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京城的訊息傳到江南,若在往日,雲王奉旨前往綏寧,即將與夷金陣前換質,這等大事,琅環定會第一時間呈報宗主。但而今靜王才度過病危,朱晉哪裏敢貿然驚擾,隻好先找到寧王,兩人再一同去詢問夢仙穀主。
“不行,正因為是大事,現在才不能告訴江宗主。”奚茗畫斷然道,“不能讓他耗費心神,至少遲些日子,待到脈象穩定再說。”
洛憑淵與朱晉對視了一眼,兩人都沒有異議。朱晉沉吟說道:“雖是不能請示主上,但夷金此舉透著詭詐,我們總需做好防範,萬不能讓四殿下有所閃失。”隻是,隨著戰事終了和宗主南來,琅環的主力目前集中在江南、湖湘一帶,連熟悉邊關征戰的橫刀和靈虛也不例外,現在趕去,動靜既大,又不免有些倉促。
“不用過於著緊。”奚茗畫的神色卻不似他一般凝重,淡淡笑道:“蘇閣主和雲堡主最近沒什麽事,正在西北一帶晃悠,他們得知消息,一定會盡力護持四殿下周全。唔,慎重起見,我代江宗主給小蘇寫封信吧,你們派人送去。”
奚穀主與蘇閣主乃多年舊友、莫逆之交,寫封信不在話下。朱晉甚喜,雲王還在韶安與北遼交戰時,就曾多次得璿璣閣主蘇淩雪和雲毓襄助,有他們出手照拂,自是再好不過。
三人又商議片刻,雲王動身之際,除了影衛小霍,身邊還有秦霜抽出的幾名暗衛,加上層層兵馬,理應是安全的。洛憑淵琢磨一下,屬下靖羽衛中,聶寂巒劍法最高,曲觀瀾持有魚腸劍,於是召來二人,叮囑即刻出發,直赴綏寧保護四皇兄。他想到,自己和靜王回京時,洛臨翩應該還在遂寧或歸途中,但即使少了強援,他也一定要取到解藥。
這時候,杭州府的清丈臨近尾聲,靜王在奚茗畫的診治下養息病情,年輕的寧王重新燃起了鬥誌,卻不知道,一個超乎想象的噩耗正在不遠的將來等待著他。
從三月到六月,靜王、寧王、安王、雲王,四位皇子先後由於不同的原因離開洛城,或南下或北上,京中隻餘下在東宮戴罪軟禁的太子洛文簫和才滿六歲的小皇子洛允修。
習慣了眾皇子不時進宮殷殷問安,天宜帝多少感覺不適應,連宮人妃嬪穿梭往來的重華宮都仿佛呈現出寂寥的暮氣。他喟然想到,兒子一多,就要吵鬧爭鬥,還得提防他們生出異心,可說煩不勝煩,然而一旦都不在跟前,又難免不是滋味。何況,三皇子還成了夷金的階下囚,連能否全須全尾地回來都難說得很。
不算令他寢食難安的靜王,撇開有罪的太子,將命運未卜的安王擱在一旁,皇帝恍然發覺天宜朝竟然隻有洛臨翩和洛憑淵兩名成年皇子了。他近來精力大不如前,不由得感到些許不踏實,記起最近傳出有喜的麗嬪,本來指望添個公主,現如今倒覺得,還是皇子更為合意。
因為三皇子出事的緣故,一年一度的霧嵐圍獵不得不推遲,天宜帝身體不舒爽,興致也早已敗得幹淨,本想索性取消,但下麵又有一班臣子力主須得一切照常,免得讓夷金小人得誌,以為我們弱了氣勢。皇帝隻得強提精神,雲王離京不久,天子出行的儀仗也在三千禁軍的前後護衛下,浩浩蕩蕩經城北鎮海門,前往霧嵐山。
心神不寧加上安王被擄的刺激,天宜帝對自身安全格外上心,特地下旨要李平瀾同行。此次伴駕的仍是容妃,帶著小皇子月月,隨行的還有丹陽公主洛雪凝和準駙馬林辰。
按照慣例,霧嵐圍獵的時間是三天,來回路途各需兩日,一共是七天。然而,或許天宜二十二年的夏天注定多事,就在禦駕出城的第三天夜裏,重華宮中走水了。
誰也不曉得,已被禁足蘊秀宮中近一年的韓貴妃是如何走出了緊閉的宮室大門,在一彎殘月映照下穿過禦花園,來到供奉洛氏先祖靈位的含章殿,又是如何在值夜的侍衛、內侍、宮女都未曾察覺的情況下摸進偏殿,將幾桶供奉長明燈的香油潑灑到桌椅器具上,而後引火點燃。
即使皇帝不在,宮中的守備正是最鬆弛的時候,夜半又是最容易疏神放鬆的時刻,這一切也未免發生得太過匪夷所思,令人猝不及防。
火勢最先是從含章殿西偏殿的一處角落燒起來的,據說那裏原本設有一間很小的密室,其中收藏的物品珍貴無比,機關繁複精巧,隻有天子能夠進入。但這僅限於宮人們私下傳說,裏麵究竟藏著什麽,甚至到底有沒有密室,都無從證實。
