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1
聶笑笑家客廳的牆上掛著一本吊著大紅福字的厚厚黃曆,已經被撕了一小半,屬於今天的這張也在下午被提前撕去了。她家裏現在歡天喜地的過的是明天的日子——陽曆六月八日,農曆五月初六,宜嫁娶、開市、動土,忌理發、破屋。
早些日子笑笑的媽媽張豔紅對女兒說:“那天是今年裏最好的日子了,陰曆、陽曆都是雙數,天氣又不會太熱,還逢上星期六,你們這次回來反正也是辦手續的,不如連著酒一起擺了——如果再等就要到下半年,就那天吧。”
聶笑笑不置可否地哦了一聲。
張豔紅隻裝作沒看見她的神色,滿意地說道:“那就這麽定了。”
為了選一個好日子,張豔紅已經翻了好幾天的黃曆,其實笑笑的父親聶建國是軍人,她一直隨軍,按理說不應該信這些,不過或許是轉業回地方太久,她的思想已經被封建迷信腐蝕得差不多,再加上笑笑也實在不是個讓人省心的孩子,所以該信的禁忌還是多信點好。
婚禮頭一天的晚上,聶家擠滿了來祝賀的同事朋友,張豔紅用一種揚眉吐氣地口吻跟大家講話:“對,笑笑的老公就是在那個什麽LF集團工作……什麽職位?”她想了想覺得不太確定,於是揚聲問裏屋的笑笑:“笑笑,以墨在公司裏什麽職位啊?”
笑笑毫不猶豫地隔著門回答:“職員!”
職員啊,雖然不知道具體是什麽樣的職員……但大家還是露出羨慕神色:“LF是跨國公司啊,就是開航空公司的那個吧?能在那裏做個普通職員也不錯了,據說連前台接電話的小姐都要本科以上學曆、長相漂亮還要精通外語才能進去。”
張豔紅連忙說:“那肯定不是普通職員,一直是在美國總部那邊的,這次為了和笑笑的婚事才回來。”
“誒,對了,我看報紙上說,LF的總裁這次也帶著未婚妻從美國回來了,而且好像也姓林呢,,叫什麽來著……反正是個外國名字。老張,你家女婿不會是LF的總裁吧?下次咱們坐飛機,能不能找你家笑笑拿免費機票啊?”
馬上有人取笑她:“人家LF是國際航空公司好不好?你大不了就在國內坐坐飛機,還能飛出中國領土啊?還想免費呢,笑笑老公頂多也就是給個折扣,你以為人家真是總裁啊。”
張豔紅看對方有幾分玩笑口吻,心中不太舒服:“LF總裁又怎麽了?我女婿年紀輕輕又一表人才,今年才二十五歲,以後前途無量,才不會比什麽總裁差!”她一字一句地加重語氣:“這次他可是送了一套新房子做聘禮,就在江邊、頂樓,二百個平方,還帶著裝修,如果不是時間趕,我們就搬進去了,也用不著在這邊舊房子裏接親。哎,真沒想到,我老來老去還能享到女兒的福。”
雖然明知道這是顯而易見的炫耀,但是被這話一堵,在場的女人們還真是無話可說。現在的房子什麽價?何況還是帶裝修的江景房,人家就這麽輕易當聘禮送了出來,簡直像送塊豬肉似的。
張豔紅看著太太團們一個個悻悻的神情,全身上下的毛孔都舒展開來,心裏就別提有多爽了,其實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現在的嘴臉不好看,可是這幾年聶家實在太倒黴,她又是個爭強好勝的性格,在院裏抬不起頭來做人的苦楚實在是受夠了。
想當年,張豔紅也是一個不錯的女孩子,那時候,有正式工作又漂亮的城裏女孩多金貴啊,可是她也不知發了什麽瘋,一下子就相準了笑笑的爸爸聶建國,還義無反顧地隨了軍。再嬌美的容貌和溫柔的性格也架不住漠北如刀劍般滾滾的黃沙,更別提還生了三個孩子,還有個一棍子也打不出個悶屁的老公,官怎麽升也升不上去,三十年的流水衝擊能讓尖銳的石頭變成圓潤的沙粒,三十年歲月的磨難自然也能把曾經靜若處子的張豔紅變成了現在這個勢利市儈的張豔紅。
她不是不倒黴的,先是跟著丈夫在新疆呆了十幾年,轉業回來兩個人一起分配到農科院,聶建國做了院裏的保衛科幹部,她到下屬分公司做了個出納。前幾年單位效益不好,她被迫下了崗,沒想到厄運連連,不久大兒子也跟著下崗,二女兒離婚,還被逼回了娘家。唯一能指望的漂亮小女兒笑笑先是跟大學男朋友吹了,然後一聲不吭地離開了家,還沒等她回過神來,就接到女兒的電話,說是又交了男朋友,要跟他一起出國。她心裏頓時樂開了花,出國好啊,多少人求著盼著能出國呢,能把女兒帶出國的男朋友自然比前一個傻乎乎的小子強,她開開心心地把女兒送走,然後便等著好消息從大洋彼岸傳過來,誰知笑笑就像這一走就是四年,簡直像斷了線的風箏,讓她無從掌握。她開始直犯嘀咕,擔心一副總是不開竅樣子的女兒給人家甩了,前不久好容易接到笑笑的電話說要回來結婚,她才剛鬆了口氣,沒想到到了家,女兒忽然又把臉沉下來說不結了。世界總是在翻天覆地的變,一種無力的挫敗感讓張豔紅覺得簡直要崩潰,她當然不能由著笑笑胡鬧,你說結就結你說不結就不結,那還要我這個媽幹嗎?
