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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顧笛的一驚非同小可,寧王洛憑淵的種種事跡放在當下武林,說是如雷貫耳也不為過:寒山派親傳高徒,洛城比武中以精妙掌法一戰而定勝局,統領靖羽衛,合琅環之力兩度掃蕩昆侖府,陸羽茶樓生擒姬無涯。


  他對朝廷頒旨清賬田畝不甚關注,但早已聽聞,宗主江華這趟下江南,寧王也同船而行,在長江之上一道會過漕邦幫主,抵達金陵後又住進懷壁莊。


  今日情勢非常,慕少卿去了聚仙樓赴約,雙方對立衝撞之下很難說不會出現意外情況。他負責留守,也是絲毫不敢懈怠,將萬劍山莊內外守備布置得格外嚴密,且向幾個結盟的小幫派打好了招呼,一旦出現風吹草動,立即報訊。但任憑思慮周詳,也想不到琅環毫無動靜,盛名赫赫的五皇子卻選在這個時候突然登門了。


  顧笛心裏掠過“來者不善”四字,寧王帶著幾名護衛,意欲何為呢?但他沒有時間遲疑,單憑門衛明顯不可能送走這尊大佛,他隻得點了八名劍法較高的門下,趕緊出莊門應對。


  萬劍山莊大門外立有一座四丈餘高的石質牌樓,百餘年前,西域劍魔百裏殊罹倚仗自創的奇門劍法為患武林,慕氏先祖與其約戰於贛州望闕台,以一十九式螭龍劍法取勝,逼使百裏殊罹立誓終生不履中原,贏回吳越失卻的五柄吳鉤古劍,藏於山莊。武林同道為表感佩,遂延請能工巧匠,合贈了這座氣勢恢宏的牌樓。遠遠望去,上方以漢白玉石為底,層疊雕就雲海騰龍紋樣,烘托出凝練厚重的四字篆書:“劍氣淩霄”。


  此刻,身著淡黃蜀錦長衣的寧王洛憑淵正負手立於牌樓之前,打量著石柱上的對聯,意甚悠閑。


  顧笛便不由自主暗讚了一聲,這位出身武林的五殿下比他所能想象的更為年輕俊雅,看衣飾穿著也不如何華貴,但閑閑而立,已是氣度卓然,絕非尋常武林子弟可比。


  他迎上前抱拳施禮:“久仰陸公子之名,在下顧笛,適才不知貴客前來,失禮之處還望海涵。”


  這幾句都是武林人士初見時常用的寒暄,顧笛口中的久仰到非全然客套,隻是他在慕少卿身邊日久,對朝廷尤其是皇族宗室脫不了抵觸,且多少沾染到傲氣,是以故意不去理會對方的皇子身份,口稱“陸公子”,敘武林平輩之禮。


  “萬劍山莊顧堂主的名號,我亦是有所耳聞。”洛憑淵略一拱手算是還禮,淡淡說道,“無需客氣,原是我事前未曾知會,多有叨擾。”


  以他的性格,與武林同道論交向來不講身份,但這一遭乃是有所圖而來,故而不得不端著些架子。他已經見過顧箏,是個眼目靈敏的帶笑青年,而麵前的顧笛二十七八歲上下,看上去持重得多,頗有些一板一眼的嚴肅味道。


  “陸公子撥冗而至,本是蓬蓽生輝,奈何我家莊主有事外出,隻怕鄙莊要疏於招待。”顧笛心中揣測對方來意,總歸不會是好事,故此提著十二分戒備,麵上仍是客氣地說道,“不如這樣可好,請陸公子留下名帖,在下定會將此事轉告莊主,擇日回拜。”


  “我專程登門,顧堂主連所為何來都不問一聲,便要送客麽?”洛憑淵拂然不悅,“如果要找慕少莊主,在下難道不知道要去聚仙樓?再者,我如今可是住在懷壁莊,留下名帖容易,你家莊主當真肯上門拜訪?聞說顧堂主待人接物從無虛言,何以一開口就拿這等沒人信的托詞來搪塞於我?”


  顧笛臉上一熱,他為人確然勤謹紮實,適才也不是有意要打誑語,隻是依著江湖規矩一時順口,卻忘記慕少卿必然是說什麽也不肯踏足懷壁莊的。


  他自覺失言,隻得問道:“陸公子既然不是要見我家莊主,不知造訪所為何事?”


