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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一章 勿重滔覆轍

  第七一章 勿重滔覆轍


  李孝基戰死陝州,被李密的死訊所掩蓋,並未收到任何人的關注。


  甚至連長安,也僅限於少數人知曉。其中的原因有很多,而最重要的是,李淵不得不隱瞞陝州失利的消息,以避免關中出現大規模動蕩。金城郡剛剛平定,薛仁杲下落不明,可西秦影響猶在。加之李軌蠢蠢欲動,不受李唐官職,其自立之心,已昭然若揭;而朔州的梁師都,在突厥人的幫助下,也聚集了數萬兵馬,虎視眈眈……竇建德,王世充,更令李淵如鯁在噎,如若陝州失利消息傳揚開來,勢必造成長安,乃至關中恐慌,使大好形勢付之東流。


  所以,李淵不得不低調處理……


  當然了,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就是東都尚未失陷。


  此時若讓言慶知曉李孝基的死訊,勢必會造成巨大的影響。李淵甚喜愛李言慶,但卻不代表,他會百分之百的相信。為帝王者,怎可能完全相信某一個人?這提防之心,不可淡卻。


  李淵沒有派人告之言慶的死訊,而河洛正處於李密死後,實力重新劃分的動蕩之中。


  至於劉武周,也未曾在意李孝基的死,會給他帶來多大的好處。畢竟劉武周也好,宋金剛也罷,在他們眼中,李孝基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宗室。李虎七個兒子,子嗣加起來數十人之多。而真正聞名者,以李淵為首。李神通、李孝恭、李道宗、李白駒等人的名聲,遠高於李孝基。


  畢竟在此前近三十年中,李孝基隱姓埋名,東躲**,連個落腳的地兒都沒有,更勿論他的聲名。


  後來聯絡隴右李閥,為李淵疏通西域商路諸如此類的事情,雖則對李淵幫助甚大,卻始終未有留下名姓。哪怕李孝基受封邕王,也未使得劉武周過於關注。說實話,陝州治下,哪怕是那陝州長史唐儉的名聲,都遠高於李孝基。劉武周宋金剛更關心的,是并州總管李元吉。


  若俘虜李元吉,就能打擊李淵的聲望,更能使己方在未來獲得有利的地位。


  尉遲恭雖殺了李孝基,卻不知道自己殺的人是誰。李孝基的部將把李孝基的屍首搶回晉陽后,唐儉也感覺到關係重大,故秘而不發,派親信將李孝基棺槨送至長安后,就緊張備戰。


  而這個時候,天下人的目光都被河洛所吸引。


  哪怕是距離陝州最近的竇建德,也未曾覺察到其中奧妙……因為,宇文化及在平原縣稱帝了!

  武德元年的冬天,著實熱鬧的緊。


  用『你方唱罷我登場』來形容,著實妥帖無比。


  河南,李言慶狙殺李密,戰事方平息下來;河北,宇文化及登基,竇建德調集兵馬,和宇文化及展開激戰。


  歷史上,宇文化及被李密擊潰后,逃到了魏郡稱帝。


  只是如今李言慶佔領了汲郡,正好是通往魏郡的必經之路。宇文化及惶惶如喪家之犬,怎敢去招惹李言慶?所以選擇了濟北郡的四口關為突破點,強渡黃河之後,佔領了清河與平原郡小部分城鎮。


  宇文化及雖然慘敗,但實力猶存。


  麾下尚有數萬善戰驍果,長子宇文成都更是天下一等一的大將。


  宇文化及在平原縣稱帝之後,命宇文成都鎮守長河(今山東德州),守住永濟渠一線,北上可奪取整個平原郡,南下則有清河郡可以依靠。向東,是已經開始解凍的黃河天塹,向西,有宇文成都與竇建德鏖戰,可謂是一舉四得。宇文智及為大丞相,坐鎮清河縣,與成都遙相呼應。昔日隋室舊臣,銀青光祿大夫裴世矩則被封為尚書令,協助治理整個清河郡……


