溫暖的市民家中度過一夜,但在看到那堆篝火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靠近——那些躍動的火光和圍著篝火取暖的人讓他忍不住想起七百年前,想起當初遠征軍最艱難的時候,那時候他和一群人類士兵、難民混在一起,大家在最寒冷的夜晚也是用同樣的方法抱團取暖,相互鼓勵著走過了最黑暗寒冷的一段路。


  自從人類各國建立,局勢漸漸穩定之後,他已經很多很多年沒有過這種經歷了。


  火堆邊的無家可歸者注意到了陌生人的靠近,他們立刻緊張警惕起來,但很快他們就發現那並不是出來巡邏的士兵——在這麼冷的天氣里,士兵也不願意深入到貧民窟里,他們往往只會在街道上轉一圈,然後就回去喝酒了。


  那個穿著黑斗篷的人更像是另外一個無家可歸者。


  重新戴上了兜帽的索爾德林走到篝火旁邊,聲音低沉地開口:「天氣真冷。」


  一個裹著破舊棉衣的流浪漢咕噥起來:「沒有多餘的位置了。」


  「我還有點酒,」索爾德林隨手從懷裡摸出酒袋,「夠一人兩三口的。」


  「……坐在旁邊吧。」


  索爾德林坐了下去,手中酒袋則被旁邊的人飛快拿走,對方拔掉塞子,把鼻子湊在袋口上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把酒袋湊到嘴邊,努力想要剋制但還是忍不住地喝了一大口。


  然後他含著口中的酒,彷彿想要慢慢享受般捨不得下咽,酒袋則被傳遞到了下一個人手中。


  酒袋在這些無家可歸者之間無聲傳遞著,索爾德林借著微弱的篝火能看清每一個人的臉色——有的皺紋溝壑縱橫,有的臉上已經長了凍瘡,有的看起來還年輕一些,但身形也是老態龍鍾,他們裹著破爛的棉衣,甚至只是一堆已經看不出是衣服的破布,一種難聞的氣味從他們身上散發出來:這些人顯然是不可能有機會洗澡的。


  「喝口酒暖和多了。」一個無家可歸者嗓音嘶啞地說道。


  酒袋最終回到索爾德林手中,他晃了晃,驚訝地發現裡面竟然還剩下一點。


  坐在篝火對面的人說道:「留著點吧,指不定哪天就靠它救自己一命了。」


  索爾德林沉默著把酒袋收回懷中,隨後輕聲感嘆了一句:「真是個寒冷的冬夜啊……」


  「你說話文縐縐的,」旁邊的無家可歸者呵呵一笑,「不過這天確實冷。」


  篝火對面的人咕噥起來:「去年冬天可沒這麼冷。」


  旁邊立刻有人嘲笑起來:「去年冬天你還有房子住,你當然不冷!」


  「閉嘴!」


  索爾德林聽著,突然抬頭好奇地插了個嘴:「你房子呢?」


  坐在篝火對面的男人語氣沮喪:「前陣子被騎士老爺收走了……我欠了騎士老爺五年的租子,還不上,連房子帶地都給收走了。」


  索爾德林忍不住沉默下來。


  但篝火對面的男人卻沒有停下,似乎是想到了自己去年冬天的「美好日子」,他又念叨起來:「我去年還是有房子的,還有一小塊地……我還有個老婆呢!」


  「他老婆早幾年前就死了,」索爾德林旁邊的人低聲說道,「他現在腦子不清楚。」


  「都是『佃租恩赦法案』搞的,」一個正在撥弄篝火的年輕男人說道,「沾邊就沒好事。」


  「『佃租恩赦法案』?」索爾德林愣了一下,顯然他沒聽說過這個法案。


  在安蘇王國,伯爵及以上的土地貴族便可以在自己的領地上頒布一定程度的「私法」,視其爵位高低,可頒布法律的範圍也有不同,有的能訂稅率,有的能鑄貨幣,有的能規定田產繼承權,除了一個籠統的王國法典之外,各地貴族領上的法律條文可以說是雜亂無章,異常混亂,甚至會有相互矛盾的情況出現,這些亂七八糟的法律不但是那些在領地之間行走的商人、冒險者必須面對的挑戰,也會給索爾德林這樣不熟悉情況的異鄉人造成很大的麻煩。


