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
為雲王接風的次日,洛憑淵沒有外出,明天就要正式搬入新府邸,所以這是他居住在靜王府的最後一天。晨起練功,到瀾滄居與皇兄一起用早餐,在書房消磨了一上午,每件事都是日常做慣的,但總有種悵然若失的味道。中午,府中廚房精心備了一桌五殿下平素喜愛的菜肴,他也吃的食不知味。
他清楚朝夕相處的時光總會結束,但又始終覺得這一天應該很遙遠,而不是轉瞬即至。靜王見弟弟怏怏不樂,一臉的剪不斷理還亂,毫無即將入主王府的意氣風發,便起身提議:“我們到含笑齋走一走。”
“奚穀主不是說,皇兄最好莫要到外麵,以免受風?”洛憑淵有些意外,下意識地提醒。自從住進靜王府,一向是他天天跑到主院,或是靜王有事遣人來請,主動到自己居所的次數可是不多。
“幾步路而已,哪裏有這般弱不禁風。我們過去對弈一局。”洛湮華不以為意,揚了揚眉,“怎麽,是含笑齋亂得插不進腳,還是憑淵不歡迎、”
見到皇兄興致不錯,洛憑淵也就不再勸阻,小侍從取來厚實的披風,兩人一起出了瀾滄居,朝西苑走去。
含笑齋裏陳設齊整,桌椅案幾一塵不染,除了架子上少了幾冊書,全然看不出將要搬離的痕跡。靜王的目光掠過書案上的翡翠筆洗,田黃石筆架,薄胎天青瓷瓶,他記得這些好像都是洛憑淵常用之物,大多還出於禦賜,難道不打算帶走?
“不是都說好了,含笑齋今後也是我的!”洛憑淵理直氣壯道,“我以後經常回來,當然要將順手的物件留下備用。”
靜王移開視線,又去看掛在牆上的犀角弩,印象中是雲王所贈,洛憑淵道:“我不在的時候,此間需要鎮宅之物,再說沒有了它,牆壁豈不是空蕩蕩。”
洛湮華心裏歎息,即使物品都保持原狀,主人走了,這處素簡溫馨的房舍也必定變得寂寥。他和寧王在西窗的案幾邊相對坐下,白露煮茶,清明和穀雨將帶來的棋具擺設好。洛憑淵見到麵前的棋盤棋簍皆是青玉製成,白子用和田羊脂玉,黑子則是墨玉,顆顆瑩潤,觸手生溫,不是皇兄日常用的那一副,竟是件極為珍貴的寶物,不覺一怔。
靜王拈起一顆白子,敲了敲棋盤邊緣,聲音清越:“好了,許久不曾手談,讓我看看憑淵如今的本事。”
洛憑淵聽出皇兄語氣裏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考校之意,一時也起了好勝心,打起精神,全神貫注開始落子。他的棋力本身不弱,在寒山派師兄弟中能排進前三,對付林辰、端王爺等人也是綽綽有餘,然而自從住進府裏,便在靜王手下一敗塗地,任憑絞盡腦汁左下右下,基本上都是有輸無贏,洛湮華從兩子讓到一目,這才有了激烈交鋒的餘裕。寧王殿下因此在相當一段時間裏甚為耿耿。
好在年餘來,他逐漸有了長進,已經將差距從一目縮減到半目,所以也不算全然挫敗。
洛湮華今日隻讓了三子,兩人在嫋嫋茶香裏來往進退,棋子交替落入棋盤的清脆聲響不絕於耳。棋如其人,洛憑淵從很早就覺得,皇兄那種含而不露、引而不發的處事風格,在對弈時尤其淋漓盡致。自己攻勢愈盛,受到的反擊愈強,而後著接踵而至,一層深於一層,令人疲於應對,再反應過來時,通常已經顯露敗象,難於回天了。
為了保住先機,他嚐試過孤注一擲,也曾謹小慎微,但是猛烈的進攻似乎從來難以穿透對方綿延疊嶂的內蘊,而謹慎防範又往往抵擋不住看似平和實則淩厲的攻擊。
一局終了,仍然是洛憑淵輸了,但清點下來隻虧了半目,差距不算很多。靜王凝視黑白交錯的棋盤,讚許道:“果然進步了。”
洛憑淵對自己的表現也挺滿意,但作為常敗將軍又不免泄氣:“最近哪裏有時間花在棋上,是皇兄手下留情而已。”
“我並沒有留手。”洛湮華微微一笑,“適才已經盡力而為,是憑淵的下法比過去厚重了,夠縱橫捭闔而不失中正,又不貪功冒進,要贏過你自然得多費思量。”
他沉吟一下:“打棋譜研習的乃是術,而心境變化卻是道。想來是你心有感悟,故而棋風和從前不一樣了。”
“心境變化……”洛憑淵低聲重複了一遍,數月來的跌宕坎坷在腦海曆曆浮現,難道生死考驗過後,當真有所提升?
