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
三司會審,眾人悚然動容,百餘年來,由刑部、大理寺、禦史台同審的前例僅有一樁,發生於□□開國之初,難道在天宜朝,將要再度啟用?
但震動過後,讚同附議聲隨即四起,琅環一案內情複雜,關係到當年的韶安失守、宮中變故,天宜十二年至今,從邊關到朝堂,造成影響難以估量,直接卷入其中的即有俠客義士不下千百、一位皇後和數名妃嬪、禹周的嫡長皇子、朝中多位重臣,……更不必說邊關數萬將士、幽雲十六州無數遭遇遼人擄掠踐踏的百姓。要將如此重案審明厘清,昭告於眾,單憑刑部確實顯得吃力,無論從哪個方麵看,采用禹周的最高規製都是恰如其分。
天宜帝卻再次感到了掏心挖骨般的難受,他不想麵對這樁舊案,指望動靜越小越好,可是按照靜王的要求,此事不僅朝野矚目,而且勢必在史書上留下重重的一筆,將往昔錯誤留與後人詬病,簡直是要他的命。
“洛湮華!”他切齒說道,“你適可而止,事關宗室和後宮,朕答應刑部重審已是額外優容,豈能允許大肆張揚於外!”
“母後是琅環前任宗主,被誣通敵叛國十年,世間奇冤莫過於此。”洛湮華說道,“而三法司會審,最初就是為了平反重大冤情而設,若是連現在都不用,恐怕也就沒有存在的意義了。”
相比皇帝臉上不自覺的猙獰,他的神情顯得及為平靜:“況且,母後生前居皇後之位,母儀天下,不幸身後蒙塵,才是真正有損於宗室和朝廷;而今洗去汙名,以真相上招天地、下慰子民,不知父皇以為有何不妥?”
洛憑淵聽到此處,也不覺心情激蕩,踏前一步:“父皇,大皇兄之言,亦是兒臣心中所想,娘娘生前對禹周貢獻良多,請父皇準予奏請!”
雲王朝他瞥了一眼,臉上表情沒什麽變化,淡淡說道:“兒臣附議。”
紫宸殿中又是一片此起彼落的附議聲,皆雲琅環舊案雖然涉及宗室,但國事攸關,確是由刑部牽頭主持,大理寺和禦史台會同主審,方為妥當,全然不顧天子難看至極的臉色。
“陛下,天家無私事。”須發花白的長平王從宗親中出班,和聲勸道,“既然確定重審,何妨就坦蕩蕩給臣民一個說法,以免教人覺得半遮半掩。就算涉及些許宗室中事,老夫看著,大皇子和列位股肱大臣都是知曉輕重的人,自會把握分寸。”
說著,喟歎一聲:“陛下與皇後,終歸曾是少年夫妻,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方得共枕眠,當初的事,也是頗多疑點啊……”
語氣雖緩,含義卻再明白不過,同樣是附議,請陛下準奏。
天宜帝麵色紫漲,他很清楚這位皇叔在宗親中的威望,此時站出說話,無疑代表了宗室多數人的態度。擁滿臣子親眷的金殿上,自己已然徹底成了孤家寡人。
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幾經波折,他如同鬥敗的公雞,再也提不起氣勢。
的確,既然答應重審,就是做出了最根本的讓步,再堅持反對下去又複何益。
洛湮華的生命還能延續多久、兩年、一年、半年、甚至,隻消自己不肯賜藥,連今晚都挨不過去。豈不知,這樣短暫脆弱如風中飄絮的命數,卻不動聲色地左右了禹周的氣運,將帝王也逼入死角。是否正因為注定曇花一現,才使得臣子、宗親拋開顧慮和雜念,變得義無反顧、那杯當初迫使靜王飲下的毒酒,竟在今日為自己釀出了苦果。
“夠了,不要再說了!”他頹然靠在禦座椅背上,腦海中掠過一句不知哪位前人說過的話——史官一枝筆,青史饒過誰?
“既是大皇子堅持,”他嘶啞著嗓子,在數百道灼灼目光注視下,從齒縫裏艱難地擠出幾個字,“這三司會審,朕,準了!”
刑部尚書鄒培盛、大理寺傾宋襄等人鄭重領旨之後,朝會也就終了,皇帝在兩名內侍攙扶下離開,群臣心中或有興奮,或唏噓感慨,三五成群地低聲交談著,有的上前與靜王招呼見禮,好一會兒才各自出宮散去。在退出大殿前,不少人忍不住朝另一道身影投去含義複雜的一瞥。
薛鬆年神色木然地站在大殿中,從寧王揭出秋寒柏起,他一句話也沒再說過。敗局難挽,皇帝也銳氣盡挫,不複當年的殺伐決斷,待到驚散的魂魄逐漸聚攏,他驀然意識到,苦心經營多年的仕途已經終結,再往後,等待自己的將是牢獄、審訊,徹底的清算。
他沒有立即離開,因為靖羽衛或許已經守在宮門外,甚至隻要踏出紫宸殿一步,就會被禦林衛帶走,出於僅餘的一點驕傲,薛鬆年希望這一幕盡可能不要落入其他臣子眼中。
直到周遭人聲漸疏,他才從麻木中回過神,拖著沉重的腳步向外走去,而後就看見了前方不遠,正在同雲王說話的靜王。
薛鬆年本能地腳下一頓,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眼見已打了照麵,隻得陰沉著臉拱了拱手:“恭喜大殿下得償心願,拉了許多人陪葬!”
