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不算中間分離了將近九年,在靜王洛湮華與皇弟洛憑淵的過往相處裏,有許多愉快溫馨的時光,寵溺與教導,陪伴和照料,當然,也不乏激烈的爭執、偶爾的隱瞞,以及不知情下的誤解;但所有經曆中,除了洛憑淵小時候,為了獨占皇兄的關注而耍些小花樣,基本不存在蒙騙。所以在洛湮華心裏,弟弟為了意見不合而鬧脾氣、生悶氣都屬正常,卻怎麽也不至於一聲不吭地算計自己。
??因此對於做客的邀約,他毫無防範,雲王府的小霍臨時請秦肅去幫忙挑選後備影衛人選,他也沒有在意,到了外出的時辰,就坐上自家的青蓬車前往寧王府,身邊隻帶了關綾。
??隆冬時節北風蕭肅,洛憑淵擔心皇兄受寒,直接迎入了溫暖的室內。他預先已充分準備,布置得頗為周密,但接下來要做的事屬於先斬後奏,心裏難免有幾分忐忑。
??“憑淵,看你心神不寧,可是遇到了什麽事?”洛湮華與弟弟相聚日久,自然不會漏掉他神情舉止中的些微異樣,何況,說是要下棋,開局不久就連出錯著,也委實透著奇怪。
??“還好,戶部那邊雖然事情不少,但還算順利,我都能應付。”洛憑淵趕緊掩飾,“皇兄,嚐嚐這上品雲霧茶……”
??說話間,卻見袁旭升出現在書房門外,比了一個約定的手勢,他心裏一震,語聲也隨之停頓。
??洛湮華微微蹙眉,順著皇弟的視線看去,恰好見到元總管匆匆離去的身影,聯想適才進府時,一幹從人分外忙碌,一副如臨大敵的架勢,再沒戒心也覺出了不對勁。
??“到底怎麽了?”他將剛拈起的黑子又放回棋簍,“莫非有事瞞著我?”
??“其實,四皇兄和幾位皇叔也在府裏,已經來了一陣子。”洛憑淵吞吞吐吐說道,他沒曾想這麽快就被察覺了端倪,橫豎也瞞不了多久,幹脆坦白實情,“另外,我還請了父皇,再不多久就會到了。”
??根據適才袁旭升報訊,天宜帝在李平瀾的陪同下已經出了宮城,應是在前來的半途中了。
??對於接下來要進行的事,既然注定兩麵不討好,他也不指望能辦得多完美,過後謝罪領罰便是。
??饒是以洛湮華的定力,聽到後麵半句,也禁不住大感意外,站起了身,“憑淵,你……”
??目光相接,他突然明白了寧王的用意,但是尚未來得及開口反對或動作,就感到胸前一麻,一陣困倦襲來,將他帶入深沉的睡鄉,意識隨之飄散遠去。
??“皇兄,得罪了。”洛憑淵收回拂過睡穴的手,扶住了靜王下墜的身體,看著他緩緩合上眼睛,心裏不禁有些歉疚,“一切都是我自作主張。你別擔心,隻要安心地睡一會就好了。”
??他知道,但凡有一絲清醒,皇兄是絕不會接受滴血認親的,因為同意本身就意味著屈辱。故而為今之計,也隻有自己做個惡人,趁著昏迷進行了。
??方法雖笨,也不是全無好處,如此一來,天宜帝那邊還能保留最後一絲顏麵,不至於刺激太過、狗急跳牆。
??“放手,你要對主上做什麽?!”好端端下著棋,驟然間變生肘腋,負責護衛的關綾頓時急了,從梁木縱身躍下,欺身逼近之際,手中已多了一柄寒光閃閃的短匕。
??“小綾,你先聽我說。”洛憑淵抱著靜王,在室內方寸之地左躲右閃,甚是辛苦,“你且想想,如果我要害皇兄,用得著這般大費周章,不是自找麻煩?”
??又道:“你再不住手,萬一傷到皇兄怎麽辦!”