  裴世矩,河東四姓裴氏族長,老謀深算,與五姓七望家族,皆有聯絡。


  此人頗有治世之能,而且極為圓滑,善於自保。宇文化及扣下了裴世矩兩個嫡子,也使得裴世矩,投鼠忌器。此外,宇文化及還任命了虞世南為秘書監,其班底已構成了雛形。在這樣的情況下,竇建德又怎可能再去留意陝州的戰事?不過他倒是知道劉武周攻克介州,威脅到了陝州的安全。


  但,也僅此而已……


  冬雨很冷,卻又好像比早先,多了一絲暖意。


  不再是滴水成冰,不再是冰封萬里。一夜冬雨過後,萬物似在笑容。東風席捲冬雨掠過,為隆冬的蕭條,洗去幾分冷意。


  言慶一夜未睡,站在窗前。


  透過竹窗,可以看到窗外的花園裡,似隱隱透著一絲翠色。


  身後的書桌上,擺放著一副錦帛。字跡暗紅,隱隱有些發黑。在燭火的照映下,錦帛上的一行字跡非常清楚:願來世不生帝王家。


  那是隋皇泰主楊侗留下的遺言。


  李言慶在昨日返回鞏縣,可沒等他坐穩,就得知有洛陽前紫薇觀宮監張胤,攜帶皇泰主棺槨,前來投奔。


  其實,言慶早就知道張胤這個人,只是一直沒有見過。


  此前盧胤奉楊侗之命前來求援,言慶避而不見。不是他不想見,而是不能見,也無法相見。


  見了又能如何?


  難不成答應楊侗,裡應外合嗎?

  當時他已經得知了李密的意圖,正設計要藉此機會,除掉李密,為李神通遊說山東而創造條件。


  言慶自以為心腸很硬!


  反正歷史上,那皇泰主最終死於王世充的手下,自己不過是舊事重演而已,又有什麼負擔?

  可是,當他看到楊侗的那份遺言時,卻忍不住痛哭失聲。


  許多人都以為,李言慶之所以哭,是因為他忠於隋室,為楊侗而悲傷。可言慶自己心裡清楚,他是因為愧疚,才會如此。五年前的那一晚,他和楊侗匆匆見了一面,此後再無聯繫。


  那時候的楊侗,還只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給言慶留下的印象,並不深刻。


  也許蕭皇后近乎妖孽一樣的美艷,印象更深刻一些吧……也就是在那天夜裡,言慶保證,會輔佐隋室。此後,他因為這一諾,而步步高升,從一介白身,而一舉成為黑石關鷹揚郎將。


  這裡面固然有楊廣的賞識,但更多的,還是蕭皇后和楊侗推動。


  原本以為,自己不會悲傷,可當他真的面對這一切時,他的心裡卻生出幾分悸動!


  我,李言慶……前世今生加起來,已活了一甲子。可是我卻無法完成對一個孩子做出的諾言,甚至還厚顏無恥的算計這個孩子。甚至我還為此而得意洋洋,我所做的這些,真對嗎?


  他不敢去想,一個人躲在竹樓里,徹夜未眠。


  站在窗前,腦海中不斷浮現出張胤……哦,他本名叫盧胤,是范陽盧氏子弟。盧胤在大堂時,涕淚橫流時的那份場景,還有盧胤顫聲敘述的經過。


  「陛下深知,無可倖免,故在佛前許下三願。


  ……李郎君,陛下求佛祖保佑郎君,為他報仇雪恨。還有雲定興、王行本……實禽獸也!」


  雲定興,王行本?

  李言慶牢牢記住了這兩個名字。


  可是,當盧胤痛斥王世充等人乃禽獸時,他這心裡,也不由得微微顫抖。


  王世充他們是禽獸,可自己呢?

