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都市青春>帝闕韶華> 第一百三十五章

第一百三十五章

  以品劍第一的名劍邀戰莊主,在試劍大會上是極為鄭重的說法,意味著雙方都必須遵守規則,承擔結果,否則就是毀諾背信,為武林所不齒。


  “可以。”慕少卿等的就是他出言挑戰,冷冷道:“隻要陸少俠不怕過後追悔,慕某無不奉陪。”


  “如果莊主贏了,在下技不如人,純鈞就留在萬劍山莊。”洛憑淵淡淡說道,“倘若獲勝的是在下,相信慕少莊主也定會守約重諾,不至讓我如江宗主一般為難,是也不是?”


  於公於私,兩人對彼此都沒什麽好印象,不約而同地態度冷淡,一開口就火星四濺。


  洛憑淵又道:“我不想在兵刃上占便宜,下場時預備使用師兄的配劍,慕少莊主意下如何?”


  慕少卿不是頭一次碰上比自己還傲的對手,但在緊要關節還敢主動托大的,不但沒見過,聽都沒聽過。如果說他對這場比試存有顧忌,那就是自己的寒水劍對上純鈞多半要吃虧,萬一中途折損,勝負該怎麽算,難道請出青冥來重新比過?他舍不得相伴多年的寶劍受損,故而並不反對:“很好,陸少俠誠然藝高人膽大,希望你的寒山劍法撐得起這份門麵,不至教人失望。”說著看一眼顧笛,顧笛會意,解下自己的配件遞到他手中。


  鑒於最終結果關係重大,在寧則非提議下,鏡明大師、方蒼鬆、餘妙方幾位輩分較高、可孚眾望的貴客被推為見證。


  比試地點仍定在劍池石台上,群雄不顧如織的雨絲,紛紛擁向湖畔,要占一個適合觀看的好位置。


  “江宗主這些年確實沒白過,每到危局必有倚靠。”慕少卿看一眼安然起身的靜王,他也不明白為什麽隻要在對方麵前,冷嘲熱諷就會不受控製地脫口而出,“將兩個弟弟籠絡得五迷三道,一個替你敲夕聞鼓,一個甘願押上純鈞劍!可你有沒有想過,他陸淵是什麽身份,又是誰的兒子?靠他來對付我,鳴劍子弟會心服麽!你這麽快就黔驢技窮了?”


  “究竟是誰頂著令主之名在傷害自家人,又是誰在竭盡所能幫助琅環,我相信大家已看得很清楚。”洛湮華目中似有薄霜凝結,淡淡說道,“不錯,憑淵是我弟弟,名劍純鈞的主人,敢問有何不妥?索性將話說明白好了,我如今不方便親自下場動手,所以就傳了幾招劍法,要他代我給你一個教訓。慕令主還有什麽不滿?莫非嫌純鈞不夠好?還是這樣不夠堂堂正正?”


  “好,很好!”慕少卿氣得七竅生煙,又找不出話來反駁,怒極反笑,“你居然還能傳授劍法!我這便領教江宗主的高招,且看是誰在教訓誰!”


  劍池上,一處處石台都空著,像是專為等待最後一場激鬥。紛紛雨絲落入湖中,印下無數微不可查的水紋。如昨日一般,分量較重的賓客坐在濯月亭中,餘下群雄則圍在湖畔,人群中錯落地點綴著幾柄油紙傘。


  江華與慕少卿末了的幾句交鋒已經傳開,眾人不免低聲議論:琅環的江宗主不是早已內力盡失,原來也練過劍嗎?有誰知道是什麽劍法,難道會比寒山劍法更高明?或者專門克製慕少卿的螭龍十三式?

  離濯月亭最近的水中石台距離岸邊大約三丈,洛憑淵飄身掠上時,花廳中短暫的對話還在腦中回響:你有沒有想過,陸淵是誰的兒子?

  旁人不解其意,但琅環部屬一定明白,那指的是如嬪。他懷著負疚住在懷壁莊,卻未曾想到,第一次遇到攻訐是在比武之前。即使明知慕少卿是有意為之,還是不由自主地心裏一空。但緊接著,就聽到了皇兄的回答,憑淵他,首先是我的弟弟,堂堂正正,有何不妥?那樣沉靜自然的聲音,仿佛不會為任何人事所影響。


  洛憑淵深吸一口氣,與洛城比武時收拾北遼的代章京不同,這一回,他確實沒有充分的把握。在今天之前,為了減少變數,不得不讓聶寂巒放棄了挑戰的機會,所以他還沒有見過慕少卿的出手;但從仇閑雲和戚漠夜的劍法推斷,自己的贏麵最多四成。從風雲賭坊的賠率到琅環眾人凝重的神情,在在顯示多數人都不看好他。