??關綾怔了一下,他是親眼目睹過洛憑淵為了尋找雪蔓青果不眠不休、幾近瘋狂的,倘若真的意圖不軌,推說找不到解藥豈非容易得多,何須等到如今;還煞費苦心將人誆到府裏。
??“誰知道你怎麽想的!”他怒道,手上的招式卻緩了下來,“說清楚,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麽藥?”語氣雖然不善,敵意卻已消去了七八分。
??洛憑淵暗暗鬆了口氣,換做是阿肅,應付起來可就吃力多了。
??“我是要消除後患,讓父皇今後也不能加害皇兄。”他將心中憂慮和想法簡要解釋一遍,“沒時間了,小綾,你一定要幫我!”
??關綾清秀的臉上看不出表情,一言不發聽他說完,沉默片刻,冷冰冰道:“幫忙不可能,五殿下,你還是連我也一道點暈吧!”
??天宜帝今日仍是微服,乘坐一頂暖轎來到位於城北的寧王府。
??難得出宮散心,他的心情放鬆了一些,但寒風在轎簷外發出滴滴的呼嘯,道旁樹木的枝幹光禿禿地伸向天空,樹根處覆蓋著積雪,又令人油然生出一種蒼涼。
??洛憑淵在府門迎候聖駕,先稍事休息,而後就引著皇帝在府中閑步,觀看各處殿閣亭台,李平瀾和袁旭升旁邊作陪。
??天宜帝從前就發覺,在一眾皇子中,五皇子的作風比較儉樸。眼前的寧王府雖然也依循規製建得頗為氣派,但精致高雅不及雲王府,奢華比不了安王府,宮裏之前賜下的貴重擺設、金銀器皿大都沒有用上,唯一勝在格局疏朗,處處一塵不染,置身其間倒也怡然。
??但是走著走著,他又漸漸感到了一絲不尋常,府中的布置陳設,似乎總帶著某種熟悉的痕跡。
??就像剛進來時用茶的軒廳,黃檀屏風旁邊一對雕花酸枝木架上,分別放置一盆明珠蘭和一盆垂絲海棠,形態妍妍秀雅,那品種、擺設的方位,怎麽看都似曾相識。
??皇帝起初不甚在意,待到離開廳堂,沿著抄手遊廊轉過彎,又看到前方廊下安置了一套方幾木椅,幾上擺設茶爐茶具,不遠處一樹白梅正含苞待放。此情此景,他腳下沒來由地一頓,腦海中霎時出現了一幅相似的畫麵,曾經的鳳儀宮,庭後也是有一棵老梅,枝幹虯然,冬日裏皇後帶著侍女在廊下煮茶賞梅,情致盎然。
??倏然又記起,早年鳳儀宮正殿的屏風旁邊,也一向擺放兩盆花卉,最常見的就是蘭草和海棠。
??皇帝的心中驚疑不定,往事仿若陰魂不散,牢牢地糾纏身周。他一時竟分不清,是寧王有意為之。還是自己思慮太過產生了錯覺,畢竟這些花草物件也不過是尋常而已。
??他隨即想到,五皇子幼時生活在鳳儀宮,耳濡目染下,府中布置帶有些許舊日影子也屬正常,才稍稍釋然。
??遊廊另一頭是寧王的書房,空間軒敞明亮,彌漫著淡淡紙墨清香,卷宗書本齊整有序。難得的是,一應物事大都已半新不舊,毫無浮華之氣,顯得十分熨貼。
??天宜帝不由微微頷首,正要稱許兩句,目光一瞥間,卻看見西邊窗下安放有一張棋坪,青玉為麵,黑白棋子交戰未了,顯然是先前對弈才到半途。
??異樣的感覺再一次襲上心頭,皇長子洛深華擅弈,十四歲賜住長寧宮,將棋坪設於書房西窗下,讀書之餘,常與太傅、友人手談,與眼前情景何其相似。
??尤其那青玉質地的棋盤,邊緣處刻有米粒大小的數行古篆,皇帝忍不住上前細看,越端詳越是眼熟,再拿起一顆棋子,羊脂白玉瑩潤細膩,觸手生溫,許是年代久遠的關係,連兩隻棋簍都透出古雅沉樸的韻味,分明就是洛深華擺在長寧宮的那一套心愛之物。
??皇帝的臉色由晴轉陰,將白子丟回棋簍,心裏生出一股無名悶火,不知因為觸動了不願回顧的往事,還是洛憑淵太不知避忌,任由礙眼的物件出現在自己麵前。
??“這東西你從何得來,為何會在此處?”他沉下臉明知故問,語氣中的不悅已相當明顯。
??“回父皇,”洛憑淵的神色卻不見惶恐,平靜地微微躬身,“兒臣在靜王府居住年餘,離別之際,大皇兄以玉棋相贈。兒臣感念兄弟情誼,故置於書房,以便常常得見。”
??皇帝的表情愈發陰鬱,他聽得出,寧王的聲音裏有著淡淡的傷感。
??洛湮華已是生死簿上被勾了名字的人,想來時日無多,如果再在洛憑淵麵前為一點小事計較,未免顯得心胸狹隘,有失君王氣度;但他又實在心裏發堵,一口氣上不去下不來,隔了一會兒,才意有所指地緩緩說道:“你倒是念舊,鎮日想著兄弟情分,朕卻得把江山社稷、洛氏宗族裝在心裏,時刻不能放下,焉能為了一時之仁而誤了皇圖霸業!你若是本末倒置,連孰重孰輕都分不出,就白白辜負了朕的厚望!”
