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張章
場中一陣兵荒馬亂,試劍大會才開始就連出意外,仿佛兆示著接下來幾日必然波折不斷。
待到金拓磐的屍體抬走,日影已過了午時。慕少卿心裏很有些不快,被人混進萬劍山莊,在自己眼皮底下殺人滅口,無論是何方主使,又為了什麽目的,作為主人都是麵上無光。
那先後兩枚淬毒透骨釘的確耐人尋味,先是偷襲封景儀不成,轉過頭來又去要了金拓磐的命。淬毒暗器見血封喉、中者立斃,用於對付封景儀應是為了阻止作證;而金拓磐落敗後無力反抗、逃走,即將成為靖羽衛的階下囚,選在這個時機將其除去,怎麽看都是同夥滅口。兩相對照,足見下手之人決斷既快,心思又狠。
慕少莊主偏見再深,也明白眼前發生的事件是在針對琅環,不可能出自洛湮華的授意,金鐵司、昆侖府,某些勢力正藏在暗處,關注著試劍大會的進展,力圖加深原有的裂痕,促成鳴劍分裂。想到這一點,他有種遭人窺伺利用的不適,仿佛被蛇盯著,渾身難受。
心底一個微弱的聲音說,“你在做什麽,難道要讓仇敵、奸賊遂了心願、反對洛湮華當真有這麽重要,即使親痛仇快也在所不惜?”跟著白色的霧氣在腦際漫起,阻斷思緒,帶來又一陣昏眩。陽光灼熱,他按住額角,隻覺太陽穴一抽一抽地疼痛。
由於耽擱了不少時間,試劍大會上午原本的安排隻能推遲到下午,李風行走到演武場中央,代表莊主請大家稍事休息,隨意用一餐便飯,一個時辰後繼續進行。
眾人早就餓了,聞言立時丟開其他事,先祭五髒廟。莊裏的建堂弟子與從人穿梭往來,將準備好的飯菜送至各處涼棚。菜色雖簡單清淡,不過考慮到今天是端午,所有賓客都分到一甜一鹹兩隻粽子,外加每座涼棚一壇雄黃酒,可說招待得很盡心了。
洛湮華不能沾酒,剝開一隻豆沙粽子,入口軟糯清香,隻是他懷著心事,提不起多少食欲,為了保持體力才慢慢吃著。屬下們在身邊閑聊議論,白清遠說道:“少卿常年缺銀子,三年前是甄先生撥給他二千兩,才能將試劍大會辦得有聲有色。這回場麵擺得更大,也不知是怎生撐起來的。”
“還能怎麽辦,當然靠借,找南宮公子幫他兜著。”謝瀟道,“他就是這麽個打腫臉充胖子的主,從來不會算賬,用起錢來亂七八糟,要不是莊裏還有幾個管事忠心耿耿替他打理產業,早就上街賣白薯去了。”
洛湮華想象慕少卿推著烤白薯的小車沿街叫賣,或者手持寒水劍在朱雀橋頭圈場賣藝的情景,不禁莞爾。隨意問道:“這些天也沒顧上出門走走,市坊間當真為我和慕令主的勝負設了盤口?”
眾人不意宗主問起這件事,互相看了看,顧箏笑道:“難得的熱鬧,豈有不賭之理,自打上月莊主下了聚仙樓,金陵最大的風雲賭坊天天都是生意興隆,不單為主上與莊主的賭約開了局,也沒落下陸公子,傳說純鈞與寒水必有一戰。到昨天為止,各方押進去的賭注已超過了九十萬兩,乃是城裏一等一的大事。”
“規模確實不小。”靜王微微揚眉,“那麽兩樁盤口賠率如何?”