  “既為公務,也有些私事,”洛憑淵淡淡道,舉目看了看天色,“不過,此處好像不是講話之所。”


  午後時分本應陽光耀目,現下卻是濛濛欲雨。顧笛很有些頭大,陸淵公子不比尋常武林中人,不好過分開罪,送又送不走,再拖下去就要害人家一行淋雨了,何況,寧王殿下還報過本名,說公務在身。


  但他又著實不敢貿然放人進莊,萬劍山莊近段時日口口聲聲宣揚的都是要為昔日罹難的同伴弟兄們報仇,向朝廷討還公道。江南天高皇帝遠,平日說慣了也覺不出不妥,慕少莊主的心思更是全放在對付宗主上,竟是誰都沒考慮到一旁還有位五皇子。一念及此,顧笛的後背倏然涼颼颼地掠過一陣寒意,愈發對洛憑淵的意圖疑慮不定。


  他咬了咬牙:“非是顧某不肯盡到招待之誼,今朝委實不是時候。陸公子住在懷壁莊,自當明了我等的難處。慕少莊主外出赴約前已下了嚴令,外客一概謝絕不納,在下身為下屬唯有奉命而行。而且顧某凡事不能擅專,做不了什麽主,怕是會徒然耽誤了陸公子的功夫,既有要事,尊駕還是改日當麵同莊主言講為好。”


  這番話不卑不亢,同時點出幾層意思,已是明明白白的拒絕。


  “萬劍山莊居然也會有難處?慕少莊主不是無所顧忌、事事挑頭當先麽?”洛憑淵雙眉一軒,聲音裏便多了幾分冷意,“既然已說了有公事,又豈是你一句‘奉命’就能拒之門外的?慕少莊主那邊尚未論出個結果,難不成顧堂主卻先要為貴莊惹下禍端?”


  顧笛額頭有些冒汗,在他聽來,寧王的話同樣包含了好幾層威脅,不由得躊躇不答。


  “江宗主不願事態鬧到無法收拾,希望按武林規矩解決慕少莊主闖下的亂子,我已答允他,不會隨意插手。”洛憑淵見他犯了難,這才放緩語氣,不疾不徐說道,“至於為何選在今日前來,很簡單,在下沒有江宗主那般好耐性,些許小事找你顧堂主就足以辦妥,省得與貴莊主照麵囉嗦、旁生枝節。試問我寒山門下何時做過有違武林道義的事?倘若當真要找麻煩,用得著獨騎而來,隻帶四名隨從?”


  說著他伸手一指那座巍峨的牌樓,冷笑道:“萬劍山莊好大的名聲,今日一見,竟是風聲鶴唳、外強中幹,見了區區在下連大門都不敢開,還辦什麽試劍大會、鳴劍盟!你們可對得起留下這石牌的先人?”


  顧笛但覺退無可退,想想再要堅持下去,且不提其他後續問題,自家隻怕還真會落下個畏縮膽怯的名聲,知道的說是小心謹慎,換了不知道的,難保不會當做萬劍山莊怕了單槍匹馬的五皇子。


  “寒山派百年清譽,我們自是信得過的。”他猶豫片刻,終是向左右吩咐道,“開中門,請陸公子入內奉茶。”言下之意,仍是略過對方的皇室身份,緊扣住寒山派不放。


  萬劍山莊依山而建,前半部分地勢平緩,有清溪蜿蜒流過,莊後兩麵毗鄰險峻山崖,隻有一側能夠通向狹窄的山路,可謂易守難攻、得天獨厚。


  這時天上漸漸飄起了紛揚的雨滴,由疏而密,洛憑淵隨著顧笛穿過正門,去往前廳需要經過一道木橋,石徑兩側是蔥鬱的竹林,一眼望去,許多湘妃竹有碗口粗細,葉如懸劍,在細雨中沙沙作響。


  行至橋邊時,顧笛看到弟弟顧箏站在不遠處,朝自己打手勢,身後是莊裏兩名管事。自從衛澄死後,山莊的內務主要是他們三人商量著在辦,顧笛心裏一動,向寧王告了聲罪,快步走過去低聲問道:“什麽事?”


  “哥哥,我剛才就在莊門附近,全都聽見了,五皇子糾纏著硬是要進莊。”顧箏咬著耳朵同他低語,“這寧王可是個狠角色,指不定有什麽圖謀,我看不如讓秋大哥帶人過來,也好有個照應。”


  顧箏口中的秋大哥指的是劍堂的副堂主秋伴絮,也是整座山莊除卻莊主慕少卿外的第一高手,劍法尚在顧笛之上,隻由於平日癡迷習劍,疏於待人接物,才會做了副手。


  顧笛搖了搖頭:“藏劍閣不容有失,伴絮必須守在那裏,一步也不可離開。”


  “但是待客廳這邊總得調個壓得住場的強手與你配合,”顧箏急道,“秋大哥不能擅離值守,那就讓蔣謙趕過來吧!”


  聽他這麽一說,顧笛不免遲疑,蔣謙負責守衛的落葉居同樣是後莊重地,數月來懷壁莊的副莊主朱晉就被軟禁在裏麵,慕少卿早已下過嚴令,試劍大會結束前絕不能將人放走,免得洛湮華少了掣肘、多了臂助。


  “不用擔心,落葉居布置了那麽多重守衛,連隻蚊子都飛不進去,蔣謙走開一陣子也沒關係。”顧箏察言觀色,連忙接著道,“再說,我替他守著不就是了,論打架雖然差著點,但萬一有意外情況,放個煙花訊號還是誤不了事的。”


  這檔口沒時間仔細思考,顧笛不疑有他,見弟弟說得信誓旦旦,想想也的確如此,就點了點頭,叮囑道:“你在後莊多看著些,總之是不要出岔子。”說著,從懷裏取出一塊刻著寶劍紋樣的令牌。