熊熊烈焰以快得不可思議的速度在殿中蔓延,躥上琉璃殿脊,映亮半邊夜空,緊急示警的鑼聲響徹宮城,無數人從睡夢中驚醒。最先趕至現場的內侍宮女們看到身著黑色繡金宮裙的韓貴妃長發披散,孑然立在熱浪滾滾的西偏殿內,淒聲長笑,赤紅的火光映著她曾經美豔的衰敗麵容,宛如地獄中的鬼魅。
在後來的審訊中,目睹當時情景的宮人戰戰兢兢地說,貴妃瘋狂淒厲的笑聲裏好像夾雜著幾個名字,那是江璧瑤、洛深華,還有,陛下的名諱。
桂秋宮的主位宜妃被外麵的嘈雜聲吵醒,披了件衣裳起身,隔窗看到遠處閃動的火光,大宮女杏芬奔出去打探消息,隔了一陣回來,半是惶然半是興奮地附耳稟告。
“母子倆都是惡鬼,死到臨頭還要拉人墊背。”宜妃低聲自語,倏然提高了嗓音,“燒吧,燒吧!姓韓的賤人早該死了!以為把別人的皇子都害死,她那陰險兒子就能登上大位?做夢去吧!”
“娘娘,慎言啊!”杏芬嚇得失色,連忙壓低聲音勸止,“須防著人多口雜,被聽見傳了出去……”
“事已至此,本宮還怕什麽!”宜妃冷笑道,“縱火燒宮是什麽罪名,誰不曉得她一心要壓過皇後,為了那點見不得人的心思,連先祖都敢冒犯!她以為裝瘋賣傻就不會禍延全族?賤人就是賤人,誰沾上誰倒黴!”
“娘娘,”杏芬領會不了她話裏隱含的意思,隻忙著勸道:“連北遼都不是雲王的對手,有四殿下親自前去,三殿下一定能平安歸來的。在那之前,您萬萬要保重,莫要熬壞了身體啊!”
“誰知他肯不肯盡力。”宜妃喃喃道,卻終於停下了口。
安王在洛城待得好好的,若不是太子暗中授意慫恿,怎麽會突然去了綏寧,成了夷金的俘虜?這些年她低聲下氣地服從韓貴妃,做了多少違心的事,洛君平又替太子擔了多少風險罵名,到頭來就落得這麽個下場。
人盡皆知,雲王與安王不睦,但凡提起洛臨翩,洛君平就如一隻豎起羽毛的鬥雞,自小到大積累嫌隙無數,絕非一日之寒。但她現在隻能將微薄的希望寄托在四皇子身上,盼望以雲王的本事和冷傲性格,不至於記恨自己的兒子,能將他活著救回洛城。
隔著重重宮室,仍能辨出含章殿方向火光衝天,這對母子,一個毒如蛇蠍,一個狠似豺狼,想想就令人不寒而栗。
她從杏芬手中接過錦帕擦拭著眼角,淚水卻越擦越多,怎麽也止不住。
芷汀宮中,蓮妃同樣佇立窗前,望著夜空下的火光,一向恬和清淡的麵容現出少有的凝重。那個害死了琅環皇後,曾經在宮中權傾一時的女人終於葬身火海,但是看樣子,竟是要以死作為代價,帶走屬於靜王洛湮華的生機。從去年中秋被強製養病起,韓貴妃一直表現得安分守己,待到太子出事,又傳出受了刺激有些心智失常,時有瘋言瘋語,自己和其他人都大意了,即使了解她的深沉心機,卻低估了那份糾纏十數年的怨毒。
或許從很久以前,韓素宜就已經是個瘋子,皇後早已辭世,她卻仍然無時無刻不在與對方爭鬥,將嫉恨、折辱加諸到洛深華身上。贏過江璧瑤,讓洛文簫勝過洛深華,就是她活著與死去的全部意義。
這一夜,宮城中亂做一團,人人奔走驚呼,偏偏大內總管吳庸和統領李平瀾都不在,副統領袁旭升緊急調集三十架水龍,汲太液池水滅火,饒是如此,若非後半夜突然下了一場透雨,恐怕就不止是西偏殿化為灰燼了,整座含章殿都將付之一炬。
宮中失火令剛剛恢複平靜的京城又一次籠罩在不安中,即使極力平息事態、減少影響,城中還是出現了不少謠言。有人說韓貴妃會妖法,是專門來謀害宗室、禍亂江山的,否則縱火燒哪裏不好,為什麽遭劫的偏偏是含章殿又有人記起舊事,說當年琅環皇後就是死在妖妃手中,邊境的連年戰禍正是因之而起;也有人不相信,說火災是雷擊所致,乃上天示警,劈死個把宮妃不過是順帶的意外;……
含章殿被焚,罪責更甚於皇帝常去的清涼殿、禦書房失火,袁旭升暗暗叫苦,又不敢遲延,拂曉就命人飛馬往霧嵐山報訊,即使火勢並未殃及供奉宗室靈位的主殿,西偏殿燒毀也是天大的亂子,代表著宮內即將掀起血雨腥風、無數人頭落地。他自己也難逃問責,隻盼望後半夜那一場及時雨能夠解釋為天意護佑,令皇帝在保全顏麵之餘,緩和幾分殺機。
霧嵐圍場的皇帳內,天宜帝緊盯著跪在地上的禦前侍衛,麵上神色由震驚而震怒,卻沒有立時發作。他沉吟著,目光漸漸變得複雜難名,緩緩問道:“確定是西偏殿燒毀了,不是主殿,也不是其他地方?”
