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在沈尋離開畫廊沒多久後,經紀人紀遠就氣喘籲籲地追了上來。


  “老弟,老弟!沈老弟呀!哎喲喂,你等等我啊!”


  沈尋放慢腳步,於是紀遠就三兩步追上,麵帶責怪地看著沈尋:“沈老弟,我知道你心裏不好受,可是事實就是這樣啊!現在的油畫市場不景氣,普通的畫兩三千,大幅畫四五千,要是把你這畫掛去X寶X多多,那更是幾百塊的事!所以你氣什麽?你有什麽好氣的?你們藝術家是清高,但也不能自視甚高啊!你覺得自己畫得好沒用!不值錢就是不值錢!”


  沈尋麵色不改,卻也沒有搭話。


  紀遠繼續叨叨不休:“而且這附近的圈子裏,就數這位周老板出手最大方豪爽,最懂得經營,我本來還盼著你這畫低價賣給他結個善緣,說不定他還能幫你把名聲經營起來,以後賣畫就方便了,結果你這麽得罪他,以後你要怎麽辦?別說名氣了,你這畫還想不想賣了?”


  冷不丁的,沈尋淡淡說道:“不賣了。”


  “……啊?”


  沈尋耐心道:“我說,我再也不賣畫了。”


  紀遠目瞪口呆地看著沈尋,嘴裏幾乎塞得下一個雞蛋。


  “可,可是,可是……可是你不賣畫……你能做什麽?你靠什麽掙錢……而且你都學了二十年的畫了,這說不畫就不畫的……”


  紀遠磕巴了一下,漸漸回神:“嗐,我知道了,沈老弟你心裏不好受,這才說這些氣話,我懂,我明白,我體諒,所以這次的傭金我也不收你的了……你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好好想一下,你也不願意你這麽多年的苦工都作廢吧?行了,都是成年人了,別耍小孩子脾氣,跟錢有什麽過不去的呢?下次我保證我一定會聯係一個更大方嘴上更有把門的老板,成不成?”


  紀遠一邊哄著沈尋,一邊推著沈尋往前走。


  但沈尋站在原地,動也不動,聲音平靜,神色認真極了:“紀遠,我沒有開玩笑,我很認真的。”


  “我以後再也不會賣畫了。”


  給呆若木雞的紀遠發了個紅包,算是了結了這幾年雇傭關係和情誼,之後,沈尋攔下一輛出租車,係上安全帶,說了句“去紅湖別墅區”就關上車門,果斷離開,沒有回頭。


  紀遠呆呆站在原地,直到出租車的影子都瞧不見了也沒回神。


  很快,畫廊的周老板趕了上來,看著呆頭鵝一樣的紀遠,恨鐵不成鋼:“你怎麽呆在這?沈尋呢?他去哪兒了?”周老板一邊說一邊四下張望。


  紀遠有些發抖:“沈尋他,他回去了……”


  周老板心急如焚:“回去了?你怎麽就這麽讓他回去了?”周老板越說越氣,恨不得指著紀遠的鼻子罵街,“我都跟你說了,沈尋這批畫可以,一張給一萬沒問題,是正常價,再低就不好了,偏你一定要壓價,還壓那麽離譜,你看你——這不就把人氣跑了?!”


  紀遠硬著頭皮,道:“怎麽就怪起了我?明明是老板說要壓價,也是老板說絕對不能讓沈尋出名跟不能給他太多錢,我隻不過是照做而已,有什麽錯?!”


  周老板冷笑一聲:“老板說壓價,那有沒有說讓你壓到兩千?”


  紀遠也不高興了:“明明是我們兩個人一起壓的價,你一直怪我是什麽意思?!那行,大不了我不幹了,我們這就去找老板說說理,你看老板最後會怪誰!”


  “行行行,咱們不說這個。”聽到“坦白”,周老板慫了,“都這種時候了,就別窩裏反了。總之,紀遠你告訴我,沈尋的下一幅畫什麽時候能畫好?!這一回我們可以跟老板糊弄過去,就說畫在運輸途中損壞了,沈尋不好意思賣就回去了,老板應該不會起疑,但下一幅畫可不能這麽玩了!”


  說到這個,紀遠臉色越發難看了:“沈尋說……說他不畫了……”


  “什麽?!!”


  周老板麵色霎時鐵青。


  ·

  紅湖別墅區是S市有名的富人區,出入都是豪車,但偏偏今天卻迎來了一輛出租車。


  當灰撲撲的出租車吭哧吭哧靠近時,新來的保安下意識就想將這出租車趕走,但一旁的老人按住了這個冒失的小年輕,放出租車進去了。


  “剛剛……”


  “那是裏頭那棟別墅的業主家屬,沈尋先生,你多見兩次就認識了。”


  “沈先生?是不是賀家的那個……他怎麽坐的出租?賀家車也不少啊!”


  “噓,別人家的事別多嘴,工作還想不想要了?!”


  “……”


  “……不過沈先生確實是個好人,還是個大畫家,文化人!”