局內局外兩沉吟,尤是人間勝負心。出師下山之際,師尊也曾說過,入世亦是修行,曆經萬千浮華而不改初心,同樣可證大道。他忘不了自己曾經一度迷失了本心,墮入冰冷漆黑的地域,在無邊痛楚中掙紮,以為再也無法回到人間。
他久久回味,靜王卻沒有多想,又指了指棋盤中一小片黑子:“這一塊地盤,憑淵其實經營得極好,隻是位置偏於邊角,為了將它與中間腹地連成一氣,連續幾步走得有些急躁,否則你我戰成平局也是可能的。”
“是我心急了。”洛憑淵複盤方才的走法,確是在此處失了先機,不由歎氣,“看來還得好生磨練定性,但是和皇兄比沉得住氣,未免太難了。”
“即使沉住氣,想自邊隅壯大而占據中原,也是吃虧的做法,丟掉先手很正常。”洛湮華一笑說道,“打個比方,以京畿洛城為棋盤,憑淵作為寧王殿下,如果總是偏安在靜王府的一隅,又要如何占據屬於自己的關鍵位置,成其氣候?而經營起寧王府,彼此呼應相連,卻能夠進可攻、退可守,滿盤皆活。
洛憑淵不意皇兄特地過來下棋,是為了開解自己,心裏不禁一熱。是啊,雖然不能繼續住在一起了,所幸兩處府邸距離較近,往來方便;而自己的能力與曆練還遠遠不夠,入主寧王府,就是擁有強大實力的重要一步。來日方長,他再也不願失去生命裏珍視的人,不想感受錐心刺骨卻又無能為力的痛苦,不止是琅環申冤,更要盡力幫助皇兄拿回當初被奪去的所有。
“我會好好去做。”他捏緊了手中幾顆墨玉棋子,鄭重地許下承諾,忽而又有點擔心,“但是,皇兄可不能將我撇開,要如先前一般,時時教我才行!”
洛湮華頓了一下,看著皇弟年輕而充滿希冀的俊美臉龐,無聲地歎了口氣,唇邊仍帶著沉靜的笑意,點頭說道:“含笑齋一直替你留著,隻要願意,隨時可以回來小住。”
他信手拈起一顆白子,讓溫潤微涼的觸感流淌過掌心,沿著指尖重新落回棋簍:“當年搬入長寧宮,母後給了這副前朝傳下的玉棋,我身邊的舊物已經不多,但幾度遷居都沒忘記帶著它。現在就轉贈給憑淵,作為母後與我一起送的賀禮。”
洛憑淵的身體倏然一僵,握在手中的墨玉棋子劈啪落回清譽罐裏:“這棋……是娘娘留給皇兄的?”他低下頭,眼睛有些濕,“如此珍貴的東西,我怎麽能拿?”
“雖是好棋,但也不是收下就得奮力當國手,留作念想便是。”靜王含笑說道,盡量讓氣氛輕鬆一些,“倘若母後仍在,看到憑淵已經長成玉樹臨風,能獨擋一麵,更為我尋到救命的解藥,做到了所有人都束手無策的事,不知會有多麽高興。”
“好……”洛憑淵低低地應了一聲,他不敢抬頭,害怕皇兄看到自己眼睛裏浮起的淚幕。琅環皇後待他一向是很好的,記得年節時候,她總是將年幼的自己抱坐在膝上,親手梳發,再戴上小小的燦金冠。帶著清雅幽香的懷抱不像如嬪那麽牢牢地密不透風,卻更加溫柔安寧。娘娘會寬恕母妃、原諒自己嗎?
還有青鸞,泉下有知,看到現在的一切,他會含淚微笑吧?