??自琅環皇後賜死,類似的想法在他心中已徘徊多年,此刻說出,恩威並施、氣勢迫人。
??文以儒亂法,俠以武犯禁,或許琅環在韶安陣前確實不曾通敵謀反,但假以時日,誰又能保證沒有不臣之心呢?尤其是,他們的宗主是位居中宮的皇後,育有一位才能出眾的嫡長皇子。
??“父皇身上責任,誠然是重逾千鈞,”洛憑淵說道,“然而國有律法,人有七情,世間萬事自有章法,皆可歸入天地之大道。在兒臣看來,縱有利害取舍,隻需時時以不違天和為先,就非不可解。”
??天宜帝沒想到,洛憑淵非但沒有受教、請罪,反而神情鄭重地論起道來,不由怒而反笑:“你是要教訓朕?我且問你,朕何處有違天和,你又如何能解?”
??“父皇言重了。”洛憑淵有備而來,並不因對方話語中隱隱的威嚇而退縮,從容說道,“聖人所言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兒臣不敢妄論,唯獨以為,倘若連身邊眷屬、至親骨肉尚且翻臉無情,又將從何愛惜百姓、克盡天子之責呢?非是兒臣不分輕重,不識時務,但大皇兄難道不是父皇血脈相連的至親之人?”
??“住口!你懂得什麽,也敢大放厥詞!”此語無異於直揭舊日瘡疤,天宜帝大怒,下意識就想超起棋盤,劈頭蓋臉摔將過去,但五皇子正處在他和棋坪之間,伸手去拿卻是不太方便。
??李平瀾和袁旭升不知何時已離開了書房,洛憑淵後退半步,仍舊保持著鎮定:“琅環平反,往事已矣,兒臣無意冒犯父皇,隻是心中尚有一點疑問,不吐不快,望請父皇解惑。”
??他知道自己的言行已然犯了諸多忌諱,索性不再顧忌,一字字說道:“十年前,韓妃設下毒計構陷皇後娘娘,致使娘娘含冤而死,父皇對大皇兄亦是疑心深種,不複以父子之情相待;時至今日,父皇可曾想過應當還娘娘清白,給大皇兄一個交代?”
??話到此處,他深吸一口氣,施了一禮:“兒臣鬥膽,懇請父皇重行滴血驗親!”
??一言既出,天宜帝鐵青的臉色瞬時轉為紫漲,厲聲喝道:“大膽!放肆!”