“這個……”顧箏略有支吾,想想很難糊弄過去,於是答道,“下注賭陸公子比劍勝出的賠率是一賠二,還可以賭陸公子就算失手也定會帶走純鈞,不過得三賠一,要數押主上當場收服莊主最為核算,因為可以一賠六。”
其實風雲賭坊的盤口比他提到的還要詳盡,諸如試劍大會結束前必出意外,使賭約不能踐行;陸淵愛惜名聲、寶劍,根本不會提出挑戰;琅環宗主若不能收服慕少卿,必然反口毀諾,甚至痛下殺手,……林林種種,不一而足,賠率都還不低。
“所以,甄先生前日做主,將賬麵上富餘的五萬兩全部買了主上贏。”謝瀟街口道,“他說,今年能否將看中已久的那座茶山買下來,就看這一注了。”
洛湮華微笑,他知道大家是不願給自己增添壓力,有意將話題引到輕鬆的方向,好讓氣氛不至顯得凝重。時至今日,慕少卿決絕依舊,態度不見轉圜,十餘天來的樂音洗心似乎並未起到作用,大家心裏都沒有把握。如果這樣的狀態維持下去,要讓漸行漸遠的鳴劍令主回心轉意,可能性微乎其微。音韻雖能調理情誌,但兩者都是無形無質、無從掌控,梵音術詭異莫測,清澗蘭舟曲靈透縹緲,經由後者破除前者,乃是以虛對虛,任何情況都可能發生,勝負之數宛若浮雲,琅環卻已為此押上了攸關生存的重注。自己身為宗主而行此險著,任性程度隻怕也不下於慕少卿。
吃完豆沙粽子,涼棚外已陸續來了不少前來問候或拜謁的武林同道,看這架勢,還會越來越多。洛湮華站起身,輕聲囑咐朱晉,“阿晉,這裏交給你,我去見一下慕令主。”
來到演武場兩個時辰,耳聞目睹波瀾起伏,爭議迭起、劍光耀目,但他真正注意的始終隻有慕少卿一人。言談舉止、聲音語氣、偶然的頷首或搖頭,短暫的猶豫與停頓,能夠觀察到的所有細微之處,一一收入眼底。如事先所想,與聚仙樓赴約時相比,慕少卿的狀態已發生了變化,所謂見微而知著,那些迷惘怔忡、瞬間動搖的情緒,無不意味著隱約的希望和如履薄冰的危機;而三江幫、金拓磐的表現,以及那兩枚透骨釘,都更加證實了最初的猜測。隻是,在逐漸確信的同時,心情愈發沉重。
慕少卿本來不必一直待在場邊涼棚,但他身為莊主,免不了應酬,才回到涼棚,過來寒暄、打招呼、聯絡感情的各路人士就絡繹不覺,忙的連飯都沒吃幾口。
除卻一些舊識,許多人是來探虛實的,畢竟琅環的走向關係到武林格局,慕少卿很快被種種試探、套口風、察言觀色弄得心情煩躁,恨不能一劍插在桌上,拂袖而去。
這時他看見了洛湮華,一身青衣的琅環宗主走到近前,腳步從容,周遭各種紛亂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直至安靜,圍在附近的人群避到一旁,讓開通路。
洛湮華隻帶了秦肅一人,在午後灼熱的陽光裏,他身上那種令人印象深刻的沉靜氣質一如上次相見,仿佛嘈雜紛亂的演武場與清幽的聚仙樓沒有任何區別。
目光相接,慕少卿心裏有些疑惑,他相信琅環必定會在試劍大會期間使出諸般手段,迫使自己讓步、就範,比如明槍暗箭、威逼利誘、軟硬兼施,但到目前為止,這些他還一樣都沒遇上。洛湮華有那麽多部屬和黨羽,接下來不是應該一步步展現實力、營造聲勢,將萬劍山莊壓得透不過氣,最後再作為宗主出麵當好人麽?現在才剛開始,為何要放下身段親自過來?難道不擔心眾目睽睽下,再被甩一次冷臉?
心中的火苗仍在灼燒,他背過身,態度冷淡地讓客。
“慕少莊主不必緊張,我隻是來與你打個招呼,不會耽誤多少工夫。”洛湮華將他的戒備和疏離看在眼裏,淡淡一笑,進了涼棚就直入主題,“下午即將開始比劍,今明兩日的劍術切磋,朱晉會領著琅環子弟參與,至於我,留在這裏也沒有用處,就先行告辭了。”
“你隻待半日就打算離開?”慕少卿一怔,繼而怒氣上衝,差點拍案而起,“身為宗主,這種時候甩手走人,虧你還敢自誇顧全大局!”
“我待在萬劍山莊能做什麽?演示劍術,下場比試,還是為劍門弟子點撥招式?”洛湮華歎了口氣,他實在不記得自己何時自誇過,“至於規勸,恩怨是非已說得夠多,繼續爭執下去隻會愈發衝突不斷、劍拔弩張,對琅環沒有任何好處。我不在場,就少了許多是非,還你一個清靜的試劍大會,不是很好麽?”
他頓了頓,“不過,少卿依舊關心琅環,我很高興。”
慕少卿滯了一下,他也不明白為何無名火起,洛湮華不觀看試劍大會,不利用所餘不多的時間好好爭勝,關自己什麽事?為何最先浮現在腦海裏的不是眼前的紛紛擾擾,而是十餘年前的舊日情景,少時的自己帶著洛深華在濯月亭中指點劍池,滿懷豪情憧憬,那個如月的少年聽得悠然神往,微笑說道:“他日少卿主持試劍大會,我定然到場致賀,見證少莊主劍壓群倫的風采。屆時還要過上三百招,且看這劍池會將誰的配劍留下。”
而今的洛湮華依舊淺笑淡然,卻再也無法揚眉亮劍。自己總是大罵他徒逞口才、滿腹機心,似乎略顯苛刻,試問對於一個武功全失的人,還能怎麽做呢?
慕少莊主很奇怪以目前嚴峻的態勢、針鋒相對的立場,自己不去考慮對方的動機,最先想到的卻是這麽一堆有的沒的,簡直毫無意義。他當然不信洛湮華真是為了緩和氣氛、減少衝突,想來無非是以退為進,宗主不在場,下屬製造事端時盡可無所約束,放手施為,洛湮華隻需過後推說不知情,最多也就是馭下不嚴罷了。
“提出立賭約的是你,托詞離場的也是你,說來說去,你究竟想怎樣?”他心中暗自戒備,冷冷說道,“沒本事做出交代,那就趁早認輸,免得耽擱彼此時間。倘若玩弄花樣,我隻會愈發輕看於你!”