鳳儀宮中的記憶清晰依舊,但已漸漸遙遠,靜王府裏共處的溫馨歲月也流逝而去,再不複返,他要離開了,要獨自建府了。
十月初三,五皇子洛憑淵入住寧王府,宗室親眷與相識的朝中文武或親至道賀,或投帖送上賀禮,府邸前車轎雲集,門庭若市。剛回京的雲王洛臨翩也登門喝一杯水酒。一片熱鬧吉慶的氛圍裏,唯獨不見太子與三皇子的身影。短短不到兩年,朝中的風雲已然變幻,轉向未知而全新的格局。
讓眾多賓客意想不到的是,久未出現人前的靜王洛湮華也在這一天來到了寧王府。年初夕聞鼓響徹內城之後,關於皇長子的傳聞一度沸沸揚揚、甚囂塵上,盡管由於靜王離京以及宮中刻意壓製而趨向平息,但是隨著含章偏殿被韓貴妃縱火燒毀,琅環尋求藥材的懸賞令轟動江湖,徹底印證了內在的前後因果。或許部分文臣從不接觸江湖市井,但五皇子卻通過靖羽衛發布了同樣的懸賞,教人實在無從忽略。自那時起,疑點串連成線,進而關聯成片,猜測轉向確定,皇帝用劇毒控製嫡長子的傳聞已在眾人心中無限接近於事實,又與宮中各種欲蓋彌彰的做法、韶安邊關戰事大捷、太子涉嫌勾結敵國對應在一處,不可避免地指向十年前的琅環舊案。畢竟,線索痕跡比比皆是,大家又都不傻。
臣子們私下議論時,會交換一個隻憑意會的眼神,比較正直的搖頭歎息:水太深了。但是,當中一些長期保持著沉默的人,已開始逐漸出聲,慎重地道出觀點:十年前琅環一案突如其來,造成一位皇後身死,深受擁戴的皇長子被囚,眾多朝臣卷入,其中始末卻不明不白,以致群臣噤聲、朝綱不振,正是今日局麵糜敗之始。若不能正本清源,讓此事真正有個說法,則飽讀詩書卻氣骨不存,金殿為臣有何意義?靜王是禹周的嫡長皇子,為祛除外虜、重挫遼金貢獻良多,如果眼睜睜看著他被錯害至死而不發一言,難道不是同樣枉為人臣?
半年多時間,洛湮華緘默地避到江南,回來後也深居養病,但所發生的連串事端卻始終圍繞、針對他發生,使得皇長子從未淡出群臣的視線。也因為如此,當靜王乘坐一輛樸素的青蓬車前來寧王府,盡管隻停留了半個時辰,在寧王的陪同下閑步四下走走,到廳中喝了一杯茶,便即離開,仍然引起眾多矚目。
宮裏的天宜帝很快得到了稟報,根據描述,洛湮華的臉色依舊顯得蒼白,但舉止從容,狀態相比從前似乎並無多少變化,至少比三皇子強多了。他的心頓時沉了下去,原指望洛湮華已然病重,然而看樣子,顯然沒到毒發不治的階段,尚有餘力與自己糾纏一段時間。這也是他最不希望見到的情況。
皇帝陰著臉在清涼殿裏踱來踱去,靜王沒有出招,自己也就無從應對,單是揣度、等待的滋味已是十二分磨人。還有安王,撿了條命回來卻半點不肯安分,這兩日天天遣人去刑部催問,就差指名道姓地要求懲辦太子,讓人聽了心煩。
憑著本意,天宜帝連一天都不想耽擱,立刻要下旨廢太子;隻是洛文簫一倒,勢必也削去自己一層顏麵,使得威信受損。他擔心洛湮華乘機發難,才硬生生壓著怒火,選擇暫時忍耐。
頭緒千萬,越理越亂,他帶著一臉不豫走了幾圈,但覺心悸氣短,精神不濟,隻好先將煩心事擱下,吩咐擺駕芷汀宮小憩,又道:“讓太醫院再進一碗參茸茯苓湯。”
吳庸在旁邊應了,皇帝驚厥夢魘的病症時好時壞,還日漸添了心悸心慌的毛病,太醫院的各種方劑作用甚微;還是一名禦醫進獻了祖上傳下的安神藥方,以茯苓為主,佐以丹參、天麻等多味貴重藥材,服下後頗有效驗。宮裏最近又恰好得到一顆五百年以上的茯苓,參茸茯苓湯就成了聖上常用的湯藥兼補品。
兩天後,洛憑淵前往安王府探望。他覺得如今的洛君平已經不需要過多客套虛文,因此在慰問了傷情之後,就直言道出來意,勸三皇兄放下舊日心結,大家一同行事。
“什麽一同行事!”安王不等他說完就沉下臉,冷冷道,“洛湮華分明是乘人之危,要我充當他的墊腳石、馬前卒!怎麽,你是來為他做說客的?”