“回陛下,就是西偏殿。”那侍衛戰戰兢兢又不明所以,顫聲答道,“火勢就是從那裏起來的,一開始就燒得極大,袁副統領雖帶著小的們奮力撲救,但已來不及保住殿宇、救出貴妃;幸得天降大雨,主殿和東偏殿未受波及。”
“什麽貴妃,一個私出宮門,夜闖重地的瘋子、罪人,也配做貴妃!”天宜帝從鼻孔中發出一聲冷笑,沉沉說道,“不過離開三天就出事,這圍獵看來也別想獵下去了。回去告訴袁旭升,讓他給朕好好地查,含章殿怎麽會突然走水,都有誰參與其中?若是朕回去時還查不出個子醜寅卯,就提頭來見!”
皇帝的語氣雖然古怪,但不似要重重降罪,那侍衛諾諾連聲,心裏卻稍微鬆了口氣,趕緊退了出去。
吳庸的臉色不知何時已變得煞白,他看一眼同樣站在旁側的李平瀾,在李統領從來波瀾不驚的眼中捕捉到一抹怒意,雖然短暫,卻如驚濤駭浪。
水火無情,宮城內外,也隻有寥寥數人能夠明了,西偏殿被燒毀意味著什麽。與金絲楠木的巨大殿梁、燦爛的琉璃瓦,古樸貴重的陳設一同灰飛煙滅的,還有那間唯有帝王能夠進入的密室,以及藏於其中的無價之寶——根除碧海澄心的解藥,琅環宗主最需要的東西。
火場中到處是燒融的瓦礫,遍布焦痕和水跡,李平瀾走近時,眾侍衛宮人已清理出十多具內侍宮女的屍身,全都焦黑不成人形。
“憑著位置和頭上金飾,屬下等辨認這應是貴妃的骸骨。”袁旭升指著地上單獨放置的一具說道,“經過清點,被燒死的有當夜值守含章殿的宮人,也有救火時身死的,此外還多出一具屍身,很可能是貴妃的貼身宮女錦繡。”
李平瀾看也不看,目光掃過眼前殘破狼藉的景象,淡淡問道:“當值的侍衛呢?我是不是吩咐過,含章殿的一草一木都需看顧好?”