??他萬萬想不到,平素看著穩重知禮的五皇子竟是膽大包天,什麽都敢說。那一句“滴血驗親”猶如雷聲般在耳邊振響,在腦中回蕩,仿佛一下下悶雷劈在心底最不可告人的地方。皇帝額頭青筋暴起,不假思索地揚手就是重重一記耳光。
??以洛憑淵的武功,要避過簡直輕而易舉,但他沒有動,臉上結結實實挨了一下,口中立時泛起了血的味道。他並不跪下謝罪,抬手擦拭一下唇角,低聲說道,父皇,兒臣在靜王府,看得比誰都清楚,皇兄盡心輔佐國祚,從未做過對不起父皇的事。”
??天宜帝氣得發抖,放在過去,這般出言不遜、忤逆君上,即使不褫奪寧王的頂珠,也非得命人將其拉出去打板子,狠狠教訓一頓,但他最近銳氣大錯,縱然在盛怒中,也不得不考慮重懲五皇子的後果,尤其事情還涉及到靜王,說不準又是一場難以收拾的風波。
??室內一時陷入沉寂,隻聞皇帝重濁而急促的喘氣聲。僵持了片刻,洛憑淵轉過身,走到書房裏側,一牆之隔就是供修葺的內室,他不再遲疑,推開了緊閉的門扉。
??皇帝正舉棋不定,隨著寧王的舉動,他陰沉而疑慮的目光也投向裏間,而後就倏然定住了。
??內室的空間並不大,陳設周全,乃是一間普通的臥房,令人吃驚的是,靠牆的床榻上竟然睡得有人。幔帳隻放下一半,午後陽光透過銀紅的窗紗斜斜映入,勾勒出枕上柔和的側臉輪廓。那是洛湮華,靜王氣息均勻,眉目安靜,完全陷在無意識的昏睡裏。
??天宜帝僵在原地,盯著榻上的人,心裏震驚莫名,連書房外傳來錯雜的腳步聲都未曾注意。除了惱火、驚怒,還有一種難以形容的複雜滋味。過往多年,每一次見到靜王,他眼裏看到的都是對手和威脅,無論朝堂對峙,禦書房論政,空氣裏無時無刻不在湧動著暗流,浸染了衡量、試探,提防、戒備。
??他已經很難想起上一次看見皇長子安睡的樣子是什麽時候,應該是在十年前,聽了韓貴妃情真意切的訴說,看過如嬪留下的告發信,帶著滿腔震驚和怒火擺駕長寧宮,麵對重傷昏迷的洛深華,下令立即滴血驗親。
??那是最後一次用為人父的目光注視,從走出長寧宮的一刻起,琅環皇後不再是結縭的妻子,洛深華也不複他的嫡長子、禹周的未來儲君。風暴卷過,親情愛重蕩然無存。他不必也沒理由回頭,為了一個帝王的尊嚴,為了洛氏江山永固,還有什麽值得留戀,又有什麽不能犧牲。
??一晃就是整整十年,同樣是寒冷的冬日,自己已漸漸老去,眼前的洛湮華也不再是昔時風華正茂的少年,由猜忌衝突而利用交換,以至徹底決裂,早已各自忘記曾經有過一段父子情分。隻是每走一步,最先選擇翻臉動手的,都是自己。
??洛湮華贏了又如何,縱然名滿天下,大仇得報,畢竟已經寒毒入骨,注定會在病痛中不久於世。
??而光陰荏苒,當初無依無靠,隻能聽任擺布的小皇子,也成了獨當一麵的寧王。看到靜王的一刻,皇帝清楚地意識到,洛憑淵絕對是來真的,也是真的認為,必須給靜王一個交代。
??“你……”他艱難地朝向洛憑淵,還沒想好如何應付眼前的局麵,書房的門從外麵打開,身著素白錦服的雲王當先進入,後麵依次是端王爺、睿王爺,還有宗室中輩分居長的大長公主,他們身後跟著屏息靜氣的白鷺和霜降,手中托盤裏盛放銀盆銀針。
??“你們……”天宜帝從驚愕中回過神,本能地迎上兩步,“皇姑不是近來身上欠安,怎麽也到了此間?”