  “可惜了……”


  ……


  回了賀家後,沈尋獨自在花園裏坐了許久,心中轉動著各種各樣的念頭。


  他先是想到了被他親手毀掉的那三幅畫,接著想到了當初畫畫時心裏惦記著的人,然後又想到了這三年的“婚姻”,最後落在“2000,4000,5000”這三個數字上。


  “你覺得自己畫得好沒用!不值錢就是不值錢!”


  紀遠的話一遍遍在沈尋耳畔回蕩,像是嘲諷著他的畫,也像是嘲諷著他這個人、嘲諷著他這二十年的追逐——


  “你沈尋,不值一提!”


  沈尋自嘲一笑,又看了看自己無名指上的婚戒。


  這枚婚戒設計大方,雖然戴了三年,看起來卻依然嶄新,沒有半點磨損,可見其主人的愛護和用心。


  但婚戒想要常新,隻靠一個人的努力就可以。


  可一段關係想要常新,隻靠一個人的努力是遠遠不夠的。


  二十年前,當沈尋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他聽到隔壁的小哥哥說他最喜歡畫畫,於是作為小哥哥跟屁蟲的沈尋也決定喜歡畫畫,並且一畫就是二十年。


  二十年後,當曾經的小哥哥成了賀氏集團的鐵血掌權人,也成了他法定伴侶的三年後,沈尋卻覺得這一切沒意思透了。


  畫畫也好,追逐也好,婚姻也好,沈尋與賀行之的一切都好……全都沒意思透了。


  所以,當時在畫廊裏,沈尋撕了畫,做下了不再賣畫的決定。


  這不是他的一時衝動,而是長達二十年的日積月累的失望。


  曾經,這樣的失望可以被沈尋按捺下來,可以被沈尋自己克服,因為沈尋認為真愛就是應該克服一切困難——隻要他堅持不懈,那麽總有一天賀行之會看到他的存在,而到了那時候,就算是守得雲開見月明,就算是有情人終成眷屬。


  但沈尋沒想到的是,能守到雲開的叫月明,守不到的叫“舔狗不得好死”。


  沈尋想到這裏,再次發出一聲輕笑,低頭盯著手上的婚戒,第一次試著去撥弄婚戒,像是意圖將它取下。


  而就在這時,一個輕靈的少女聲音在沈尋身側響起。


  “哥?哥!你在看什麽?吃晚飯啦!”


  沈尋嚇了一跳,抬頭看到來人後,無奈一笑:“銀鈴,你怎麽還是這麽走路沒聲?嚇我一跳。”


  偷偷來到沈尋身側的少女,正是賀行之的妹妹賀銀鈴。賀銀鈴今年十六歲,正值高二,長相可可愛愛,也是沈尋從小看到大的小妹妹。


  在看到沈尋後,賀銀鈴扮了個鬼臉,笑嘻嘻地推著沈尋進了賀家。


  “都是哥你太專心了,才會被我嚇到,這可不能怪我……對了,哥,你剛剛在看什麽?是不是又在想我大哥了?”賀銀鈴一邊在沈尋身邊蹦蹦跳跳地走著,一邊打趣沈尋。


  沈尋麵色僵了僵,不知道該怎麽說,剛好客廳裏的賀老爺子見到了進門的二人,麵色一沉,本就顯得不好親近的臉越發嚴厲起來。


  “蹦蹦跳跳的,像什麽樣子!”賀老爺子張口就是嗬斥,“銀鈴,你是十六歲,不是六歲,從你嫂子身上下來!”


  賀銀鈴拉下臉,垂頭喪氣,嘀嘀咕咕地走進客廳,在餐桌坐下。


  沈尋也不敢吭聲,乖乖跟上。


  賀老爺子是個十分古板、思想守舊的人。在如今同性婚姻合法多年的當下,他依然看不慣兩個男人的婚姻,以“兩個男人在一起像什麽樣子”為由,堅決反對賀行之跟沈雲起的戀情,當年更是放話說如果賀行之敢和沈雲起在一起那就直接從賀家滾蛋。


  賀老爺子的態度十分堅決,但賀行之的固執卻也與賀老爺子如出一轍,最後還是沈雲起主動出國,才讓這件事悄悄地平息下來。


  後來,大概是害怕賀行之在同一條河裏摔兩次,賀老爺子對賀行之進行了慘無人道的逼婚。賀行之煩得沒有辦法,找到了沈尋,懇求沈尋幫忙。


  沈尋明知賀老爺子十分難相處,但出於對賀行之的愛慕之心,他還是一口應下,硬著頭皮去見賀老爺子。可出乎意料的是,向來古板得接受不了兩個男人的賀老爺子,在見到沈尋後,竟沒再反對,而是就這樣安安靜靜地看著賀行之和沈尋領了證蓋了章。


  從這一點上來說,賀老爺子對沈尋似乎算得上另眼相看,不過這位老人威嚴甚重,沈尋實在不懂要如何跟這樣的長輩相處。


  “坐,吃飯。”


  賀老爺子話說如何發號施令。


  眾人一個指令一個動作,不過賀銀鈴到底年輕,還是賀老爺子的老來女,因此膽子肥得很,坐上餐桌沒多久就開始扭來扭去,小小聲發問:“大哥呢?大哥今天又不回來?他做什麽了?”


