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從萬劍山莊回來的最初兩天,洛湮華除了略顯疲憊,看起來一如平時,從容地整理頭緒,將繁雜的收官事務交代給一眾下屬,然而第三天的後半夜,他突然發起高燒,整個人燙得猶如火炭,不過一個時辰就意識不清,誰也叫不醒。
洛憑淵那時剛剛搬去了驛館,等他得到消息奔回懷壁莊看視,靜王已經病了三天,熱度忽高忽低,水米難近,人始終沒能清醒過來;而後隨著月中十五的來臨,簡直雪上加霜,又是持續的高燒不退,時昏時醒。
懷壁莊的兩位大夫都是名醫,麵對這樣凶險的狀況卻束手無策,若不是唐瑜已經比較熟悉靜王的病情,又推遲了返回蜀中的行程,莊裏上下隻怕要六神無主。
盡管之前經曆過多次,洛憑淵從未見過皇兄病得如此虛弱,甚至透出幾分不祥。他正是最忙碌的時候,處理完畢一天的公務,晚上騎馬回到懷壁莊陪在病床邊,用心地輸入內力幫助調息周天,卻像石沉大海,無法收到從前的效果。即使夜裏短暫地恢複意識,洛湮華也沒有足夠的力氣說話,他的眉間總是不自覺地蹙著,仿佛在抵受看不見的痛苦,伴隨著止不住的一陣陣低咳。
“沒事,憑淵,你忙你的。”他努力說道,“我休息幾天就好。”
洛憑淵覺得自己大概永遠也不會相信皇兄口中的“沒事”了。
“江宗主上次宮中毒發,奚穀主和我都認為傷了元氣,需要徐徐靜養數月為宜。可大家都知道,他近來所思所做恰恰相反。”唐瑜品過脈象後,神色既凝重,又無奈,“中了碧海澄心,須得避免勞累傷神,尤忌情緒起伏、煩擾憂思,江宗主所有忌諱都犯了,怎能不出事、如今突然出現高熱,說明體內寒邪轉盛,早前服用的避塵珠和避水珠已無法調和,以至寒氣侵蝕,體內的陽和之氣反被逼迫於外,這樣下去是非常危險的!在下醫術有限,為防萬一,還是盡快請奚穀主前來。”
他斟酌著字句又道:“自然,最好的辦法是盡早取得解藥,否則其他療法都是治標而不治本,拖得時間一久,恐怕要損及髒腑……”
唐瑜的醫術在年輕一輩中已是數一數二,聽語氣卻像全無把握,洛憑淵沒法不焦急憂心。每次在拂曉時分回到驛館,他心頭都籠罩著沉重的陰霾,以及有勁沒處使的無力感。
難怪魏無澤明明大敗虧輸,還能洋洋自得,為了將變亂的損失控製到最低,皇兄實在操勞過甚了。
琅環已飛鴿傳書,同時遣下屬急赴夢仙穀,護送奚茗畫盡快趕來金陵。但是碧海澄心的解藥,卻遠比青鸞的去向更加縹緲難尋。
尚在洛城時,洛憑淵曾經向夢仙穀主請教過,配置解藥所缺少的那一味關鍵藥材究竟是什麽,怎樣才能找到,奚茗畫說那味異草叫做雪蔓青。
雪蔓青存於傳說,在為數寥寥的典籍記載中,是一種依附古木而生的藤蔓,色如青玉。由於成長所需吸收的天地精華太多,往往隻有樹齡超過八百年的參天大樹方能供一株雪蔓青攀援而不至枯萎。它本性喜陽,但因為生長緩慢,從萌芽起每年僅能向上尺許,因此往往幾百年間都處在樹冠的濃蔭遮蔽下不見天日。待到有朝一日終於攀上樹梢,雪蔓青還要在充裕的陽光下沐浴三到五百年,才得以開花,結出一到兩枚橢圓形的果實,外皮上覆蓋著如霜雪般的白色絨毛。
“先是數百年置身於背陰濕寒的環境下,而後數百年又得到熾烈陽光照射,陰陽氣息的平衡已達到極致,唯有這般奇物才能平穩化去碧海澄心至陰至寒的毒性,讓江宗主轉危為安。”奚茗畫如是相告,“但是雪蔓青極為罕有,能遇上結實更是百中無一,還須在果實成熟時及時摘取煉製,否則藥性短短數月間便即消散,縱然拿到也沒用了。”
