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
洛憑淵今天去靖羽衛所,主要目的是見一見沈翎和尉遲炎兩位副統領,同時安撫一下跟從過自己的部屬們。從江南回來以後,敘功的折子已經遞了上去,但聽說五殿下即將卸任,靖羽衛所上下都有幾分不安。寧王是武林出身,賞罰嚴明卻沒有架子,待下屬一向甚厚。靖羽衛隨著他克敵製勝,一掃過去的低迷頹廢,早已衷心擁戴,如今自是極為不舍,一部分下屬更抱定想法,欲跟去寧王府。
洛憑淵目前僅有八名親隨護衛,以他的身份而言簡直少得離譜,未來勢必要從靖羽衛和禦林衛中挑選一部分人手。但他惦念著早些回府看視皇兄,匆匆勉勵後就讓眾人稍安勿躁,過幾天再說,隻分別召了沈翎和尉遲炎到公事房內交談,要將舉薦統領的人選定下來。
兩位副統領,一名去歲押送糧草前往北境,在太平峽穀與中原門派聯手伏擊,大敗品武堂和金鐵司;另一名率部下江南,與琅環合力評定試劍大會亂局,清剿幽冥道,加上京中掃蕩昆侖府、三國比武、捉拿耶律世保和完顏潮一連串動作,各自都積累了不少功勞威信,盡可勝任靖羽衛統領一職,但他隻能舉薦其中之一。
兩人都是品行端正,尉遲炎嚴肅寡言,沈翎親和周密,論才幹不相上下,論性格各有千秋,一定要比較的話,也就是尉遲副統領的武功在靖羽衛中排名第一,比沈副統領稍勝。洛憑淵其實有些為難。出於種種原因,一年多來沈翎跟從自己的時間更多,在旁人眼中關係也較為親近,但也正因如此,如果這次一力舉薦沈翎,天宜帝恐怕會認為自己根本不打算放手靖羽衛,就算勉強同意了,日後也必然諸多掣肘。靖羽衛好容易有了今日局麵,倘若再因此受到壓製,卻不是他希望看到的。而尉遲炎就好得多,自己下江南半年,京中事務都是尉遲副統領主持,由他擔當此任,皇帝顯然會更為放心,也更加樂見其成。
他心中躊躇,沈翎卻不甚在意,笑道:“尉遲兄武功能力出眾,弟兄們都是心服的;至於沈某,蒙殿下不棄,能夠追隨左右已是心滿意足,請殿下勿須多慮。”
此語含意十分明白,洛憑淵想到來日方長,未必沒有提拔之機,頷首道:“如此也好。另外沈副統領,四皇兄已在回京途中,給吳統領報仇的時機就快到了。”
他知道沈翎對前任統領吳庭舟之死一直耿耿於懷,奈何幕後真凶卻是太子,才至今隱忍不發。果然,沈副統領聞言眼睛一亮,默不作聲地深施一禮,退了出去。
尉遲炎沒曾想寧王決定舉薦的人選是自己,既是意外又是感激,當即表示必定上不負君恩,下不負五殿下信任重托。他生性耿直少語,言辭說不上多麽動聽,但感佩敬服之意確是出自至誠。
洛憑淵用了半日,堪堪將亟等處理的公務辦完,就想趕緊回去;然而幾天來在靜王府空等的眾多訪客得知他到了靖羽衛所,已經有一撥追了過來,有的隻是為了問候親近,有的卻真的有事,比如戶部侍郎鍾霖回到京城後,已將金陵、餘杭兩府清丈田畝的見聞經驗寫成條陳,提出下一步推行方略,要在上呈前先行與他商議;再比如晉升品級需要辦冊封儀式,禮部忙著操辦,有些事不得不與正主溝通;至於內務府,大事小情更多,陳瑞還旁敲側擊地提醒:知道五殿下您事務繁多,不如盡快挑選一位總管,瑣碎事情就都有人料理了。
洛憑淵無奈,這一忙直到傍晚才勉強脫身。等他趕著回到府裏,瀾滄居已有客上門,靜王披了一件江晚璃親手為他縫製的青緞絲綿長襖,正在與身著白衣的陰使檀化羽對坐敘話,腳邊擱著紫銅炭盆,銀絲炭在盆裏發出嗶嗶剝剝輕響,暖融融地一室皆春。他的麵色仍舊是蒼白的,神情沉靜安閑,聽到推門聲響,就含笑抬起頭望了一眼。
“皇兄!”洛憑淵心中頓時一定,跟著又是一陣激蕩,他覺得自己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這樣的皇兄。並不是一夕間就有多麽明顯的好轉跡象,而是那雙幽靜的眼瞳裏,似乎少了一些憔悴倦意,多了幾許欣悅和生機,就像回到了去年從霧嵐山歸來,剛剛解開心結的時候,也許還要更早,多年以前,什麽事也未曾發生,年幼的自己從後麵拉住兄長的衣角,等著洛深華轉過頭的瞬間。他的眼睛突然有一點潮濕,找不出適當的言語,隻是笨拙地說道:“皇兄,你已經醒了?我回來了。”
靜王目中柔和的笑意一閃即沒,淡然地示意他落座:“檀陰使是稀客,正好一起說說話。”
檀化羽將兩人神情收入眼底,心裏不免嘀咕:寧王和琅環宗主不是同住一府,怎地照麵之間,看神氣倒似很久沒見一般?