  故而昨晚說必定全力求勝的時候,他下決心要背水一戰,即使拚著兩敗俱傷,也是有進無退。


  “明日之戰,真正決定勝敗的並不是劍法。”洛湮華卻並不讚同,“少卿雖強,但他的弱點也很明顯。憑淵到時不要行險冒進,而需沉著心神多做纏鬥,隻要令他不能速戰速決,自然就會獲勝。”


  洛憑淵看著丈許外的慕少卿,從踏上石台開始,對方原先心浮氣躁的狀態已然消失不見,漸漸地,代之以一股迎麵而來的壓迫。


  數百年前兩名劍客決戰,曾留下一段著名對話:

  “為何不出劍?”


  “劍已在!”


  “在何處?”


  “我手中無劍,然心中有劍,故無處不在。”


  傳說固然玄了些,但慕少莊主尚未拔劍,洛憑淵已感到他身周那種寒凜如雪嶺孤峰的銳氣,正一分分趨向完滿,退則無懈可擊,進則一觸即發。


  劍意無形,卻實實在在地存在。


  洛憑淵手按劍柄,默念師門口訣,才將自己本能攀升對抗的氣息壓下去,眼前或許是自下山以來所遇到的最強對手,容不得半點疏忽大意。他收斂心神,朗聲道:“有僭了!”


  濯月亭鄰水,三分之一懸於湖麵,青黛湖水倒映著苔痕斑駁的巨石,以及上方兩名劍客的身影,俱是卓拔挺秀、英風颯颯,憑欄望去,洛湮華能夠清晰地看見他們飄動的衣袂,臉上冷傲或淡定的神情。


  江晚璃這時從文鳶手中接過一具瑤琴,置於茶桌上。她的臉色像紙一樣蒼白,竭力想保持平靜,調弦的手指卻控製不住地微微發顫。


  “晚璃,”洛湮華知道表妹多日來已支撐到極限,輕輕按一下她的手腕,“不要怕,我們且再等上一等。”


  顧笛見到這個架勢,心裏猛地一驚,比劍之際為何要彈琴,莫非宗主打算利用江姑娘牽製自家莊主的心神,從而幫助寧王占到上風?高手對戰,豈容毫厘之失,這要如何是好?


  沒等他想明白,洛湮華已徐徐說道,劍為兵中君子,今日兩位劍門翹楚決戰於劍池碧水之上,此情此景,值得一曲輕音。晚璃是琅環中人,由她來彈奏,有些不大合適。”他說著望望四周,神態隨意,“瑾公子身攜玉笛,就請你為陸公子與慕令主吹奏一曲以暢心懷,不知可好?”


  南宮瑾一直站在亭中不起眼的邊角位置,聞言大感意外,伸手握住了佩在腰間的玉笛。他近段時間都撲在音律上,因此參加試劍大會也習慣性地將笛子帶在身邊。靜王提出奏曲不算突兀,隻是每逢重要場合,南宮家一向都是長公子南宮琛出麵,旁人也很少會主動想到他。此刻眾目睽睽,所有目光一齊集中過來,讓性格靦腆的二公子頗有些不適應,不由遲疑地看向兄長,單論技藝,也該是哥哥更勝一籌才對。


  “阿瑾心地澄明,笛音清雅,是極好的人選。”洛湮華含笑說道,“石台那邊即將開始,就莫要推辭了。”


  南宮瑾數日來目睹慕少卿的冥頑不靈,對樂音治療漸失信心,但目下已是最後關頭,既然靜王仍要堅持,他自然不會怠慢。想來縱使起不到多少作用,至少沒有壞處,但求盡力而已。他當下點頭應允,走到憑欄處站定,取出白玉笛。


  “就吹雲台普安咒吧。”洛湮華輕聲說道,“有勞阿瑾,拜托了。”


  南宮瑾怔了一下,他對這支曲名並不陌生,十餘日前在懷壁莊與一眾朋友廊下夜談,洛憑淵曾經提到過,說雖是有靜心安神之效的名曲,但皇兄不太喜歡,其中緣由令他印象深刻。如今靜王為什麽獨獨指定要雲台普安咒呢?這檔口不及細想,曲子倒是會的,他點點頭,將橫笛湊近了口邊。


  濯月亭內外群雄見此情景,愛看熱鬧的認為精彩度錦上添花,湊趣喝彩;老成持重的覺得好生比劍就是,增添音韻,徒然華而不實;少數懂得審時度勢的想到現在對琅環凶險萬分,絕不是講求風雅的時候,不免琢磨其中有無深意,莫非江華傳授陸淵的劍法暗藏玄機,一旦配合樂曲就會威力倍增?