他歎了口氣,不再說下去。
木齡超過八百的古樹本已難得,若要因緣巧合滋養出一株雪蔓青,又是幾百近千年的光陰,還需不遲不早,恰好碰上果實成熟的時機,困難程度委實超乎想象。夢仙穀沒有,雲堡也找不到,據傳幾代前唐門曾經藏有一枚,但早已為了某些緣故配藥用掉了。所以在奚茗畫的藥方上,其他幾味藥材也很珍貴難得,但是琅環都設法搜集齊全了,唯獨缺少雪蔓青果。
交談之後,洛憑淵暗暗派下屬加入了尋找,挑選的幾名靖羽衛都是能幹又可靠,朝著不同的方向分頭出發,去往山高林密地帶細細踏訪,向樵夫野老詢問打探。現在,他又派出了第二波人馬,而且許下重賞,但願因緣際會,閩南、川貴一帶人跡罕至之地,會有那麽一枚天材地寶在陽光下的樹梢等待。
當然,他想得更多的是盡早回到洛城,畢竟比起漫無目的地尋覓,存放在宮城大內的藥材才是實在而且確定的。但是在此之前,必須完成清丈田畝,還要盡快抓捕魏無澤,要找回青鸞……
有這麽多要緊事掛在心頭,五殿下偶爾流露出一分半分焦躁也就在所難免了。
讓包括他在內所有人稍微鬆了一口氣的是,病倒臥床近二十天後,洛湮華的病情終於穩定下來,就像再一次艱難地闖過了關卡,漸漸能見到好轉的跡象。
五月末,江南進入盛夏,城中暑熱難當,但是傍晚時分走近依山傍水的懷壁莊,仍會感到愜意清涼。
洛湮華得到大夫允許,能夠踏出房門,在庭院中稍作走動。
他的心情還不錯,被困在病床上半個多月,平時號令一出人人凜遵,如今卻束手束腳動彈不得,盡管此刻腳步還有些虛飄,但晚風從身邊佛過,整個人一陣清爽。
洛憑淵陪著皇兄緩緩散步,卻有點心酸,比起剛到金陵時,靜王明顯清減了不少,原先合身的衣衫也變得寬鬆。他拿過穀雨手中的外衣,給洛湮華披在身上,找了些無需勞神的話題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談。
“憑淵,你方才說範少閣主四處辭行,他可去過南宮家、”靜王聽他說了一會兒,出聲問道。
“他……去過了,和唐公子一起。”洛憑淵遲疑了一下,這些日子,眾人在洛湮華麵前都有意無意地避免提到南宮家,畢竟無論南宮琛還是南宮瑾,觸動的思緒都稱不上愉快。他明白皇兄關心的是什麽,頓了一頓才到,“二公子的情況還好,雖然仍有些沒精神,但已經平靜多了。我想假以時日,他一定會慢慢想通。”
長公子在武林大會上身敗名裂而亡,對南宮世家是一次沉重的打擊,但二公子南宮瑾的名譽卻得以保全,為他證實清白的正是那一曲比劍時應靜王之請吹奏的雲台普安咒。如果南宮瑾有絲毫攝入陰謀的嫌疑,琅環宗主怎麽可能冒險做這樣的選擇、洛憑淵覺得,南宮瑾不會不明白皇兄的苦心,隻是傷心過度,一時無法麵對而已。
“即使他選擇不願想通,也是正常的。”洛湮華悠悠道。想起那個總是用親近而尊敬的目光望著自己的阿瑾,他心頭忽而湧起一陣悵然,沒有接著說下去。
“皇兄,其實回想起南宮琛的作為,非但二公子接受不了,連我也難以置信。”洛憑淵輕聲道,他心中仍存著許多疑惑,既然已經提及,也就順勢談下了去,“身為名門世家的公子,他什麽都不缺,為何還要攪入陰謀,受魏無澤驅策,甚至不惜背叛自己的朋友?”