但他心中有事,來意還未及道出,也就將這點疑惑擱在一邊。
隨著夷金在綏寧城外兵敗,巫朝煥盤算落空又輸了同璿璣閣主的賭局,隻好悻悻地同意回返昆侖府總壇,審時度勢再作打算。檀陰使在中原盤桓半載,好容易將魏無澤留下的爛攤子收攏得七七八八,日前接到召令,也需要動身返回。但是在臨行前,他還有一件放不下的要事,就是設法為患有重病的老府主請一位杏林勝手前往診治。
眾所周知,中原武林兩大名醫,一是夢仙穀主奚茗畫,另一位則是蜀中唐門的唐大先生。奚穀主目前守著靜王,要他放下病人遠赴昆侖山,不僅沒可能,琅環也絕對不會答應;所以檀化羽就將心思集中到了唐大先生身上,論地理位置,從蜀中到西域也還相對容易。但是唐大先生性格古怪難纏是出了名的,要他出山,尋常方法隻怕請之不動,檀化羽兩次三番前來靜王府,為的就是拜托琅環宗主幫忙延請明醫。
洛憑淵思忖,先前皇兄一封書信,唐門就派出了唐瑜公子參與洛城比武,情麵顯然大得很,而今要讓昆侖府減少對北遼的支持,還需通過老府主壓製巫朝煥,這個人情似乎值得一做。
靜王沉思了片刻,徐徐說道:“唐大先生平生唯好兩樣,奇毒與靈藥,又對疑難異症感興趣。昆侖山中珍奇異草眾多,大異於蜀中雲貴,檀陰使不妨投其所好,再詳述老府主的病症,或許能使他答應走上一趟。”
他停頓一下:“在下會另行修書給唐門,但此事成與不成實難預料,病情能否因此獲得轉機,更是命數使然,還望陰使屆時莫要強求。”
檀化羽啟齒之際其實頗多躊躇,主要是琅環江宗主自身尚且中了劇毒,欲尋解藥而不得,昆侖府沒幫上什麽忙,卻開口閉口忙著為自家府主治病,誰知道會不會觸到忌諱。現在靜王不僅出言指點,還應允寫信,說明事情已然成了一半,心中頓時大喜。
他雖然孤傲不群,此時也起身深深一禮:“檀某從前雖知江宗主才智無雙,也不過是有幾分佩服,而今見識到宗主的襟懷為人,方才是從心底敬重。若能令唐大先生成行,琅環援手之義,昆侖府日後必有回報!”