  李言慶雙手握住窗棱,強抑心中的那份激動。


  竹制的窗棱,在他手中破碎。鋒利的竹刺,刺入手中,使得他雙手,鮮血淋漓。慢慢的,李言慶蹲下身子,跪在窗戶前,低聲的抽泣起來。這心靈上的折磨,讓他有些無法繼續承受。


  沒錯,前世為官,他曾見過無數次傾軋。


  可那種政治上的傾軋,雖然慘烈,卻還達不到這等殘忍的地步。罪不禍及家人,在政治鬥爭中基本上無法適用。任何形式的政治鬥爭,都不可避免的令家人遭受波及。但是至於死?李言慶真沒有經歷過。也許只有在記憶中的動蕩年代里,有過這樣的事情。而隨著社會發展,更多時候講求的是政治上的平衡和妥協,雖有趕盡殺絕之說,可取人性命卻極少出現。


  而現在,一個十七歲的少年竟……


  原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這時代的一切,到頭來卻發現,自己還不夠冷酷,不夠殘忍。


  「相公,你在樓上嗎?」


  樓下,傳來了朵朵的呼喚聲。


  李言慶連忙抬起頭,伸手擦去臉上的淚水。


  本來,他昨天回來以後,應該和妻眷團圓。可因為楊侗的事情,讓他實在是無法承受,一個人躲到了竹樓里,想要求取片刻安寧。


  腳步聲傳來,聽上去有些凌亂。


  朵朵最先登上竹樓,在她身後,裴翠雲和無垢,緊緊跟隨,而小念則走在最後面。


  「養真,你怎麼了?」


  李言慶轉過身,回身笑道:「沒事兒,只是被風迷了眼睛。」


  「相公說謊話,外面哪有風?」


  長孫無垢笑嘻嘻的跑過來,摟住了言慶的胳膊。她仰頭看著言慶的面龐,明眸中流露關切之意。


  伸出手,輕輕抹了一下言慶的面龐。


  「小哥哥羞,一個人偷偷躲起來哭鼻子。」


  「我哪有哭鼻子,都說了是被風沙迷了眼……無垢不許亂說,就在剛才,有一陣風吹過去。」


  樓外,細雨靡靡,即便有風,哪兒來的沙塵?

  裴翠雲目光一掃,落在那書桌上的錦帛上,眼中流露出一絲明悟之色。


  她上前,吹滅了燭火,把錦帛用書壓好。


  「養真,眼看就要開春了……


  天漸暖了,陛下的棺槨也需安置妥當。你沒回來的時候,我私下和朵朵她們商量過,想把棺槨葬於邙嶺。邙嶺的風水不錯,而且距離這裡很近,還可以眺望東都,想來也算合適。


  你以為呢?」


  李言慶聳了聳鼻子,「那就這樣安排吧,選好地方,看一個好日子……咱們為陛下風光送行。」


  「如此,我這就下去安排。」


  朵朵走到言慶的身旁,拉著他的手,「小妖,觀音婢有了!」


  「啊?」


  言慶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吃驚的瞪大眼睛。


  「觀音婢快兩個月了!」朵朵輕聲道:「前些時候,她一直不舒服。後來請吳先生前來診斷,說她懷了身子。」


  腦袋,嗡的一聲響。


  李言慶頓時懵了。


  他扭頭看了一眼長孫無垢,卻見小無垢仍一臉懵懂。


  也許她還不明白這個消息,以至於朵朵說完后,也是一臉的迷茫。


  「小妖,你如今是家裡的主心骨,是我們的當家人。你若是不能控制自己,我們也會擔心。


  特別是觀音婢,她昨晚等你很久……你自己多保重,莫讓咱們的孩子,重蹈覆轍。」


  李言慶,輕輕點頭。


  「好啦,你一走那麼久,肯定有很多事情要處理。


  過一會兒我讓人送來早食,估計等天大亮了,你又要忙起來了……有空,卻看看你那兩個徒弟。」


  言慶強作笑顏,答應下來。


  朵朵和裴翠雲先離開,過了一會兒,小念陪著無垢也走了。


  李言慶坐在書桌旁,獃獃的看著錦帛……我不能讓我的孩子,再重蹈覆轍。所以,我會傾盡全力,保護他們一生快活。


  陛下,走好!

  我一定會為你報仇……


  錦帛落進火盆子里,一下子燃燒起來。


  看著在火盆子里,漸漸化為灰燼的錦帛。李言慶站起身來,重又走到窗前,用力的,一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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