  賀老爺子看向了沈尋。


  沈尋對賀行之行程一無所知,這會兒也實在不知道能說什麽,隻能露出一個無奈歉意的笑。


  賀老爺子收回目光,淡淡說道:“你大哥不像你,忙得很,這會兒應該在公司。”


  賀銀鈴抱怨道:“又是公司?大哥都多久沒回來吃飯了?公司的事就真的那麽多?爸,爸我跟你說,我聽同學說了,如果有人把正常的工作時間拉到廢寢忘食才能完成,那肯定是因為他能力不行,爸,你說大哥他是不是不行啊?”


  小孩子嘴上沒把門,說話從不過腦子,叫沈尋聽得差點笑出來。


  賀老爺子則是瞬間黑下臉。


  “胡說八道!”賀老爺子嗬斥,“一個女孩子怎麽什麽話都敢往外說?明天你就去給我去上禮儀課,再敢逃課你今年一年的零花錢都沒了!”


  賀銀鈴委屈低頭扮鵪鶉,看似服軟,實則在偷偷略略略。


  沈尋忍笑,向賀銀鈴使了個眼色,警告她乖巧一些,這跳脫的小孩才總算收斂,安靜端莊地吃起飯來。


  晚飯安靜過去。


  之後,學業緊張的苦逼高中生不得不回房寫作業,而賀老爺子也很快準備回三樓休息。


  在賀老爺子上樓前,沈尋想到沈雲起回國的消息,突然生出一股衝動,叫住了這位曾經的賀氏掌權人。


  “爸,當初……當初你為什麽會同意行之和我結婚?”


  賀老爺子依然是辨不出喜怒的樣子,掃了沈尋一眼,沉聲道:“兒孫自有兒孫福。”


  沈尋沒有聽懂,但不敢再追問,隻能眼睜睜看著賀老爺子上了三樓。


  這時,已經是七點了。


  當阿姨收好碗筷回到廚房後,偌大的客廳裏越發空蕩蕩,隻剩下沈尋一人靜靜坐著,無聲神遊。


  到了八點多的時候,窗外下起雨來,而沈尋的手機也是叮咚一聲,收到一條微信消息。


  沈尋解鎖手機,忽略紀遠的無數個未接電話,點開微信,看到了葉臨海發來的一張截圖。


  沈尋點開截圖一看,發現這正是沈雲起在朋友圈宣布回國的截圖以及一張機票照片。那機票照片的航班班次清晰可見,也不知道是發給誰看的。


  沈尋沒有回葉臨海,而是點開了他屏蔽多年的老父親的朋友圈,果然看到了沈父在朋友圈裏對著他“引以為傲的天才畫家兒子”大誇特誇,恨不得滿世界敲鑼打鼓,告訴世人他兒子回國的消息。


  下頭有熟人發問:怎麽隻看到小雲的消息?小尋呢?你家大兒子呢?

  沈父回:別提他!我沒這個兒子!

  沈尋冷笑一聲,再次屏蔽這人。


  之後,沈尋點開了賀行之的聊天欄,想要說點什麽,又不知道該從何開口,向上拉一拉,顯示的更是十二天前的消息。


  【賀行之:我今天回來吃飯。】


  【沈尋:好的。】


  冷冰冰如同上下級的公事對話。


  比起三年前二人未結婚時,他們的關係竟不進反退。


  窗外雨聲越來越大。


  沈尋越發心煩意亂,想要回房睡一覺將這糟糕的一天對付過去。


  但就在這一刻——


  轟!

  雷聲驟響,一道巨大的閃電掠過天空,久久停留在雲層上,點亮黑夜!


  最初時,沈尋隻以為這是一道普通的驚雷,但沒想到的是,那雷光久久不散,而白晝竟也這樣一直持續了下去,久久不滅!

  沈尋不知不覺走到窗邊,震驚地看著這一幕,目光下意識在天空一遍遍搜尋,想要找到些什麽。而憑借著沈尋出色的色感,沈尋還真的看到了雲層後的某處有個異樣的黑色空洞若隱若現。


  ——那是什麽?

  沈尋忍不住拿出手機,想要拍下這令人震驚的一幕和景象,但沈尋的手機剛一解鎖,他就呆了呆。


  因為這一刻,在他的手機上,竟不知道什麽時候多出了一個APP。


  這個APP的圖標是一片黯淡的藍,灰冷的線條勾勒出一個荒蕪的星球,設計平平無奇,沒有嵌上漢字,隻有一個從沒見過的符號張牙舞爪,模樣很是奇怪。


  但更奇怪的是,沈尋明明是第一次見到這符號,卻一眼認出了它的涵義——


  模擬人生。


  沈尋恍有所悟:

  這個突然出現在他手機裏的APP的名字,名叫“模擬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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