目送吉光片羽的身影消失在夜幕裏,洛湮華才悠悠說道:“若是幾天前,自可對檀陰使的讚譽坦然受之,換成現在,卻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洛憑淵好容易等到和皇兄單獨相處,正想問長問短,聞言怔了一下才會過意,搖頭說道:“就是檀化羽早上幾日提出請求,想來皇兄也不會不答應,其實仍然無甚區別。”
“也不盡然。”靜王微微一笑,“倘若我已去日無多,就必然要加倍權衡得失,為琅環做長遠考量。昆侖府實力雄厚,目前雖然暫時撤回西域,他日卻勢必要再入中原。我現在空做好人,請唐大先生醫治老府主,等府主病情緩解,有足夠的時間精力統合手下,會不會反而成為朱晉他們的大敵?若是倒向北遼,又是否會對我禹周產生更大的威脅?這般想來,或許讓檀化羽和巫朝煥相爭,維持陰陽雙使分裂的局麵,才是最有利的。”
他望一眼洛憑淵略顯猶豫的表情:“況且江湖險惡,人心難料,不顧他人性命,而一心替自家打算的事比比皆是,也未必說得上就有錯。打個比方,假如昆侖府恰好擁有一顆雪蔓青果,他們就一定會拿出來為我解毒延命麽?想來是不然的,對於一個兼具野心和實力的門派,這種時候更可能選擇秘而不宣、袖手旁觀。因為江華之死,帶來的好處或許遠多於活著。五殿下的懸賞固然誘人,但隻要自身勢力擴張,日後不愁沒機會交換條件。所以我雖然聽說了懸賞令,但從不寄希望能真正找到藥材。”
洛憑淵一想確然如此,不免有點沮喪,他不是沒有擔心過這一層,但當時時間緊迫,希望再渺茫也要拚力一試。事實上,包括昆侖府在內,江湖門派送來了眾多貴重藥材,最關鍵的雪蔓青果卻始終求而不得。
“但是我覺得,即使雪蔓青果沒有著落,即使有所顧慮,皇兄還是會出手相幫。”他慢慢說道,“因為江湖不是廟堂,昆侖府也不同於遼金外虜。至少自從與琅環談和以來,老府主那邊信守約定,做出了相應讓步,未來一段時間還會逐漸減少對北遼的支持。再說……”
他覺得自己的觀點並不是很有力,又不知該如何將感覺表達清楚:“再說,皇兄不是這樣的性情,雖是防人之心不可無,也不會因噎廢食,如果拘於門戶之見,動輒排斥異己,也就不會是今日的琅環宗主。”
“那麽今日的琅環宗主,又是什麽樣的人?”靜王看著他微微漲紅的臉,一笑問道。
“就是,有所不為,而有所必為,令昆侖府誠心求助,憑著鴻雁傳書就能請動唐大先生。”洛憑淵道。
“是麽?”洛湮華揚了揚眉,“難道不是心機深沉,慣會邀買人心;又滿口家國大義,實則冷血算計,視人命如棋子?”
洛憑淵滿臉通紅,對著靜王含笑的眼睛,再也忍不住一把緊緊抱住:“皇兄,都是我糊塗、我錯了,求你別再生氣了!”
他感到洛湮華身上溫暖,不禁又哽咽起來:“怎麽責罰都行,真的,隻要皇兄好好的,我什麽都聽你的!”
洛湮華哭笑不得,眼見弟弟將腦袋習慣性地埋在自己肩窩裏,不用想也知道早上那一大片浸濕是怎麽回事。不知如何,他的眼睛也有些濕,卻微笑道:“好吧,什麽都聽我的,這可是憑淵自己的承諾。”
許下承諾的寧王殿下並不知曉,自己未來後悔的日子還長得很,目前他滿心歡喜,連連詢問皇兄的身體狀況。
洛湮華畢竟是久病,一同用過晚飯,很快就覺出困倦。但算下來,自從抵達京城,他已經有些日子不曾同洛憑淵好好說話。因此回到臥房,一邊等著湯藥熬好,一邊就問起麵聖的情形,以及雪蔓青果的由來。
“皇兄的解藥,其實不是一顆果子,而是一塊墨。”洛憑淵道。他明白奚茗畫等人有意不提尋藥經過,將講述的機會留給自己,於是就從莊世經在杭州求見,送上徽州寶墨考開始,偶然間自書頁中發現流光寶墨的線索,向奚茗畫求證;關綾前往徽州查探名墨下落,再急赴京城,請了塵大師出麵求取;在吳庸的配合下,寶墨不動聲色地送入皇覺寺,最終由自己平安帶回府中。諸般曲折都是原原本本,一一道來,隻有莊世經當日在驛館中舌燦蓮花,言辭鑿鑿,甚為刺耳誅心,被他含混帶過。
洛湮華卻已聽得了然,笑道:“看來莊先生不甘寂寞,仍是盼著有一番作為。此人才學是有的,就是眼高於頂、言過於實,若是派他做個縣令,不知能否治理好一縣之地。”