  「是貝里伯爵十年前頒布的法律,」年輕男人說道,「伯爵允許租種土地的人拖欠佃租,不用在欠租的第一年遭受鞭刑和罰沒財物,但欠租第二年就要繳納多一倍的租子,第三年就再多一倍,第四年再多一倍……第五年還是還不上,就把房子和田地都收走。伯爵說這是開恩,讓那些因為偶爾年景不好導致交不起租子的人能有機會償還債務,所以說這是『恩赦法案』,如果連續五年都還交不起租子,那就是實在懶惰愚蠢,不配繼續耕作他的土地了……」


  索爾德林旁邊裹著破舊棉衣的人嘆了口氣:「但很少有人能還上的,大部分人都在五年後變成我們這樣。」


  這是個陷阱!一個再簡單不過的陷阱!

  一個農戶怎麼可能在這樣佃租連續翻倍的情況下償還欠租?別說五年之後那高達十幾倍的倍率,哪怕是第二年,他們也很難還上——他們根本不可能積攢下餘糧或者金錢,來應付第二年暴漲的佃租!

  在這個法案實施之前,欠租還只是會被鞭笞和罰沒一部分財物,但在法案實施之後,任何欠租的人都註定會被收走所有田地和房屋——然而普通的農戶根本理解不了這一點。


  因為他們既不認字,也不識數……更沒有多餘的精力腦力來思考除了幹活種地之外的事情。


  他們在絕望中面臨著不可能償還的債務,並在絕望中失去土地和房屋,但到頭來他們甚至搞不明白這一切是為什麼。


  索爾德林看了眼前小小的篝火一眼,突然感覺自己腦海中那些七百年前大家攜手並肩抱團取暖的記憶變得模糊起來。


  篝火對面的男人還在低聲念叨著:「我當初有一小塊地,就在河邊上……我還有個老婆呢!」


  有人碰了碰他:「行了,別說了,說多了灌風。」


  「該添柴火了……」


  「別都放進去,天亮還早呢。」


  「等天亮了,就去聖光教堂吧,早點去,粥能熱點。」


  「也別太早——新來的牧師盛粥的時候不怎麼攪,還習慣從上面舀,去早了只能喝稀湯。」


  索爾德林沉默地聽著,在精靈強大的聽覺中,他聽到遙遠城堡中的七弦琴和鈴鼓聲音終於安靜下來。


  他一夜沒有睡,直到天邊隱隱約約出現一線光亮,巨日的光輝透過雲層反射撒進了城鎮里。


  教堂的鐘聲在遠方響起,索爾德林站了起來,而那些勉強算睡了一覺的無家可歸者也一個個掙扎著爬起身子:教堂的鐘聲就是喚醒他們的信號。


  篝火已經近乎熄滅,僅剩的一點殘餘熱量幾乎傳遞不到烤火的人身上,流浪漢們活動著凍僵的手腳,希望能在太陽真正出來之前稍微恢復一些體力,這有助於他們在教堂門口保住自己領到的食物,但在所有人都站起來的時候,有一個人卻還坐在原地。


  是晚上坐在篝火對面的人。


  有人上前推了一下,那具佝僂著的身體隨即倒在地上:他死了。


  無家可歸者們沉默地看著這一幕,有人嘆了口氣:「昨天晚上少了幾塊柴火。」


  「他去年還有自己的房子呢……」


  索爾德林面無表情,七百年前那些在黑暗與困頓中攜手前行的人,他們的後裔就打造了這麼個國度?

  他轉過身,走向即將被陽光照亮的街道。


  他要快點回到塞西爾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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