  顧笛口唇微動,尋思著是否該提出反對,他擔心裏麵藏有圈套,但一時又找不出合適的理由。南宮家與萬劍山莊是世交,相比宗主的從容閑適,如果自己這邊連二公子吹一曲笛音助興都要千防萬防,就顯得太小家子氣了。躊躇間,有人從旁邊拉了拉他的衣袖,顧笛回頭,身邊赫然是幾天來一直與自己玩捉迷藏的弟弟。


  “做什麽!”顧笛皺眉,沒好氣道。顧箏總是挑著時機冒頭,讓他沒法當場算賬,著實惱人得緊。


  “哥哥,你到現在還看不出來麽,主上是不會害莊主的。”顧箏壓低聲音道,“所以不要擔心,咱們且一起觀戰。”


  顧堂主看著一臉懇切的弟弟,心情複雜地抿了抿嘴唇,最終還是什麽也沒說。


  當明澈悠揚的樂音自白玉笛中飛出,飄蕩於湖水上、細雨中時,正是洛憑淵說聲“有僭了”,雙方同時拔劍的一刻。湖上劍氣陡漲,將方圓數丈的小小石台籠罩其中。天空陰鬱,所有色彩仿佛都為刹那暴漲的炫目劍光所掩,被映襯得暗淡無華。


  “少卿依然喜歡先聲奪人,一上來就用快劍。”洛湮華注目湖中,他的眼力仍在,看出短短數息,慕少卿已連出十八劍,迅若疾風,速度之快不遜於聶寂巒。


  如此以快為旨,招式不重變化,講求平簡穩狠,往往比繁複的招數更令人難以招架。在暴風驟雨般的攻勢下,洛憑淵如同驚濤駭浪中的一葉小舟,隨時可能不堪風浪翻覆沉默。然而他手中一口長劍守得針插不進,任憑洪水滔天,看似載浮載沉,實則並無退讓。


  “陸少俠年不過弱冠,能做到守緊門戶,不輕率冒進,確有過人之處。”一旁餘妙方也評道。換做其他年輕劍客,正值血氣方剛,遭遇對手連番急攻,必然忍不住要以快對快,搶回主動,破綻也由此而生。


  石台上,慕少卿見洛憑淵守多攻少,章法紋絲不亂,已知是有意在消磨自己的銳氣。他心下暗忖,名門弟子如寒山門下,且不論能為如何,確是法度嚴謹,教人不能等閑視之。麵上卻冷笑一聲:“陸少俠怎地學起了烏龜,寒山絕學難道就是這般呆板無趣?你的雲霞劍法呢?慕某可還等著領教江華的高招!”


  他口中揚聲說話,手上仍是一劍快似一劍,不見絲毫放鬆,最後一字出口,一輪急攻恰到尾聲,劍鋒堪堪擦過洛憑淵耳際,蘧然轉折,於空中劃出一道斜削而下的長弧,有若行雲流水,異常瀟灑曼妙。


  短短片刻,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引得湖畔一片彩聲,又有人道:“快看,是驚鴻照影劍法。”


  洛憑淵臉側肌膚還隱隱殘留著劍刃貼近時的寒意,心中更增幾分謹慎,慕少卿名不虛傳,劍法已到了運用由心、收發自如的境地,適才快劍鋒銳將近,招式瞬息變換,銜接得順暢如水,幾近無痕。


  容飛笙曾經說起,三年前上一度試劍大會,令慕少卿一夕成名的正是驚鴻照影劍法,衡陽雁去、萬裏層雲、雁過留聲、鴻爪雪泥,六十四招精妙絕倫,可惜憑著過往切磋時的記憶加以演示,縱能形似,卻不得其神。此刻由正主一一使出,可謂形神兼備,神完氣足。洛憑淵接了數招,但覺有些吃力,對方劍勢如虹如電,仿佛心隨意動,每每後發先至,虛虛實實間將自己的出招盡數封住,倒與雲霞劍法有幾分相似,於是也改變劍路,先是還了一招秋水長天,繼而風起雲動、流雲舒卷,二十八式源源而出,倒也旗鼓相當。


  他記著洛湮華的囑咐:“一定要沉住氣,最好拆到一百五十招開外,引得少卿全力施為,我給你的幾招方能用得上。”