說者無意,洛憑淵卻是心中一動,他對莊世經的大放厥詞自然極為不快,但是也因此醒悟到自身錯誤,想通了一些重要的事,皇兄的解藥更是緣於徽州寶墨考才有了著落,就對方的本意而言,可謂機關算盡、弄巧成拙。將這狂生抄家下獄倒是不必,等過上幾年,不妨同吏部知會一聲,就啟用他當個窮鄉僻壤的縣令,且看可有本事做到百姓溫飽、路不拾遺。
靜王沒注意自己隨口一言,已經定下了莊世經的未來命運,他的心思全放在洛憑淵的敘述上。
遍尋難覓的雪蔓青果,竟是在數十年前,由於一位製墨名家的一念之差而留存於世,輾轉深藏宮中。有關記載卻又在最後期限將屆之際,陰差陽錯地進入了皇弟的視線。其中偶然與必然,難以言述。回想入府之初,洛憑淵收到一小箱天宜帝信手賞賜的墨錠,抱著箱子來給自己挑選的情景,再想到寒山真人對古墨的看重、隱示,琅環年餘來四處搜尋藥材卻始終無功,飽曆世事如洛湮華,也不禁思緒萬千。
話到後半段,洛憑淵才述說起回京後的大事小情,複旨、攤牌、辭去靖羽衛、晉升品級……盡管他怕皇兄耗神,講得遠不如先前細致,但林林總總也用去了小半個時辰。
“那麽,寧王府呢?父皇沒有下旨?”洛湮華問道。
“也有旨意。”洛憑淵悶悶道,“讓我下月初三搬進去。皇兄,你半天都沒說話,還以為睡著了,沒想到聽得這麽仔細。”
“建府是一件好事,與借住不同,是擁有自身地盤的開始。”洛湮華道,“你看安王一副紈絝做派,但他經營至今,手下已聚集了一班人馬,在朝庭和宗室中也非孤立無援。”
他頓了頓:“憑淵,我方才是在想,很多事情,即使沒有我的建議,你也應對得很好,已經有足夠的能力獨當一麵。待到遷入新府邸,定然會有許多部屬聚集到身邊。”
洛憑淵默然不語,他何嚐不明白開衙建府的意義,皇兄的讚許讓他很是窩心,但更多的卻是眷戀不舍。最嚴重的危機一旦解除,想到即將告別熟悉的靜王府,年餘來的朝夕晨昏一時浮上心頭,又是悵然,又是唏噓。
皇兄沒有類似的感覺麽?就這麽冷靜,還替我高興?剛得到原諒不久的五殿下,又莫名地覺得別扭。
抬頭瞥見照例睡在枕邊的小白狐,珍時還是小小的,不管抱在懷裏還是臥在床頭都毫無違和,儼然已將自己當成了靜王家的狐狸。前陣子洛湮華病的厲害,小狐狸也跟著懨懨的,每天無精打采,許是覺察到了什麽,這兩日倒是明顯變活潑了。
既說不清自己的心情,又不好意思明說,洛憑淵隻好伸手一指:“那……珍時怎麽辦,要是被我帶走了,肯定天天鬧著想回來,皇兄難道就不想念它,也不挽留一下?”
“……”洛湮華默默地看他一眼,勉強表態,“真要如此,就麻煩五殿下多多陪它回來,好在寧王府和靜王府相距不遠,看在珍時的份上,含笑齋替你保留著,我枕頭旁邊也暫時不養別的狐狸,如何?”
寧王當晚仍然安歇在瀾滄居,那張幾乎已經專屬於他的長榻上。許是白天休息過幾個時辰,洛湮華入睡不久後又醒了。夜色依舊深沉,他聽見風挾帶落葉擦過窗欞的簌簌聲,室內溫暖安寧,皇弟的呼吸近在方寸,悠長而平穩。
就像憑淵積攢了一肚子話要對他說,他心裏也有許多話,但是與今天得到的一切相比,那些冷靜的思索、理智的考量似乎變得遙遠,遠得想不起來也不再重要。就像從冰天雪地回到家中的爐火邊,隻希望多享受一些暖意和溫馨。
在天宜帝麵前飲下毒酒的一刻,自己腦海中在想什麽?好像已經沒有印象,隻依稀記得,很平靜。
現在才明白,比起孤注一擲的決絕,絕望才是內心深處的底色。因為曾經在荏苒時光中長久地等待,所以知道,比掙紮煎熬更可怕的,是麻木與遺忘。然而,用生命打破僵局的同時,自己又何嚐不是一天天陷入了另一種麻木?因為唯有死水般的平靜才能對抗赴死時的絕望,故而漸漸地,習慣了躲閃弟弟不解探尋的目光,回避充滿熱情的期盼,因為任何一點希望的微瀾,都會帶來痛楚。
直到在秋日的陽光裏一覺醒來,才發現宿命不等於必然,陰影也成為過往,憑淵對自己說,皇兄,你好好地活著,比任何事都重要。
對於處心積慮不給解藥的皇帝,以及不惜自焚也要同歸於盡的韓貴妃,如果他們知道自己已經在弟弟和下屬們的幫助下回到生天,會露出什麽樣的表情?不過,在未來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這件事都注定將成為秘密,直到心願實現,大局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