??大長公主是宗室中為數不多的女性長輩,孀居多年,極少過問外事。她眼角眉梢已有許多細紋,但看上去仍舊雍容華貴,此刻微一福身,淡淡道:“勞陛下動問,皇侄孫相邀,老身便過來看看,免得將來歸天後被阿瑤埋怨,怪我不肯照應她的孩子。”
??天宜帝難免尷尬,太後過世得早,他對這位姑姑一向很是尊重,但自從皇後自盡,大長公主麵上什麽也沒說,卻漸漸拉遠距離,少了親近來往。誰能想到,她會為了靜王出現在眼下的場合。
??阿瑤,江璧瑤,他起初常常這樣叫她。後來那個恬靜端雅的少女成了皇後,依舊常伴身邊,但是無形的隔閡已經出現,隨著一次次分歧、爭執,變得難以逾越,“皇後”也就取代了“阿瑤”。盡管麵對宮闈紛爭不太適應,但她總是將責任履行得很好,用心扶持,卻絕不依附。從最初到最後,她的目光永遠不經意地掠過燦爛華美的公室,淡然而遙遠,仿佛至尊至貴的皇權後位並不值得動容屈膝,她心裏獨自擁有更為重要寶貴的東西。
??皇帝與琅環右使蕭夙玉僅有過寥寥數次照麵。近三十年前,年輕的皇子洛展紅初次來到江陵,在江府庭院中看見了正在修剪花木的江璧瑤,她身邊有兩個人,一是拎著水桶的薑恒遠,另一個幫她拿著花籃的就是蕭夙玉。彼此都還是少年人,他覺得自己並沒有將那情景放在心上,後來的歲月裏,卻常常想起匆匆一瞥間,少女靈動而明媚的笑顏,一旁的年輕男子修長挺拔,眉目溫煦,滿是寵溺。
??成婚後,從東宮潛邸到入主重華,琅環的下屬三不五時會參見宗主,但江璧瑤的青梅竹馬卻始終行蹤飄忽,據說已遠赴北遼。隻有一次,皇帝下朝後在鳳儀宮碰見了蕭夙玉。剛剛回京的琅環右使容貌多了幾分滄桑,但依舊俊美飄逸,正在為七歲的皇長子指點武功招式,皇後坐在梅樹下,微笑看著他們。那一刻,她平靜的神情裏有著很深的溫柔與哀傷,被緩緩走近的皇帝收入眼底。
??或許就是那一刻,疑慮的種子生根發芽,自細微的痕跡和猜想中汲取養分,最終結出果實。即使明知韓貴妃絕非良善,定然另懷機心,他也寧願選擇信其有。他是天子,就算錯了也是對的,更何況洛深華的血與自己的不能相容,乃是親眼所見,板上釘釘。
??眾人行過禮,洛臨翩與寧王交換了一下目光,便單刀直入,“有兩位皇叔和皇姑奶作證,想必能讓父皇信得過。一應器物都已經過皇叔和兒臣檢查,藥劑也是當麵配製,無人能從中作偽。”
??說著,用手一招,兩名小侍從便捧著托盤上前。
??天宜帝麵對姑姑、弟弟和兩個兒子,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平心而論,事情到了如今地步,重新檢驗血緣原是應有之義,但於他而言,如同要撕去最後一層遮掩,由不得心底發慌,冷笑道:“真是有其兄必有其弟,你們兩個對當年的事了解多少,也輪到口口聲聲抱不平、強出頭,可知該當何罪!就不怕到頭來,搬起石頭砸了腳,反倒證實你們的大皇兄是個假貨?”
??室內鴉雀無聲,端王爺和睿王爺都有些如芒在背,唯有雲王淡淡道:“父皇實在不必替兒臣擔心,大皇兄的血緣是真是假,我根本不在乎,隻是受不了拖拖拉拉、不明不白。就算不為皇後娘娘,父皇難道不該對宗室和自己有個交代!”
??洛憑淵道:“此事是兒臣策劃所謂,倘若結果仍與當初相同,願受父皇責罰!”
??“夠了!”天宜帝惱羞成怒,“孽畜!誰準許你們再三再四地以下犯上,應當查證的,朕早已查過,還有什麽不明白!再敢多言,朕即刻降罪!”