袁旭升臉上現出愧色,李統領確實不止一次下令、交待,平日裏安排值守的也都是禦前侍衛中的精銳,他低聲道:“前一日,端王府和睿王府先後遇到賊人潛入,驚嚇了女眷,兩位王爺已隨駕去了霧嵐山,府裏就派人向宮中求助,屬下臨時分撥了一些人手出去。”
先是天宜帝將高手都帶走護駕,緊接著恰好碰上兩家王府求助,不好不給麵子,當夜負責巡視含章殿的兩名侍衛都是他抽調遞補過去的;結果韓貴妃潛入時正逢換值,這兩人提前半刻被一夥內侍叫去猜枚子喝酒,竟是留出了空隙。皇帝、頂頭上司都不在,下麵的人趁機偷懶放鬆乃是常情,是自己身為副統領疏於督促了。
“含章殿的內侍宮女呢?也去喝酒賭錢了?”李平瀾問道。
“是有兩個被慫恿出去一道玩樂,其餘幾人都死在火中。經過查驗,他們口鼻中吸進不少煙塵,是被嗆死的,但卻沒有掙紮過的跡象,應是在起火前就被迷暈了。”袁旭升繼續稟道,他不知是否錯覺,隨著對話的進行,李平瀾身上仿佛傳來無形的壓迫,壓得他呼吸困難,聲音也不自覺地越來越低,“經徹查,宮城中並無外敵侵入的痕跡,屬下推測迷藥很可能是貴妃攜帶施放。目前蘊秀宮、含章殿一幹宮人,以及其他相關人等已全部羈押,正在逐個審訊。”
“你不用心存顧忌,也不必看誰的情麵,哪些人參與其中,知道多少,又做了什麽,全都要查個明白。”李平瀾道,“此事幹係太大,不僅我和吳總管,連陛下也必須給出交待。旭升,你將該做的做完,也自請罪責,等候發落吧。”
他淡淡歎息一聲:“千日防賊,功虧一簣,還真是,天意如刀。”
袁旭升低聲答應著,心頭多少有些迷茫,但冷汗已不知何時濕透了裏衣。他被提拔為副統領已有五年,跟著見識過無數風浪,卻從未如此鮮明地感覺到李平瀾的情緒,那是一種蘊在深沉怒意下的蒼涼無奈。
宮城西南角,朱牆隔出的兩進值房內,吳庸坐在一張扶手椅中,麵無表情地看著跪在地上的張承玨。
“師傅,徒弟是被韓家要挾利用,一時蒙了心竅。”張承玨痛哭流涕,“他們說,那姓韓的賤人被關得久了,想到禦花園走走散心,隻要行個方便,就將從前落下的把柄還給我。徒弟糊塗啊,如果知道她竟然膽大包天到去縱火,借一萬個狗膽也不敢允她踏出蘊秀宮半步。師傅,我是您養大的,求求您老人家救救我吧!”
“不錯,從你七八歲進宮,就是拜了我做師傅,我送你到內學堂識字讀書,手把手教你服侍人的本事,告訴你在宮城中如何為人處世,什麽銀子不能拿,什麽樣的人不能沾。”吳庸神色默然,盯著他糊滿眼淚鼻涕的臉,“可我沒交你對我說謊,更沒教你從背後捅師傅一刀,你是無師自通啊!”
“徒弟不敢、不敢,您這麽說,我恨不能立時死了!”張承玨哆哆嗦嗦道,往前跪行了半步,像是想去抱吳庸的腿,但又鼓不起勇氣。
“做都做了,你還說不敢?”吳庸臉上現出一絲混合著厭惡的不耐,“是誰叫高木兒設酒賭錢的?又為什麽突然想起去邀負責含章殿的張平橋、趙康兩名侍衛?為了引開他們,連尚衣局的宮女都參與了,除了你張管事,宮中誰還有這麽大麵子?”
張承玨口唇微動,本欲再替自己掩飾兩句,但迎上吳庸毫無溫度的目光,突然崩潰下來,嚎啕大哭:“師傅,我是答應了幫那韓貴妃到含章殿獨自待上一會兒,但真的萬萬沒想到她會放火自焚,她隻說要去先帝靈位前叩拜稟告,為太子祈求保佑;小的開始不敢應,她又說不進主殿,隻在西偏殿祝禱一炷香,徒弟這才打了招呼!殿裏為何會擱了香油,我實是萬萬不知!”
他不顧一切地膝行上前,拉住吳庸的衣角:“小的罪該萬死,可是敢對天發誓,絕無害您之心,求求師傅拉我一把,李統領向來肯給您麵子……”
“住口,你還有臉提李統領!”吳庸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斷喝一聲,“來人,將他拉開!”
兩名內侍聞聲進來,將軟成一團的張承玨拖到旁邊,又有一人上前,呈上錄好的供狀。
吳庸接過來看了一遍,微微點頭:“讓他畫押!”從頭到尾,他一句也沒有過問韓家拿住了自己的徒弟什麽把柄,那已經不重要了。
待到畫押完畢,他揮手讓所有人都出去,注視著麵無人色的張承玨:“你確實沒膽子幫韓貴妃縱火,但也該心裏有數,她花費偌大周折,絕不可能隻為了去拜一拜靈位。枉費我教導多年,你小事上精明,緊要關頭卻心存僥幸、不知進退!而且,盡去貪圖些不該貪的。不是我不想救你,而是禍事太大,咱家護不住。”
他慢慢站起身:“李統領半個時辰後派人帶你去審問,這屋裏一杯鴆酒,一柄匕首,好自為之吧。”
“師傅!”張成絕驚喊了一聲,尖銳又恐懼。
吳庸沒有回頭,他一向挺直的背脊微微有些彎曲,像是驟然蒼老了十歲:“承玨,別說師傅不幫你。想我吳庸十歲進宮,辛苦做人幾十年,圖著給自個兒將來留條後路,謀個善終,如今是被你生生地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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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暫時會比較絕望,但這篇是HE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