“我想,南宮琛並不認為自己什麽都不缺。”洛湮華思索一下,“還記得他當時是怎樣回答瑾公子的?世事詭譎,不進則退,單憑幾分才學、武功是無法光耀門楣的。”
洛憑淵自然記憶猶新,不禁皺起了眉:“但是這未免也太……”他從不認為努力光耀門楣有什麽錯,但這實在不能成為陰險毒辣的理由,而且南宮家已經夠清貴,夠有名望了。
“應該不止於此,還有一些看不見的緣故。”洛湮華略略沉吟,“南宮世家的家風,代代都沾有幾分貴氣,不僅名士風流,而且在眾多武林名門中屬於比較貼近朝堂的一支。而過去這些年,魏無澤不僅調動昆侖府勢力連連進犯中原門派,更與太子結成一黨,在江湖與朝堂上的權勢無疑是很大的。”
洛憑淵點頭,心裏多了幾分了悟,僅僅是一年前,琅環尚未複起,太子在朝中依然權勢滔天,就如南宮琛隕命前所說,換做當時,誰能說他的選擇是錯的、
“南宮琛自負才華,不甘於平淡碌碌,也是原因之一。殊不知才華需要節製,倘若做不到自省,有才尚不如無才。”靜王道,“我想他起初也沒料到自己會陷得如此之深,或許一開始隻限於一些暗中的誘惑,與昆侖府試探接觸,看似無關大礙,但是嚐到好處的同時必然也要落下把柄。隨著他與魏無澤有了往來,向納蘭玉學會了梵音術,還有更多不為人知的合作,也就逐漸身不由己,再無回頭的餘地。他說出賣少卿是因為沒有其他選擇,我相信是實話,就算眼看著太子和魏無澤失勢生出了悔意,賊船豈是說下就能下的?南宮公子牽絆太多,最終唯有押上聲名和性命賭這一鋪了。”
他停頓一下:“單看出身,邵青全豈非也很難與內奸、符衛的身份聯係在一起?”
洛憑淵一時無言,曾經在漕幫策動叛變奪權的邵青全是金陵望族邵家的旁係,還考取了舉人功名,確實令人意想不到。漕幫將這塊燙手山芋移交琅環,靖羽衛又進一步審訊。他仔細看過口供,邵青全供述,身為旁係子弟,自小在邵家處處被嫡係壓過一頭,常須忍氣吞聲,科舉上又不甚得意,才在機緣巧合時憤而投效魏無澤,但望能另辟蹊徑搏出一條青雲路,在族人麵前揚眉吐氣。
魏無澤挑選培養的三名符衛,紀庭輝、邵青全和南宮琛,似乎有著同樣的特點,都是野心勃勃、善於偽裝。自己真正接觸過的隻有南宮琛一個,而且還沒能察覺出哪裏不對。
“皇兄,”他忍不住問道,“你是什麽時候開始懷疑南宮公子的,他真的那麽可疑?”是直接發現了破綻,還是就像在花廳中對眾人講述的一般,全憑推斷?
“隻是一種感覺而已。”靜王看一眼皇弟怏怏的神色,沉默片刻才道,“南宮琛的風度固然得體,但表現出的攀談結交之意態太過明顯了。他是少卿的好友,又一同經曆了變故,沒理由初次見麵就對我如此熱情。在聚仙樓上替我向少卿辯解時,一番道理更是精辟入心,讓人幾乎要引為知己。”
他輕輕歎了口氣:“可惜的是,我近年來有個習慣,對那些看上去完美無缺的人,總是多幾分防備。”
洛憑淵瞬間想起了太子,論人才風流,洛文簫或許比起南宮琛尚有遜色,但在不了解的人眼中,太子殿下一派溫文謙和,待人接物如春風拂麵,確實是堪稱完美的儲君風範。
“包括慕少莊主在內,萬劍山莊眾人定然對南宮公子毫無防範,才任由他製造了慘劇。”他不覺說道,“而今南宮琛已死,他對裴姑娘和衛澄都做了什麽,又是如何害了他二人的性命,卻是無從得知了。”
‘“雖然無法直接證實,但顧箏他們還是提供了一些線索。”洛湮華微微一笑,“左右無事,我們不妨稍作推測,憑淵覺得,南宮琛最有可能使用了什麽手段?”
“梵音術。”洛憑淵脫口說道,他不止一次設想過緣由始末,頓時來了興致,“裴姑娘不懂武功,對梵音術毫無抵抗能力,隻要南宮琛有意為之,完全能讓她產生錯覺,以為自己是琅環遺孤,將邁入青樓以及被裴三娘收養學琴的經曆都想成受到操控。”
他見洛湮華聽得專注,又繼續分析道:“按照顧箏的說法,衛澄生前對裴姑娘頗為心儀,但遭到了拒絕,他臉皮薄,知道這件事的人不多。或許裴姑娘在中了梵音術的情況下,曾經向衛澄吐露過一些不存在的苦衷,而衛澄信以為真又進退兩難,才會夜半出現在書房,重傷將死時還記掛著替心上人求情。所有種種,當然都是南宮琛一手導演,一麵建議慕少莊主誘捕內奸,一麵安排裴姑娘和衛澄踏上死路。”
“確實,這樣就解釋了他們兩人橫死前不合常理的言行,如果裴姑娘並不覺得自己在說謊,少卿自然無從看破,隻會深信不疑。”洛湮華想了想,“不過整件事中還有一點值得懷疑,就是裴姑娘真正的死因。”
“真正的死因?”洛憑淵下意識地重複一遍,裴素雪難道不是自盡而亡?