??洛憑淵皺眉,心裏隱隱升出了怒意,皇帝的逃避和不可理喻委實超出預料。
??“兒臣有一樣東西,要請父皇過目。”他向洛臨翩使了個眼色,示意不必再做口舌之爭,回身進了內室。
??眾人都感不解,但見寧王走到床榻邊,三兩下扯掉幔帳丟在地下。他之前安置靜王時,已經除去了鞋襪,隨著錦被一角掀起,所有的目光就齊齊落在洛湮華裸露的雙足上。
??靜王膚色白皙,自腳踝以下,足背有幾塊淡淡傷疤,尚且不至突兀,然而從腳跟起,但見燒燙過的疤痕凹凸相連,一處疊著一處,雙腳足底竟再也找不到半分完好的肌膚。是在很久以前,被人用烙鐵一次次地反複烙過皮膚血肉,不留任何間隙,也沒有絲毫憐憫。即使已是多年前的舊傷,依舊猙獰可怖,在溫暖的日光裏觸目驚心。
??兩位王爺麵露不忍,大長公主偏開頭,飽經世故的眼睛裏已有了淚光。
??“娘娘死後,韓貴妃得父皇準可,將皇兄下廷獄審訊,酷刑折磨尚嫌不夠,又命獄卒烙去腳心紅痣,永絕後患。”洛憑淵盯著麵色青白不定的皇帝,目光毫無溫度,冷冷問道,“看在這些傷疤的份上,敢問父皇,現在能滴血驗親了麽?”
??暮色沉沉的時候,天宜帝才從書房出來,在洛憑淵的攙扶下乘轎離去。他雖然極力想表現得若無其事,但步履踉蹌,一向挺直的背脊也佝僂下來,一眼望去,如同驟然蒼老了十多歲。
??隔日宮裏傳出消息,陛下有恙,臥床不能起身。因為病勢比較沉重,容貴妃和連貴妃輪流照料,四皇子和五皇子也不得不入宮侍疾。
??天宜帝病倒,一半是百般滋味交逼,以致急火攻心,另一半則是上一次生病還沒有好利索。他在病榻上懨懨躺了幾天,一時看見神情冷漠的琅環皇後,一時又是全身燒成焦炭,隻餘麵容完好淒豔的韓貴妃,好不容易幻像散去,耳邊又傳來喊殺、怒喝和哀泣,寢殿裏仿佛有無盡怨氣交織充溢,映著血色與火光,盤桓不散。
??皇帝知道是心魔作祟,性命攸關,也顧不得丟人了,向蓮貴妃吐露了苦衷。反正有雲王在,蓮妃遲早會得知內情,而且她性格清淡少事,應能做到守口如瓶。
??蓮貴妃聽了帝王心事,默然半晌,點頭應承:“臣妾會在芷汀宮中為皇後娘娘設下靈位,代為祭祀,早晚祝禱;再讓家人延請高僧大德,暗中用陛下的名義告慰娘娘在天之靈,聖上可以放心。”
??她想了想,又輕聲勸道:“碧海澄心雖無法可解,但宮中還有緩和寒毒發作的藥物,陛下不若一並命人送去給大皇子,讓靜王殿下安靜養病,做些想做的事,與陛下也能彼此相安。”
??寢殿中帷幔嚴密,又加添了許多暖爐,宮女內侍個個汗流浹背,天宜帝卻仍然覺得寒冷。這該是兩敗俱傷罷,他頹然長歎一聲,心中十分慘淡,再也提不起一絲爭勝計較的念頭。
??同一時間,靜王府瀾滄居外,洛憑淵站在寒風裏,手中象征性地握著一根荊條。他已經是第三次前來負荊請罪,前兩回直接被趕出去,今天好容易進了主院,但目前仍然不像能得到原諒。
??天上零星地飄下雪花,他往手心嗬著暖氣,想著多站兩個時辰,苦肉計說不定就能奏效。
??如同料到了他的心思,室內傳來腳步聲,門扇開了一線,秦肅沉著臉出現:“回去吧,主上不想見你。”
??“阿肅,”眼看房門又要合攏,洛憑淵急忙搶前一步用腳抵住,“皇兄心情好一點了嗎?小綾也不見影子,你們好歹幫我求個情!”
??關綾已經被靜王派到了雲王府,在徹底幫忙訓練好影衛前不準回來。秦肅看一眼滿臉寫著央求的寧王,眼裏似乎掠過了隱約的笑益,簡單地說道,“回去吧。”
??天寒地凍,洛憑淵小心翼翼地敲著再度緊閉的大門,委屈地說道:“皇兄你消消氣,我下次不敢了。我就是覺得,皇兄可以不認父皇,但是父皇不能不認皇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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