  劍池之側,如果說有誰不曾全神觀戰,大概隻有專注吹笛的南宮瑾,為了不受比劍場景影響,二公子甚至閉上了眼睛。雲台普安咒乃佛教名曲,此時已漸入佳境,悠揚笛音穿過透明雨幕,飄蕩徜徉於湖水上空,青山落瀑之間,空靈洞徹,宛如來自九天雲端的仙音,平和安寧,又似帶著難言的悲憫。


  驚鴻照影劍法與雲霞劍法施展開來,俱是姿態美妙、揮灑出塵,加之湖上二人人品俊雅,一時間劍若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中衣袂飄飛,自湖畔望去,竟有種不似凡間的縹緲。群雄看得心動神移,起初還時有彩聲,逐漸地,唯餘屏息靜觀。


  在一流劍客眼中,姿態再從容,雙方的對決也是越來越緊湊凶險了,往往一招既出,後續諸般變化已為對方洞悉,全憑各自悟性應對拆解,稍有失誤,便要險象環生。


  颯然輕響,洛憑淵一片小小衣角如蝴蝶般飄落,他的劍鋒也險險擦過慕少卿左肩,幾乎劃破衣料。同是飄逸灑脫的路數,雲霞劍法氣象清遠,深得道家三味,慕少卿的驚鴻照影劍卻帶著說不出的孤寒高絕之意,仿若獨登絕頂,暮雪千山,相形少了淡泊,多出三分淩厲。洛憑淵心裏微感慚愧,兩家劍法本應不分軒輊,自己卻吃了小虧,看來造詣還是有所不及。他當下招式再變,轉為師門嫡傳的寒山朔玉劍法。三十六路朔玉劍中正端嚴,於寒山武學中的地位,大約等同於兩儀劍法之於華山派,洛憑淵修習多年,所下的功夫遠較雲霞劍法紮實,不一時又將下風之勢扳了回來。


  慕少卿見他一味穩紮穩打、謹慎有加,心中冷笑。適才削去對方衣角,如果立即停手說聲承讓,當可算作自己獲勝;但一來洛憑淵加緊出招,不給抽身的機會,二來他存心要勝得幹脆徹底,讓洛湮華自食其言,再也無話可說,因此並不出聲,隻是愈發全神貫注,一心要給寧王一個永生難忘的教訓。


  濯月亭中很是安靜,洛湮華坐在欄邊,斜風裹挾瀟瀟細雨,將半邊衣衫打得微濕,他卻恍若未覺。石台上劍華如雪,他的心神卻有一半係在耳畔清婉的笛音上。雲台普安咒舒展悠長,共分三重,每過一重,曲調就比先前高出數個音階,如果說起初悠遊半空,接著便如登青雲,最後則直上九霄,於祥雲繚繞中更添寶相莊嚴、普度眾生之意。


  倏忽間百招已過,雲台普安咒也進入了第二重。洛湮華靜靜凝視交錯劍影,仿佛無意識地,修長的手指輕輕撫過麵前瑤琴。


  華山幾名弟子一直跟著自家大師兄站在湖邊,蔣澄已看得目不暇接、手心冒汗,忍不住低聲道,“大師兄,你看五殿下的情況怎樣?我……我有點緊張啊。”


  封景儀眉間微鎖,隔了一會兒才道:“慕少莊主的劍法,比我預想更高,好在陸公子雖在守勢,但未呈敗象,目前還不好說。”


  他之前比蔣澄還要擔憂,但觀戰到現在,卻隱約生出了一種難以說清的奇特感覺。如果說劍術與音韻是相通的,就如激昂的戰鼓聲能振奮軍心,令將士奮勇殺敵,靜王安排如此寧靜祥和的樂曲,必然存著某種用意。


  封景儀於音律隻是一知半解,雲台普安咒則是第一次聽到,但論起上乘劍法,少有人能如他一般觀察入微。在他眼中,從甫一交手的快劍到其後的驚鴻照影,慕少卿所用劍法始終淩厲孤高,然而隨著時間流逝,那種近乎寂寞的無雙劍意中,似乎摻入了幾不可查的遲滯與偏差,盡管微如毫末,但並不是自己的錯覺。難道,是被繚繞的音韻消磨了銳氣?


  這個想法一閃即逝,南宮瑾的笛音裏並無內力,以慕少卿劍術之高,即使靜王找來十名樂師合奏,按理也不應對他造成影響。心神合一,乃是修習上乘劍術的基本功,若輕易就為外物所動,怎能成為絕頂劍客?封景儀想不明白,也就無從判斷自己的猜測,或許,隻是洛憑淵穩中求勝的打法令慕少卿失去了耐性。


  他一邊思索,一邊禁不住往濯月亭望去,越過人群,隔著淡淡煙雨,依稀可見那道獨坐一隅的青衣身影。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