“宮城失火燒毀解藥之事,三皇兄應該已經知曉了罷?”洛憑淵心平氣和地說道,“繼續對立下去還有何意義?再說,從來都是你非要與大皇兄過不去,他可沒害過你一分一毫。”
洛君平一時語塞,他長期與靜王作對,是以不假思索衝口而出。事實上就如洛憑淵所言,洛湮華已是去日無多的人,自己再斤斤計較又複何益?
而且這些年,確實每次都是他上門找茬挑釁,過節不少,仇恨卻談不上。想到靜王同樣是被太子一黨所害,心頭的怨氣不由得消散大半。
“父皇顧慮重重,不肯光明正大處置太子,三皇兄要得到公道,還需要借助大皇兄的力量才行。”洛憑淵接著勸道。
洛君平咬著牙,想到幾天來刑部為難又拖延的態度,情知寧王所言不虛;但要他主動坦白過錯,將自己也折進去,又實在不甚甘願。
“大皇兄報複太子,為的是他自己,又不是我洛君平,本王憑什麽要受利用?”他忿忿說道,“我隻消按兵不動,坐山觀虎鬥,時機一到照樣報得了仇!再者洛湮華不是和四皇弟交好麽?洛臨翩的一條命還不值得他替我做點事,想恩將仇報不成?”
洛憑淵差點氣笑了,安王殿下不得人緣,委實怪不得旁人。
“三皇兄,事情不能混為一談。”他耐著性子解釋,“第一,大皇兄沒興趣報複太子,他多年來遭受、失去的一切也不是一個洛文簫能夠償清的,選擇從這方麵入手,目的隻在於引出琅環舊案;第二,太子犯下了多少罪過,你心裏最是明了,如今清算勢在必行,三皇兄不及時表明立場、出麵揭發,難道要等著被牽涉進去,淪為與他同流合汙?發展到那一步,連綏寧之事也會變得說不清楚,又從何討還公道?第三,大皇兄已經查清,三皇兄雖然涉入甚多,但主要是銀錢上的往來,很多環節並未參與,應當不至罪責過重;而第四,”他頓了一下,正色道,“如果太子不是自身罪過累累,誰也不會刻意冤枉他,非關私怨,而是他必須為做過的事承擔責任。此舉對於三皇兄,何嚐不是劃清界限,擺脫往日糾葛的機會?你在戰場上替四皇兄擋住刀鋒,失去了左臂,大家心裏都不好受,然而琅環的伸冤不可能因此卻步,無數英傑義士含冤而死,多年的鮮血苦難、冤屈隱忍,其中的分量,你擔不起,我也擔不起!”
他神情凝重,語氣雖然放得平緩,但自有一股沉著透徹的力度,洛君平張了張口,居然找不出話來反駁。靜王要翻太子的舊賬,但那些舊賬大部分都是自己幫著做的手腳,要麽自承罪狀,配合揭露,要麽死不承認,等於替洛文簫隱瞞扛罪。想到後一條路,他不禁厭惡得渾身發抖,就算沒有被賣入敵營,自己也犯不著替太子承受洛湮華拚卻性命的殺招,背負琅環的怨恨。何況現在,他恨不能太子被撕個粉碎!
念及此處,心中對皇帝的怨怒又深了一層,如果不是天宜帝態度曖昧,放著太子不處置,自己又何至於被逼到這步田地、兩相比較,反而是靜王更值得借重。
洛憑淵見他神情數變,好一會兒不出聲,懇切地說道:“三皇兄,你是聰明人,用不著我多說,隻是於情於理,都盼望你協助大皇兄完成心願。我不會害你,四皇兄也願意到時候幫忙求情。”
“誰要他假好心!”洛君平怒道,隨即想到洛臨翩倘若不願求情,多半壓根就不會吐口,於是也就怒不下去。他冷著臉尋思了一陣,心中掂量權衡,終於恨恨說道:“外虜敵營都挨過來了,本王還怕算總賬?五皇弟,你去告訴大皇兄,隻要他承諾將洛文簫通敵出賣的罪名追究到底,我就答應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