於他心中,若非自己時運不濟,撞上太子失德、下屬背叛,靜王未必能在最後關頭獲勝,個中滋味委實難以形容,視線相觸,那份怨恨不甘便再也不加掩藏。
洛湮華沒有立刻答言,目光掃過輔政頹敗的臉色,額頭眼角深深的溝壑,以及零星花白的鬢角,腦海中依稀憶起當年那位風度翩翩的中年文士。
“薛輔政,有一件事,我始終不太明白。”他淡然說道,“你不惜背叛母後,無非是為了登上高位,盡展所長。這些年,你也確實官居一品,可謂位極人臣,但是在政務上,究竟有何建樹?又為了國計民生做到了什麽實事?”
薛鬆年自知無幸,出言諷刺不過是聊做發泄,冷不防對方有此疑問,頓時怔住。
他昔年任篆金令主,雖是洛城名士,但並無官職,見到舊時同窗、同年一個個得到晉升重用,衣著朱紫,歆羨之餘漸漸生出了妄念,不甘閑雲野鶴了此一生;然而辭去令主之位從頭入仕,熬資曆又不知要熬到幾時。
他通過魏無澤牽線,與韓貴妃搭上關係,模仿琅環皇後和右使蕭夙玉的筆跡偽造兩人書信,過程中未嚐不曾內疚神明,感到愧疚和恐懼。但選擇了這條路,意味著永無回頭可能,薛鬆年起初最常用來安慰自己的,就是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他日位高權重,定要一展長材,不負平生所學。
隻是仕途深似海,明爭暗鬥比比皆是,他憑借韓貴妃和二皇子的勢力入朝,得以左右逢源迅速擢升,也就意味著不管做什麽,都須看人眼色,難以堅持獨立的主張。他唯有謹小慎微,既不能被劃為太子黨,引起皇帝猜忌,又要顧及太子和貴妃的利益,避免開罪二人。如履薄冰般一路走來,凡事力求平穩,早已忘卻了誌向、抱負為何物。
成為輔政四年,此刻麵對靜王,但覺過往所為盡皆碌碌,竟而想不起一件值得敘說的政績,不由得失魂落魄。
洛湮華等了片刻,見他無言以對,便不再多說,回身與兩位皇弟一同步出了紫宸殿。
“皇兄,用不用命人將他看押起來?”洛憑淵低聲問道。雖然不再統管靖羽衛,但稍作安排,不過舉手之勞。
“不必了。”靜王微微搖頭,“讓他回府去吧,刑部自會拘傳。”
雪已經停了,陽光穿過薄雲,照在銀白覆蓋的飛簷重瓦上,晶瑩生光。他心中有一絲悵然,不是為了昔時的篆金令主,而是那些曾經屬於自己和瑩川的美好歲月。
夜晚來臨,靜王府中燈火通明,守衛比平日加倍嚴密。一眾下屬都聚在瀾滄居,默契地找了各種借口不肯稍離,弄得洛湮華頗有點哭笑不得。直到戌時過去,確認主上安然無恙,沒有絲毫毒發不適的狀況,大家才鬆了口氣,一個個難掩欣喜之情,告退回房休息。
因為是解去寒毒後第一個月中,洛憑淵同樣放心不下,沒有回自己的寧王府。朝會帶來的激動和興奮尚未平息,他有心歇在主院,與皇兄作竟夜長談,但是見到靜王臉上有些倦色,還是轉而去了含笑齋。
洛湮華的確覺得疲憊,但走到鋪好的床榻邊,一時又了無睡意。許是長久以來,太過習慣於承擔沉重的負累,即使使命行將完成,內心也像嚴冬過後初初回暖,無法很快感受到安慰和解脫。
他在書案前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直到麵前的油燈結出一朵燈花,“噗”地一聲爆開,才回過神,起身吩咐將鬥篷取來。
“這麽晚了,主上還不安歇,要出去嗎?”穀雨捧著白裘鬥篷,臉上寫滿迷惑不解,“可是外麵很冷啊。”
“稍微散一散步而已。”靜王笑了笑,示意不用跟著。
已經是深夜,府中萬籟俱寂,一輪微白的圓月斜掛天穹,地上積雪與月光相映,清凜如銀。洛湮華出了瀾滄居,沿著鵝卵石小徑漫步而行,一直走到後園蓮池畔。睡蓮早已凋謝,水麵剛結了一層薄薄的冰棱,一如那句“煙籠寒水月籠沙”。他停下腳步,從袖中取出了一隻很小的白玉萍。這是中午出宮前,吳庸奉了聖命送來的,盛著用來抑製寒毒、延續生命的藥物,僅有一顆。
一年半的時間,他已經服用過十七粒同樣的解藥,盡管每次伴隨而來的都是發燒和病痛,但沒有它,就會像墜入地獄般,在無盡痛苦中煎熬死去。
洛湮華啟開玉屏,借著雪地的微光,向裏麵望了一眼,隨即掉轉手勢,任由那顆綠豆大小的藥丸從瓶中滾落下去,消失在蓮池的冰水中。
他不再需要了。
同一晚,薛鬆年在家宅書房內自縊身亡。從炭盆裏的灰燼可以看出,輔政應該是處理過身後事,燒毀了一些書信和物品,但作為朝廷重臣,以及公認的書法名家,他並未留下隻字片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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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話:還有幾章就完結了,但是因為要準備一個考試,接下來兩周時間都木有辦法寫文,所以先把剛寫好的半章短小君貼上,等回來後再補完h後麵。主要是,情節到這裏正好可以暫告段落的說。謝謝看文回帖的寶寶們,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