她正想著,耳邊忽然聽到人說:“對了,老張,我有個朋友在警察局,說是LF公司前陣子有人被綁架,還是公司裏什麽頭頭的未婚妻,剛從美國回來,不是你家笑笑吧?”
張豔紅頓時把臉沉了下去:“我教的女兒,行得正坐得直,從不做虧心事,誰會綁架她?你們不要瞎說!”
麵對強勢強悍的張豔紅,麵對隻能聽奉承話不能聽半句逆耳話的張豔紅,大家覺得無趣得很,坐了一會便紛紛起身告辭。
笑笑聽到客廳傳來送客的聲音,連忙把耳朵貼到臥室的木板門上,仔細傾聽他們是否已經真的散會,終於沒聽到聲響,不由得鬆了一口氣。
女兒的心思哪個做母親的會不知道,張豔紅隔著門說:“笑笑,你給我出來!”
笑笑歎了口氣,揉揉頭發,推門走了出去。
結果母親竟然用商量口氣跟她講話:“我左想右想,今晚還是把你姐姐叫回來陪你比較好。”
“為什麽?我們這的規矩不都是伴娘陪新娘過婚前夜麽?我已經叫了婉怡了。”
“明天以墨過來,按風俗是要給開門紅包的,他如果問要多少,我們照例要說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以墨出手大方,如果他真給了這麽多,豈不是都便宜了那個何婉怡?”
笑笑不耐煩地說:“哪個人跑來接新娘,會帶那麽多現金?十萬塊包一起,有兩片磚那麽厚,他難道拿來打架?”她心裏憋著一句話沒說,你以為他真的就隻是林以墨?他是Chris林,整個LF都是他的,要給錢也是他身旁的人給,而且還是開支票,他才不會管呢。
“我是怕萬一啊……他從小在國外長大,哪裏知道我們這邊的風俗——他是外國人吧?”
“美籍華裔,有四分之一葡萄牙血統,不過已經不明顯了。”
張豔紅直點頭:“我就說那孩子好看,比電視裏那些選秀的明星好看多了。”她拉著女兒的手坐下來:“笑笑,這些年我不在你身邊,好多做女人的道理也沒來得及教你,以墨比你年紀小,你做了人家老婆,要讓著別人,吵架歸吵架,過日子歸過日子……”
笑笑剛要開口辯駁,就被敲門聲打斷,很斯文的敲法,隻敲了兩下,篤篤兩聲,略微停頓一下,又輕輕敲兩下。
張豔紅有些納悶:“你不是說婉怡要十點以後才能來?怎麽這麽早?”
她起身打開門,哎呀一聲:“是以墨啊。”
笑笑馬上抬頭望過去,門外站著的正是清瘦高挑的林以墨,走道上沒有燈,客廳裏的光亮撒了出去投射到他身上,但還是有一半的身影隱藏在黑暗裏,在這樣半明半寐地光線下,他的眼神也是明明滅滅,越發顯得有一種從骨子裏透出來的寂寞。
就像她第一次看見他時,忍不住就想,這麽年輕秀美的孩子,金色的陽光照在他身上,都奪不走他的光輝,可是他身上為什麽會有這麽深重的寂寞呢?
把林以墨當成寂寞又充滿心事的漂亮孩子,是聶笑笑這輩子犯的第一大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