  “哥哥放心,我現在就去找蔣大哥。”顧箏笑道,“陸公子指不定有什麽公務要談,讓張管事與孫管事也陪著你一道待客罷,或許能幫襯些紙筆文墨也說不定。”


  顧笛匆匆回到原處時心裏還在想,顧箏平時性子跳脫,關鍵時候倒是有眼色,見事比旁人都快,想得也周到。


  在前廳分賓主落座後,雙方就陷入了沉默,洛憑淵慢悠悠喝茶,並不著急說話。他見顧笛也不主動發問,隻在旁邊沉著氣等待,心下不禁想道,萬劍山莊畢竟不是浪得虛名。


  “先說公事吧。”一杯茶喝完,估計顧箏已到了落葉居,他方才開言說道:“顧堂主可能不知曉,我這趟來到江南,為的乃是督辦戶部重丈田畝的諸般事宜,這些日子都在忙著查看金陵府田土桑蠶的狀況,有些事務要與貴莊核對。丁文書,你來說。”


  他今日帶來的四名隨從中,除了前日才在驛館與沈翎會合的曹默林與葛俊,還有靖羽衛預先派過來的一名文書、一名賬房。


  “小人遵命。”那丁文書聞聲上前,取出一本簿冊翻開,清了清嗓子念道,“天宜十四年夏末,長江下遊段漲水,淹沒金陵府下關縣江濱多片上等稻米水田,水退後地畝留存尺半浮沙,不宜繼續耕種收成。今計有九百五十七畝三分,屬萬劍山莊所有,可有此事?”


  饒是顧笛已對不速之客的目的做了各種設想,包括代表朝廷來找茬問罪,卻唯獨沒料到寧王會說起田地、水患。他掌管的是劍堂,日常心思都放在武林動向、劍法進境上,一時間目光茫然,反應不過來。


  顧箏留下來幫忙的兩名管事臉上卻都露出了喜色,張管事五旬開外,對田莊賬務最是熟稔,當即趨前一步答道:“確有這事,莊裏被淹過的田地正是九百五十七畝三分,已經八年了,顆粒無收,州府仍舊按照戶部多少年前造冊登記的數目征斂人丁賦稅,不願核實上報,我們實是有苦說不出啊。”


  也難怪他激動,萬劍山莊非官非商,主要進項依靠的就是水田,按理說劍堂能帶來收益,但慕少卿一向不肯理會這些俗務,對江湖朋友又頗為慷慨,從不計較銀錢得失,遇到好劍更是每每一擲千金,故而山莊的賬目總是處於拮據狀態。丁文書提到的那片廢掉的水田更加令人頭痛,八年下來已白白賠進去數千兩銀子,偏偏州府又說向上稟報更改田冊極難,推諉不辦,成了卸不掉的包袱。


  是以顧笛還沒來得及阻止,他家管事就忍不住冒出一篇類似於訴苦求做主的話,聽上去十分令人氣餒。


  “情況符合就好。”洛憑淵微微頷首,“這是州府辦事的疏失,金陵府中同樣的情形還有不少,我接下來都要一一核對清楚,重新造冊,以免累及民生。隻要查實無誤,萬劍山莊今年起就不必再為這片江濱沙地繳納賦稅。”


  “稟公子,小人還需看一看地契,有一些細賬需要厘清。”丁文書神態恭謹地躬身說道。


  “不知貴莊是否方便?”洛憑淵看一眼張管事,和顏悅色地問道,“擇日不如撞日,如果能取來對應的田契賬目,不如就趁著現在辦妥,我也有了向州府查問的實據。”


  “有,有,陸公子問起的這些,鄙莊都有。”張管事先是連聲答應,跟著才想起去看顧笛的臉色,幸而顧堂主沒有出聲反對,他便抓緊機會說道,“請這位丁先生隨我到偏廳稍待,我這就讓人將賬簿文書都取來。”


  洛憑淵略一抬手示意,丁文書和隨行的賬房就同著兩位管事退出了廳堂,自去清點對賬。


  這就是寧王要辦的公事,果然不需要與慕少卿相見。顧笛從愕然的狀態下回過神,這才拱手說道:“微末小事,何勞陸公子親自過問,在下這廂代莊主謝過了。”他發覺洛憑淵自打進了待客廳,神態就明顯和緩下來,迥異於在莊門處高傲冷淡的架勢;加上四名隨從中倒有兩個是文職,看起來不像是要滋事動手,不由得也放鬆了一些。


  “不錯,我不管算賬,單是為了一塊地,讓別人來辦就行了。”洛憑淵聽出他的弦外之音,笑了笑,神情重新轉回冷肅,“在下今日之所以不請自來,乃是有個不情之請。五月初五躬逢盛會,我陸淵也準備參加,不知顧堂主可願行個方便,引我往貴莊藏劍閣一觀?”


  他撫了撫腰間長劍的劍柄,目光倏然間變得明銳如利刃:“多聞萬劍山莊藏有絕世神兵,然而傳說不足為憑,若不能親眼見識,我又怎能確認你們這試劍大會,值得上古名劍純均為之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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