“明天比試結束時,我會讓人送來一些證物,是關於裴姑娘的身世,加上今日景儀的敘述,應該足夠你得悉前情,解開對我的誤會。”洛湮華神色平靜,並不理會他話裏的機鋒。“後日是最後一天,我會再來,等待你的答複。”
“少卿,你明白其中的分量,我在聚仙樓上許下約定,將一切的主動權交付於你,是由於大家仍抱著期待,更因為相信自己不會看錯。少時竹林練劍、結交為友,我了解你的劍,你的人,信你一定能做到破去心障,尋回初心。縱使過程艱難,也會在曲終人散的一刻完成抉擇,就如我現在全力以赴要你回頭一般。”
他看著對方眼中的紅絲,不覺又歎了口氣:“賭約已定,誰也不能反悔,如今賓客中尚混有遼金和昆侖府的人,玄霜自會幫忙維持秩序,不讓奸人從中作梗。莊主倘若還是多慮,在下不免也要心生輕視。人人說你慕少卿劍法卓絕、傲骨英風,但望這兩日能做到摒除雜念,靜下心來再做決定,也就不枉了部屬的跟隨、眾人的信任。”
若是情勢允許,他也希望留在試劍大會上,但是,如果判斷沒有出錯,接下來的一兩天才是至為凶險、緊要的關頭,不容絲毫錯失。暫離是最穩妥的方法,自己身在萬劍山莊,就會造成更多危險變數。在後日到來前,隻能讓晚璃與憑淵代為觀察慕少卿的狀態了。
話已說完,洛湮華起身辭去,一旦兩天後輸的是自己,這該是最後一次與昔日朋友真心相談,再往後,反目為敵、覆水難收。
“等等,”慕少卿從短暫的怔忡中回過神,眼看對方已將步出涼棚,氣得不知說什麽好,怒道,“誰要你假好心幫助,就算宵小混入,我自然對付得了!”
“用不著領情,不過是顧全大局而已。”洛湮華腳下緩了一緩,頭也不回淡淡說道,“況且,賭約結束前,你仍是我琅環的慕令主。”
慕少卿看著漸行漸遠的青衣身影,氣得牙齒癢癢,卻發不出火,想不到此人半點虧也不肯吃,論口才實在毫無勝算,這會兒再表示質疑,又不免遭到輕視。他仍覺得洛湮華必然是藏了詭計的,但人家交代得清清楚楚,全是陽謀,來回尋思也挑不出毛病。或許這本身就是個圈套,否則,為什麽會在那雙沉靜的眼睛裏找到關切,而自己心中卻充滿了近乎疼痛的悵然?
“令主,少莊主,”李風行從外麵進來,見他餘怒方消,神思不屬,不得不連叫了兩聲,“外麵出了些狀況,屬下不好做主。”
“李叔,什麽事?”慕少卿下意識地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皺眉問道。
“適才一些同道過來敘禮,聽話意,對三江幫很是不滿。”李風行低聲道,“主要是大家見到他們與金拓磐一唱一和,都懷疑周贄勾結外夷禍亂武林大會,想提醒咱們不可不防。”
實際上,不少劍門同道主張追查周贄的動機,至少也應掃地出門,不得繼續煽風攪局;還有人含蓄地規勸萬劍山莊勿要意氣用事,免得為小人所趁,折損了百年清名。就連李風行自身,也認為三江幫不是在幫忙,而是將鳴劍架在火上烤。
由於擔心慕少卿聽了不快,陷入偏執狀態,他的措辭很謹慎。
值得欣慰的是,在不涉及洛湮華的情況下,慕少莊主還是能夠保持理智的,聞言並不惱火,沉吟片刻就淡淡說道:“三江幫、鷹爪門不練劍,本就是來旁觀的,如今既然犯了眾怒,煩請李叔帶人提點一聲,讓他們自行離去便是,免得生出事端來場麵不好看。至於後麵的劍會,就不勞參加了。”
他已看得分明,周贄絕對不堪與盟,還是趁早趕走,免得擾亂劍會繼續進行,如此不僅向武林群雄表明態度,也能落得耳目清靜。洛湮華不過交談片刻就已覺察自己思緒煩亂、心境不寧,也該凝神定一定心,才好應對接下來必然複雜難測的局麵。
他沉思著,右手不自覺地按住寒水劍的劍柄,輕輕摩梭,或許這柄心愛的配劍才是內心深處的歸屬,力量與信心的源泉,相伴十餘載寒暑,清凜劍氣所至,一往無前,從未令他失望。後日就是決斷之期,就不信,當賭約落敗時,洛湮華還能維持住那副永遠平靜自若的模樣。
慕少卿舉目望向琅環的涼棚,熙攘往來的人群中不見那個人的身影,多半已然離場。目光掃過一襲白衣,他的心跳猛然加快,江晚璃沒有跟著靜王告辭,依舊留在原來的位置上,而且,那雙美麗的眼睛似乎也正注視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