“梵音術不是萬能的,它能抓住人心的弱點,卻敵不過生死關頭的求生本能。如果裴姑娘自己不想死,南宮琛恐怕也沒本事操縱她自盡。”靜王說道,“而且,裴姑娘是一名普通的少女,沒受過專門訓練,一旦對她施術過度,很容易被山莊門下察覺異狀。以南宮琛的心機,精心挑選的替罪羊不容有失,若我猜想得不錯,他很可能還有其他施加控製的方法。”
視線相接,洛憑淵在皇兄沉靜的目光裏讀到了一絲惻然,他腦海中電光石火般閃過一個念頭,猛地停住了腳步:“裴姑娘不肯接受衛澄,難道是因為她已經心有所屬?”
“南宮琛非常謹慎,每次與裴姑娘會麵都是用琴藝、音律做借口。但從收集到的細微線索來看,可能性相當大。”洛湮華道,“裴姑娘身世坎坷,唯一關心她的師傅也溘然長逝,雖然在萬劍山莊安身,卻是孤苦無依。對她而言,如南宮琛這般門第高貴、風采醉人的佳公子,或許比最憧憬的夢境還要無法抗拒。哄騙也好,梵音術也罷,書房設局的那一晚,裴素雪都忠實地執行了南宮琛的意圖,引來衛澄,滿含悲憤地說出謊言,最後清歌一曲。但她想不到的是,一曲未終,已是自己絕命之時。”
他慢慢說道:“經過開棺檢驗,裴姑娘的死因雖是中毒,但毒性是從皮膚滲透到體內,而非自己服用。”
寧王腦海中不期然浮現那一刻的場景:麵對臉色冷峻的慕少莊主,少女神情慘淡,悲切陳詞,一聲聲發出指控,但所說的每一句話其實與自己毫無關聯。她顧不得害怕,分不清對錯,也沒有力量去想死去的衛澄,因為全副心神都係在房間裏另一個人身上,不由自主地受他牽引,被支配著去完成指令。她或許在心底盼望溫雅的南宮公子會中止眼前可怖的一幕,讓自己不在恐懼,或許還有曾許下的未來,溫柔的微笑。而後,那個人轉過身,緩緩退了出去,在她眼簾中印下最後的背影。少女繼續控訴,因為一切在心裏都是理所當然的,也是預定好的,必須努力完成。但是她不知道的是,自己不可能在一曲悲聲後平安退場,如同過往每一次展現才藝。因為在她寄托了全部希望,信任倚靠的人眼中,於氣氛達到最高點的刹那死去,用生命開啟陰謀,才是她真正的使命。
“皇兄,你一直沒說,原來已經查得這般細致了。”他低聲道。
“那陣子,我委實不敢擾亂陸公子練劍。若你一個分神輸給了少卿,查得再細也要大失先機了。”洛湮華微笑。他與南宮琛一直是暗中交手,考慮到對方心細如發、謹慎非常,知情的人越少越好,故而在最終揭穿之前,隻有晚璃、朱晉和秦肅寥寥幾人知曉內情。如此倒是做到了保密,但獨自承受的壓力不可謂不沉重。他有時確實感到疲累,甚至氣促神虛,本以為休息一下就好,想不到緊跟著竟然重病了一場。
少卿一再要求真相,我想裴姑娘和衛澄也是一樣,他們不會希望自己不明不白地死去。”他說道,隻歎世上冤屈不平之事何其多,又有多少能夠大白於光天化日?所以五殿下任重而道遠,公務雖然繁瑣,一定要撐住啊。”
洛憑淵一怔,隨即會過意來,清丈田畝不是查案,但關係國計民生,政務清明而社稷祥和,災禍與慘劇自然會大大減少。
靜王的語氣帶一點玩笑,寒意卻是鄭重的,他轉過頭,看見皇兄唇邊柔和的笑意,也不禁微笑,連日來的鬱躁不安減輕不少。
“皇兄,大夫隻許你出來一刻,該回去歇息了。”寧王想著要不要將公務中遇到的問題說出來探討,忽然發覺他們已不知不覺走出很遠。
洛湮華卻不肯老實回房臥床,含笑說道:“好不容易出來一次,不如我們順道去看一眼少卿,聽說他最近經常要求探望我,但是因為還在禁足,誰也不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